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堂丛谈:新文学论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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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读书记
——青年作家作品阅读札记二题

读李唐的《菜市场里的老虎》

作品一开始展现的,是一个中学生独自躺在公园的隐秘草丛里,无所事事,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见人,但他不是“无故寻愁觅恨”的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公子哥儿,而是一个面临青春期困扰的现代少年。“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触未知的东西”,却“无法确切地表述自己的感受”。直到他在菜市场遇见那个卖菜的残疾少女,朦胧的爱的欲望、性的诱惑,让他们相互吸引并且有了交往,然后是男孩被少女带到一个小黑屋里看“老虎”,然后是遇到了那个屠夫,他迷恋这个残疾少女很久了,少年和少女一起对他做暗暗的攻击。然而在最后一幕,少年却看到了那个屠夫的床上躺着赤裸的少女,他要娶她养她,少女接受了命运,接受了“老虎”——老虎这时似乎与那个粗犷的屠夫合体了,失落的少年隐忍了,并未阻止,目睹和感受了这些,少年的心智醒觉了并且体谅了一切,他“转身离开了”。

少年的心理成长故事,是现代文学“人的发现”叙事传统的典型表现之一。比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名作《都柏林人》里的《偶遇》《阿拉比》等篇,尤其是《阿拉比》里,一个懵懂少年暗恋一个女人,他们一块逛集市,关系渐渐亲近,但最终那少年却眼睁睁看那女人随他人而去,这让他在沮丧中认识了自己——“我抬头凝视着黑暗,感到自己是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拨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愤怒。”当然,还有海明威的“尼克·亚当斯”系列成长小说,等等。

李唐的这篇《菜市场里的老虎》也写得相当出色,甚至可以说相当成熟。李唐是“90后”作家,但他的叙事没有一般年轻作家所喜好的那种铺张扬厉、那种个性膨胀,而是切合着这个隐秘的内向的叙事主题,选择了一种低调内敛的引而不发的叙述语调,对那少年和少女的隐秘到连他们自己也不很清楚的心理,有体贴入微的准确把捉,并且很有层次地逐步暗示和揭示出来,而又始终保持着某种含蓄度,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丰富余地,这种叙事把控力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作者对人物关系的把握也比较到位:虽然对每个人物都着墨不多、只是寥寥几笔,但暗示出了各个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背景——少年的家庭并不和谐,父母同床异梦,终于离异,这样的家庭关系,自然使少年人趋于敏感、内向、孤独和早熟;那少女是一次车祸后的弃儿,与一个疯婆婆相依为命,她显然对少年有好感,而对那个年长的屠夫有抵触,但她最终还是明白,屠夫是她在现实中能够得到的伴侣,她不得不妥协;即使那个屠夫也不像乍听起来那么可怕,他对那个残疾少女的欲望,也是可以理解的,“放心,我会养你一辈子”的承诺,是他发自衷心的诺言。

这篇小说的艺术完成度是比较高的,文笔细腻而从容,叙述语调也很统一,唯一让我感觉略有不协的是第六节里的一句:“并且,你自己的眼睛也会透露出你并不想透露的东西。”这与全篇的第三人称叙事相悖了,不知是不是作者的笔误?

至于菜市场里的“老虎”意象,可能是某种隐喻或象征吧。说起来,自从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里的名篇《虎》被徐志摩、郭沫若、卞之琳等反复翻译以来,它在中国也很知名,如郭沫若译文的片断——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
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从此,老虎作为一个隐喻、一个象征,也常常出现在中国的现代诗文里。在这些中外诗文里,老虎所隐喻、所象征的,大抵是人的原始生命力、生命欲望的醒觉吧。(有人说布莱克笔下的老虎是革命热情的象征,我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奈何!)这种原始的生命力、生命欲望之醒觉,让人既不免感到惊恐而又禁不住沉迷。经历了这种醒觉,人就从天真少年变成了某种有经验的人了。当然,我不能遽断李唐笔下的“老虎”究竟隐喻什么,或许会更有味道也未可知。

因为是在清华园读这篇小说,不禁想起故诗人林庚1931年在清华园里所写的一首诗《破晓》,其中“深山中老虎的眼睛”一句乃是他梦中所得,醒后写出了全诗。这里也把《破晓》抄给李唐看看,那时的林庚也就是现在李唐的年龄——

破晓中天旁的水声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在鱼白的窗外鸟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冻歌
(冥冥的广漠里的心)
温柔的冰裂的声音
自北极像一首歌
在梦中隐隐的传来了
如人间第一次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