艾青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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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1935年 23—25岁

大堰河——我的保姆

【导读】

一九三三年初,一个下雪的日子,我从碗口大的窗户看着雪,想起了我的保姆,我写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为了避免监狱方面的注意,我改用了一个笔名,由律师带给一个朋友,由那个朋友转给《春光》发表。这是我第一次用了新的笔名:艾青。

——艾青《我的创作生涯》

失去自由的诗人在大雪纷飞的早晨想到的是什么?是他的苦难、他的叛逆、他以爱国所换来的锁链。他一生下来就被这个世界所排斥,他不能生活在自己家里,他不能呼唤自己的父母,而只能叫“叔叔”“婶婶”。这似乎注定了他一生的叛逆性格。

艾青不能不写大堰河,那是他生命的印象,是他未了的心愿。大堰河的奶水不仅养育了他的身体,也养育了他的情感,养育了他的灵魂。他歌颂的是淳朴的、养育他的保姆大堰河,歌颂的是众多劳动人民坚忍的、宽广的、慈爱的心怀。诗人用极富表现力的细节来塑造人物形象,用大量的排比来抒发浓重的情感。这些诗句是从心底涌出,是血的喷薄,是生命的呼唤。这奠定了艾青诗歌的基石——忠于自己的情感,忠于自己的感受,同情弱者,诅咒黑暗。

从此,“大堰河”这一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矗立于诗坛之上,而诗人“艾青”由此成为耀眼的明星,闪耀于新诗的天空。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 雪朝

大堰河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