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泪(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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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若月自知说的话真假参半。真的是她确实比常人聪慧,可无师自通;假的是——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闲鹤仙师曾悄悄对她说——

“小月儿,爷爷可以悄悄告诉你一些你父亲的消息,但你千万别和你母亲说……”

“你不和你母亲说,爷爷就可以经常告诉你一点点。要是你母亲知道了,你母亲定会怪罪爷爷,爷爷可就没法说了……”

她当时只当仙师同情她从小没有父亲,渴望知道一些有关父亲的事,就一直悄悄地了解,从未和若西提及。以她的才智,从闲鹤仙师的只言片语中也逐渐拼凑出了想知道的东西。

可如今离开楚城,生活彻底打乱,与母亲这一番对话,再仔细回想闲鹤仙师每次同她讲起蓝林时的神情,若月总觉得有些古怪。

母亲和闲鹤仙师似乎都在瞒着她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母亲我只想最后最后问你一句,”若月说着顿了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你,还恨他吗?”

恨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若西真的不知道。人生长恨水长东,恨与不恨,自难评说。而那晚发生了什么,她真的无法告诉若月,真的太残酷了。

沉默,没有回答。

许久,脚步声再次想起,由近及远。“吱呀”一声,门开了,亮光透了进来,只是一瞬,伴着沉闷的关门声,又重回黑暗。

寂静……

三日之后的夜晚,月华宫的偏僻处。若寒挑起车轿上的帘子,看见了若月和身边的青萝。若月穿着紫色的长袍,外罩黑色的长披风。夜风吹动着她的发丝,飘拂着,宛如正在盛开的莲,庄重的美。若寒看着,一时竟有些出神——曾几何时,在某处流水小桥上,一个落魄的少年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是一袭紫色的长袍,微笑地向少年伸出手。那笑让千里皓月为之失色,全世界都不及她的半点美好。

回了回神,若寒才道:“此行之凶险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郡主真的准备好了吗?”若寒语气依旧很淡,如他的名字,都透着寒意。

“嗯。”若月轻轻地点了点头,未在多言。此行山长水阔,凶险未知,前路茫茫,却避无可避。

“那就请上车吧。”

过宫门时,侍卫将车轿拦下,若寒只是把腰间系着的的雕龙玉佩解下,向帘外一扬,不用任何人出面,侍卫便全部齐齐跪下,打开了宫门。若寒看着手中的玉佩,没有重新佩好,而是塞入怀中。

在这王城里,这块玉佩代表仅次于王的权威,可以给予他无上的荣耀和权利。但出了这做王城,这块显眼的玉佩,有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城楼上,一男一女目送着车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中,很久之后,他们还一直站在那里。

“大哥接下来这些日子,怕是又要装病了。”若琼轻呵一声,声音融入黑沉沉的夜色,鹰一般的眼睛始终盯着若寒离开的方向,夜风拂过他的黑色袍子,卷起一股浓浓的杀意。脸部的线条轮廓,每一笔都是利刃雕刻出来的狠绝。

章含素看了看身边这个儿子,唇角微勾了勾,转而又看向消失在天际尽头的路,双唇又抿成一条直线:“他装病的日子还少吗一个活不长的病罐子,生母还只是个舞姬,偏偏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就是那么护着他。”女子双手环胸,不屑,不甘,仇恨,厌弃……各种神色在她眼中交织,晦暗不明,“这是个机会,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琼儿可做好打算了?!”

“母后放心。这次,定要教东宫易主!”

车轿内,若寒与若月相对而坐。

“时间紧迫,明日清晨必须赶到澜湖,不能停留,郡主若是累了,便歇息罢。”若寒放下手中的书卷,揉了揉双眉道。

若月微微掀开窗帘,马车飞驰而过,仅借着月色便能看清那飞扬的尘土。马蹄声声,车轮辘辘,是凶是吉,自有定数。皓月当空,说不尽离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的故乡在哪里?

今夜,注定无眠。

“若是不想睡,陪本宫下盘棋可好?”若寒从行装中拿出一副木质棋盘,“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打发时间也好。本宫自幼身体不好,蹴鞠之类游戏自是与我无缘,唯有下棋让我觉得有趣。郡主若不嫌弃,不如陪我下上一场?”

言谈之间,棋已排开,红黑两色纵横。若月凝视着棋盘上的棋子,低沉地说道:“殿下不喜蹴鞠或许是好事。听闻先王在位时,有一个臣子因蹴鞠技艺极佳而备受先王宠爱,官拜尚书,实则是国家之毒瘤。殿下是北塞未来的大王……。”若月说到此处自觉失言,“若月没有忤逆先王之意,只是觉得……。”

“我知道。”不等她把话说完,若寒已经将其打断。当年,北塞先王宠爱骊姬,宠信奸臣,才导致北塞形势危急,让南塞有机可趁。若西长公主的一生可以说,是被先王毁了的。若寒明白若月心中说不出的恨。如果不是前世的恨更重,自己对先王的恨决不会比若月少。

若月叹了口气:“若月略通棋艺,但棋艺不精,怕是难和殿下对弈。”

若寒只是笑道:“无妨。”若月也不再推让。若寒执红棋先行。“吧嗒——”一声,若寒把棋落下,棋音振得灯火摇曳了一下,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晃。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慢慢长夜,但听落棋的声音,灯花摇动,缓缓坠落。时光仿佛凝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车轿内,灯光昏暗,若寒看不清若月的面容,只能看见灯火勾勒出她优雅的轮廓,唇角不自觉地露出微不可见的弧度。时光仿佛凝固,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悠远的从前。许久,只听见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军。”

若寒长出了一口气:“郡主棋艺精湛,是我技不如人,本宫输得心服口服。”

若月看着若寒,突然笑出了声,清脆如铃,在若寒的心口荡开:“是殿下让着我,我这才赢了棋的。这盘棋赢得不甚光彩,要下过才是。”

若寒看着她明媚的笑,绽放的眉眼,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的确,有一招,他是让着她。在她面前,他甘愿推枰认输。但他现在有些后悔,是该好好下一盘的。他不回她的话,算是默认,转而道:“敢问郡主棋艺如此精湛,师从何人?”

“精湛不敢说。但若真要说师从何人,那只能说师从《白归棋谱》了。”

《白归棋谱》?若寒眉头微蹙。白归,是两百多年前北塞的名将,善棋。但《白归棋谱》只是最基本的棋法入门,并无高超之处。几年前,若冰曾经心血来潮了一番,想要学棋,若寒无奈之下,就从史阁处借来了《白归棋谱》,丢给若冰自个儿琢磨去了。而若月的棋法精妙,显然不是区区一本《白归棋谱》可以教授的。若寒咳了两声,道:“只是《白归棋谱》吗?”

若月随意拈起一枚棋,在棋盘上旋转了起来:“闲鹤仙师也点拨过我两句,让我受益匪浅。但大部分的精华还是源于《白归棋谱》。殿下切莫小看《白归棋谱》。《白归棋谱》只是初学者的入门棋谱,但细细研究起来,自有它的深奥之处。上面的棋法,很多都是根据古来今往,南北两塞的经典战役演化而成的。白归不愧为一代名将,象棋其实就是模拟的战场,排兵布阵,进攻防守,这些都不是棋谱能完全教授的。《白归棋谱》让我明白,真正的棋法源于兵法。但棋局虽如战场,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下棋的只要吃掉对手的‘帅’棋便是赢,而打战只有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赢。”

若寒静静地听着若月这么一番言论,点了点头:“郡主此言甚佳。以郡主之才学见识,必是不愿拘于宫闱之中,若是有心,想必将来必是将相之才。”

若月边摇头边撩开了车帘,黑暗还是很沉,但已有些微亮了。“若月此生并无将相之志,惟愿这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再无干戈战事。”

在若月撩起车帘时,外面的冷风透了进来,若寒的身体不禁轻颤。“殿下可是觉得冷?”若月说着拿起一件披风,轻披在若寒的肩上:“殿下身子不好,临行前,玉瑾姑姑仔细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殿下,尤其不能让殿下受凉。殿下也更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莫教姑姑,若冰和大王担心。”

若寒看着若月,披风上残留着她的暖香。遥远的过去,在将军府里,他也是觉得冷了,明月便解下披风披在他的身上……他凝视着若月,面前的少女和记忆中的人重合。他的手紧攥着披风的一角,一瞬不瞬地望着若月。

他真的很想冲上前问她:“明月,是你吗?”但是他不能。

若月被若寒盯着看许久,那深沉的目光让她的心也微微颤动,急忙转开身去,道:“殿下休息会儿吧。”说罢,起身向外走去,独留若寒一个人看着跳跃闪烁的烛火。今生前世,烟云过往。若寒将披风拢紧,闭上了双目。

若月看着苍茫广阔的大地,车外青萝和另外一位叫芍药的侍女已睡着,只有若寒的侍卫醒着。正在驾车的叫铁血,是侍卫队队长。若月悄悄地问道:“铁血大人,我们这是到哪了?”

“回郡主,我们快到楚城了,楚城一过,离澜湖就不远了。但楚城的路不好走,估计要今日正午才能到。现今还早,郡主多休息会吧。”

楚城……她自小便随母亲隐居于楚城。触目伤怀,只是几天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而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若月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熟悉的苍凉。

“郡主博学多识,能同我讲讲这座城的故事吗?”身后传来若寒徐徐的声音,若月一转身,发现若寒正在俯身走出车轿内。让若月惊讶的是,若寒这次称的是“我”,不是“本宫”。即使只是一个自称的改变,距离却莫名地靠近了。

若月嫣然一笑,道:“殿下贵为太子,这座城的故事知道的应比我还多。”若寒听后,只是笑而不答——

我知道,只是想静静地听你慢慢道来。

铁血一听,倒来劲了:“郡主快同我讲讲。我读书不多,只知道楚城是楚怀寒的封地,是个神秘的地方,至于它的历史故事,我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郡主快讲讲,求求您了。”这时芍药和青萝都醒了。

青萝也道:“是啊,我小时候,娘亲说楚城曾辉煌灿烂过一时,自从寒神堕化后,就逐渐陨落,被风沙所掩埋,究竟是为何?还望郡主道来。”

若月看若寒那笑而不语的样子,心里清楚他肯定知道,只是想让她说说,也不知是单纯地想听故事,还是另有所谋。但看着铁血,青萝和芍药,还有另两个凑热闹来的侍卫期盼的眼神,也不忍心辜负。

“这个故事有些长……”

楚城在几千年前非常辉煌。那里曾经土地肥沃,人稠物穰,交通便利,百姓和乐,社会风气淳厚朴实,是整个塞州最和谐,富饶和繁华的城市。

楚城是古塞朝丞相楚怀寒的封地,他不仅把那里治理地井井有条,还颁布了许多有利于人民的政令,几乎实现了古来今往所有政治家梦寐以求的“大同社会”。他还发明了许多器械,大大提高了社会农业手工业的生产力。那时的古塞朝,应明月将军御敌于外,楚怀寒丞相安邦于内,进入了一个巅峰。而楚怀寒在百姓心中如同神一般存在。

在老塞皇驾崩之后,新塞皇继位,新塞皇心高气傲,纨绔成性,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功高盖主的臣子存在,遂想在一场酒宴上秘密除掉楚怀寒。但此事却被楚怀寒得知。楚怀寒知道之后决定先下手为强,新塞皇的淫傲无能,他一清二楚,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怕他辛苦构建的美好世界会被灰飞烟灭。再加上自身原本的野心和百姓的拥戴,于是决定弑君夺权自立为皇。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杀了塞皇,清除异党时,在塞外出征的应明月将军连夜赶回皇都。当她看到死去的将士,和陷入权力深渊的楚怀寒时,她做不到用剑指向心爱之人,也做不到背叛自己的国家,只能毅然选择自刎而亡。楚怀寒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看着挚爱的逝去,他入魔黑化,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一人持着沾有应将军鲜血的剑血洗了整个古塞朝的皇室。

最后,为了让族人存活下来,古塞朝皇室的一宗室女子将断情水铸成的断情簪插入发间——她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从此再无七情六欲。但即使再强大,她的力量也只能将寒神的魂魄封印在澜湖之底的封印石中,并且要用心血之力不断加固封印,才能防止封印被冲破。而当心血之力耗尽的时候,只有寻找合适的继承女子,将断情簪再次插入继承女子的发间,才能继续封印楚怀寒。于是便有了塞女制度的传承。

但自此古塞朝的政权土崩瓦解,古塞朝的两大贵族便以澜湖为界,自行划分国土,于是形成了南塞,北塞两个对峙政权。因为有两个政权的产生,所以降皇之尊位为王。而北塞境内的楚城,因楚怀寒被封印,一夜之间万木枯萎,百花凋零,风沙狂舞,楚城瞬间湮灭为荒城。

刚开始,有人好奇,步入楚城,但从此再也没出来过。就这样楚城便成了人们心中的诅咒之城,千年来,无人敢涉足。

故事讲完后,若月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无人涉足?有去无回?自己和母亲以前不一直在楚城深处的一片绿洲生活得好好的吗?自己来来回回出入楚城多少次,无甚凶险之处。更莫论闲鹤山庄已在楚城之内建设山庄秘密据点。

若寒神色无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若月,目若深潭,在她讲述到某个情节时,微微泛起波澜,随后又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

然而其他人听到却大惊失色。过去只知道楚城是不可进出的禁地,却不想是这么可怕的存在。芍药一下子竟被吓蒙了:颤颤地道:“殿……殿下,这里是诅……诅咒之城,为何我们要走往这走,这不是……不是等死吗?”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若寒,若寒只是很淡漠地将唇角上扬,道:“千年过去了,楚城的诅咒早已大大削弱,只是魔鬼没了,千年传下来心魔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这些就全当传说志怪听听便罢了,何况我们若不往楚城走——”若寒的目光望向远方,“怕是此时早已被刺客劫住了吧。”

“刺客?!”几个人同时忍不住惊叫出声。只有若月一副好像洞悉一切的样子,看着若寒意味深长地道:“没有哪个刺客会想到我们会往死亡之域的方向走吧——殿下想得可真周到。往楚城走,既可以缩短路程,又可以迷惑刺客,可谓一箭双雕。”

若寒又只是笑笑不说话。看着周围人惊魂未定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什么危险都没有了,无需紧张,本宫想听听你们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若寒边说边坐下,就坐在若月的身后。

铁血继续驾着马:“看法嘛——只能说那时一段很悲剧的爱情。”

芍药接着说:“如果我是明月将军,我才不会自刎呢。自己心上人成了皇帝,那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从此就不用天天打战出征,还可以享受富贵荣宠,多好啊!我真不懂明月将军。”

青萝又道:“我所想的,是楚相对应将军的一片情痴,竟愿堕化为魔。一个女子能让一个男子痴心至此,已经很幸福了。只是可惜才子佳人,却是这样悲凉的结局。”

另外两名侍卫也各抒己见,都觉得应将军不该自杀。如果当初选择的是把剑放下,也许不会造成两人的悲剧。又或许……还能收获幸福……

若月听着他们的见解,只觉得胸口莫名地发烫,莫名的难受,莫名的心伤。喉头像被人紧紧扼住,一时干涩难言。当大家都看向她时,她只是凝视着空中的皓月,勉强扯动喑哑的声线:“我想,我能理解明月将军吧。忠义与挚爱于她而言是无法抉择的。应家世代忠良,应将军不能让家族的声望败在自己身上,但她更无法将剑指向爱人。所以……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剑刺向自己……这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众人听罢,只是点头。千年过去了,爱恨情仇皆是前尘往事,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与其陷入那段凄美的故事中,不如抬头望眼,想想之后坎坷凶险的路该怎么走。

“咻——”的一声,一支长箭呼啸着撕开寂静的夜,猛烈刚劲,带着熊熊燃烧的怒意。正中靶心的声音,如瞬间的雷鸣,惊起了一群栖息在屋檐上的鸟雀,啼叫着惊慌地扑棱着翅膀逃离。

一个女子缓步走出,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深射中靶心的剑。玉手细细抚过尖锐的箭头,再看向被射出深孔的箭靶,微笑地将箭捧着递给射箭的男子:“少主好箭法!天下怕是无人能及。”

那笑盛开在黑夜里,妖冶迷人,射人魂魄,似迅速生长的藤蔓,能将人紧紧缠住。那流动妩媚的双眸,能让人深深地沉沦,难以自持。

但男子只是接过箭,看也没看那个女子一眼。他双手握箭,用力地将箭拗断,猛地扔在地上。

“箭法再好没有靶子终是无用。”男子仰视苍穹,张开双臂,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露出狠厉之色,“可惜了,靶子现在还动不得。”

女子微微颔首,她自然知道男子心中所念。“离雨知道,少主的蛰伏,是为了将来施展雄才伟略。我们只需要静静等待时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男子眼中的狠厉之色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加深沉。

“回少主,闲鹤仙师来访,在厅内候着呢。”

“都这么晚了,师父前来有何要事?”

“奴婢不知,少主先去看看吧。”

天音阁内,闲鹤仙师端坐着,双眼禁闭,食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硬木雕花桌。纳兰繁峰进入时,闲鹤仙师缓缓睁开眼睛,深邃的双眸中透出早已洞悉一切的神光。

纳兰繁峰单膝跪下:“徒儿不知师父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师父恕罪。但不知师父前来所为何事?”

闲鹤仙师没有正面回答纳兰繁峰的问题,只是示意先让纳兰繁峰起身,环顾天音阁了一周,道:“汝这天音阁办的可是越来越风生水起了。瞧这雕梁画栋,听那余音绕梁的乐声,清泠似琼珠溅落,泉水激石;空旷如山中鸟啼,空谷钟鸣。堪称我塞洲的第一大乐阁。汝手下这些姑娘,个个都比宫中的名伶强得多了啊。”

“师父难道只是来和徒儿说这事的?”

“第一大乐阁有的不只是庞大的门面,貌美如花,能歌善舞的顶尖乐伶,还要有镇阁之宝,不是么?”

纳兰繁峰的脸色变了一下,眸中闪过异样的光:“师父是来取回幽鸣剑的?”

幽鸣剑,塞洲四大名剑之一,传说四大名剑在应明月将军死后,孕育出了剑灵,各自拥有不同的能力。而幽鸣剑的能力就是通过古乐曲召唤剑灵,便可以割裂空间。

闲鹤仙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非吾要取幽鸣,今晨一早,自会有人来取汝应虔诚奉上。若其人有所需,定当倾全城之力助之。”说罢,起身欲离。纳兰繁峰双眉紧锁:“幽鸣剑是上古名剑,不是谁想拿走就能拿走的。连我天音阁第一乐师花离雨都不能召唤剑灵,师父所说之人未必能取之。”

闲鹤仙师的笑愈发深邃:“其人有意来取,自然有本事取之。”

天音阁顶楼,幽鸣剑发着幽幽的光,闪闪烁烁,在黑夜里,等着他们的到来。

马车经过了一夜的颠簸到了天音城。天音城是南北两塞的交界处,若羽感念北塞复国时,多伦可汗的鼎力相助,就把天音城封给了多伦族。如今驻守在城内的是多伦王子纳兰繁峰。

天音城以优秀的乐伶著称,北塞王宫内的乐伶也大多是天音城人。天音城各处都可以听到歌声琴音,动听婉转,让人心神愉悦。

熹微晨光中的天音城安详宁静,百鸟啁哳,草木通灵,尽随音枝舞。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安详还能持续多久,一旦南北两塞战争再度爆发,位于边境的天音城自然是最受摧残的。好在天音城城主纳兰繁峰是有远谋之人,一接手天音城就加固城防,巩固兵力,使天音城易守难攻,固若金汤。

天音阁外,若寒从马车上下来,一夜的无眠让他倍感疲惫,但他必须在今日之内取得幽鸣。南塞王失踪,南北塞封锁进出,自己虽为使臣,却不得不在见到南塞太后之前隐藏身份。非幽鸣之力,是到不了南塞王城的。

“这就是北塞第一乐阁天音阁了。”若月望着天音彩阁,不由心生感慨。一个夜晚都在荒无人烟的漫漫黄沙中穿梭,终于看见了明媚的阳光,心里略生安稳。彩阁四周曲水环抱,乐声缠绵着水音传来,隐隐动听,如琼珠溅落玉盘。阁顶是一只展翅的凤凰,“百鸟朝凤,百乐以天音为首,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殿下,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呢?”铁血问道。

“为了一把剑。”说着,若寒跨步进入阁内。

阁顶,纳兰繁峰对着幽鸣剑出神。幽鸣神剑静静地放置在由玄铁打造的剑匣,几千年来,无人能取出。自昨夜闲鹤仙师离开后,自己便来到阁顶,发现幽鸣剑不同于往日。剑身幽幽地泛着光,指尖一触到剑柄,强烈的灼热感便逼得他赶紧收回手去。

纳兰繁峰凝视着幽鸣,据说上古神剑孕育剑灵,剑灵均认主,只有所认之主出现,神剑才会重新现世。难道幽鸣剑之主真的出现了?

正在出神,身后传来声音。“少主,有人求见。”转身一看,是花离雨。

“是为幽鸣而来吗?”

“奴婢不知,他只说要见少主。但奴婢来人不像一般人。可能真是闲鹤仙师所说之人。”

纳兰繁峰深吸一口气,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离雨,帮我布下五音阵。我想在幽鸣现世之前,先看一出好戏。”

美人听后倾心一笑,如花绽放:“好,奴婢这就去办。”

“诸位,阁主有请。”花离雨向若寒行一礼后,领着若寒朝阁顶走去。若寒将侍从留下,只带着若月一同前去。

走在楼道上,若月望着花离雨袅袅娜娜的倩影,身穿桃红襦裙,上用金线绣上大朵大朵的深红牡丹,外罩一层深红轻纱。光可鉴人的发髻高高地盘起,金钗步摇叮叮当当的响。一双眉描得黑长,直插鬓角。眉间画有梅花妆,樱唇似血。若月本是不喜欢这样艳的装饰,总觉得俗气,但面前的女子却是雍容华贵,大方妩媚,让群芳失色。总觉得这个女子非同一般,便问道:“姐姐美艳非常,出众容貌令世间其他女子黯然失色,敢问姐姐芳名?”

一直走在前面的花离雨这才回头,轻轻瞥了一眼若月,淡淡地道:“花离雨。”接着又转回头继续上楼。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花离雨,姐姐真是好名字。”

花离雨的脚步突然一顿,接着樱唇轻启,唱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姐姐的歌声凄凉哀婉,倾心细听,真如点滴霪霖坠落在柔软的花枝上,离愁随雨点洒前。丝丝缕缕,不绝于耳,绵绵相思,缠绵入骨。不知姐姐的名字是何人取的,竟这般雅致,定是倾注了深情的。”若月夸赞道。

“这名字是阁主取的。我从未细细钻研过其中之意,倒是姑娘有心了。”花离雨的眼神中飘过一抹黯然。其实,她怎会不知这《玉楼春》中暗含的无尽情思。她自幼跟随少主,誓死相随。少主赐名与她时,她是满心的欢喜。她倾心于少主,却未曾吐露过半分,一直深埋在心底。她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揣摩少主半分。

他是那样的深不可测,又有如此高贵的身份,她只能卑微地仰望着她……若月的话如一枚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她竟一时呆在原地。

“没想到,天音阁主竟也如此多情之人。”一直未语的若寒突然说话,惊醒了恍惚中的花离雨。猛然觉悟时,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办。

花离雨嫣红的唇角上扬,勾出一抹诡异的笑:“离雨觉得与二位贵客甚是投缘,离雨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二位,还望笑纳。”语罢,不见人影,只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浓浓的迷雾涌入视线,模糊了双眼。浓雾散去后,周围出现了五个通道,每个通道都幽黑深邃,望不见底。

若寒绕着四周走了一圈道:“天音阁连布个阵都要用五音阵,还真不简单。”

五音阵,布阵者以某首乐曲,设五个通道,其中只有一个是正确的。以乐为引沿着正确的通道走到底,又会出现五个通道,需再次选择……如此反复,空间会越缩越小,直到走出迷阵。若选择错了,就会被阵中迷音所惑,出现幻觉,癫狂至死。

若月的眉头越蹙越紧,“五音阵本也是由五行八卦阵演变而来,但其特别在于——唯有精通音律之人,才能辨音识路,走出阵法。”

“你可有破阵的把握?”一抬头,对上若寒询问的目光。

“殿……少主,恕若月才浅,无力破阵。”来到天音城后,若寒嘱咐过众人不可称他为殿下,均要以“少主”称之。

“天音阁主设下此阵,并非要害我等。或许只是一个试探,就算走不出也没关系,不用过于担心,我……自有办法……叫他……见我……”若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微,无名地感觉心口绞痛,剧烈地咳嗽起来,脚下趔趄,若月及时将他扶住。

若寒身体本就弱,又加上一夜的劳累,这么一折腾,确实有些受不住了。他的面容苍白如纸,若月一触到他,刺骨的寒凉便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是那样的冰……四下里安静,若月能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她从未这般紧张。若月不停唤着他:“少主,您没事吧。”

若寒强撑住身子,缓缓站起,却也无力。他听见了某个地方的声音,还有心底的声音,如藤蔓一般缠住了他。猜忌是一点点堆积而成的,那件事便是开始。他不忍回想,所有的记忆片段却如浪潮席卷,几乎要把他吞噬。若寒看了看身旁扶住他的若月,定了定心神,微弱地开口:“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若月重复着这两句话。这时,她隐约听见了其中有一个通道口,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心下顿悟。若月连忙扶起若寒:“我们往这边走。”顺着歌声二人进入通道。

通道很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遁着歌声前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她凭借着感觉,听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直走,转弯……奇怪的是,四下里漆黑一片,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却浮现这样一幅图景——茫茫月色下,一位女子身披战甲,映着皎皎月光,投下满地霜。她将一纸素笺卷好,塞入飞鹰爪上的木筒。她看不清楚那个女子的面容,但素笺上氤氲开的墨痕,却清晰展现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仿佛是一场梦,梦醒的时候,她看见了亮光——如此奢华的房间,锦绣为幕,珍珠作帘,金漆狻猊铜炉中,丝丝缕缕地吐着沉水之香,四面摆满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金银瓷器,琳琅满目,珠光宝气,不亚于王宫。

她的面前站着的就是花离雨,依然浅笑嫣嫣。远处是一个身穿锦袍男子,背对着他们。若月扶着若寒,倚在一书架旁。若寒勉强支撑,脸色越发难看。若寒没有看花离雨,而是一直盯着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薄唇微张,却无力吐出只言片语。然而此时却听见花离雨笑着说:“给二位贵客准备礼物还满意吗?”

被愚弄,被戏耍。若月本就心怀怒火,花离雨的一句话将火点燃。若月从袖中抽出隐藏的剑,直指花离雨的咽喉:“马上派人去给我找全城最好的大夫。若是少主有任何闪失,天音阁怕是担待不起。”若月的话每个字都是从咬着讲出的,透着冷厉。

“你家少主什么人啊,这天音城内还有我天音阁担待不起的事?”花离雨大笑起来,“姑娘口气真大,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罢,身一侧,躲过剑尖。若月反应极快,就在花离雨躲开的那一刹那,一转身绕到她身后,挽了剑花,反手握剑,刺向花离雨的后背。花离雨再次躲过之时,若月挥剑就朝花离雨高盘的发髻上扫去。剑刃与钗环搅在一起,花离雨的发髻瞬间松散开来,首饰撒了一地。若月捡起其中一支金钗。

“有没有这个本事,我说了算。”说罢,将金钗向远处的男子掷去。“少主小心——”花离雨惊呼出声。纳兰繁峰转回头来,伸手就接住了飞来的金钗。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露出邪魅的笑意,却在看见若寒时面色一怔,瞬间那笑意就烟消云散了。

花离雨的怒气也上来了,她指着若寒道:“你有怒气尽可以朝我来,你要是敢伤少主半分,我就杀了他!”她不允许任何人做出伤害少主的事!若有此人,她必以死诛之!但她也是聪慧,与若月谈话过招间,深知这不是一般的人。她奈何不了若月,但她也知道了若月的软肋——那个瘦弱的男子。

“我杀不了你,杀他总不成问题。”若月全身都在颤抖,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时,就听见纳兰繁峰怒喝一声:“离雨,住口!”

“少主!”

“你可知你面前是何人!”纳兰繁峰疾步走到若寒面前,将他扶起:“太子殿下,您没事吧?”若寒冲他一笑,脸上已无血色,微微地点了点头。

花离雨听到纳兰繁峰的话震惊不已花离雨听后震惊不已,立马跪下,匍匐叩首:“奴婢知错,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不知是太子,多有冒犯,还望少主,姑娘恕罪。”

若月冷冷地瞥了花离雨一眼,将剑收回。她现在关心的不是天音阁主此番用意,也不想追究花离雨的大逆不道的失言,她关心的只是若寒现在到底如何:“请阁主马上把大夫请来,一定要全城最好的。”花离雨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少主便是全城医术最高明的医师。”若月没有多说什么:“那天音阁主赶紧请吧。”纳兰繁峰示意离雨起身,花离雨这才站起,面上仍布满震惊和骇然,但作为纳兰繁峰身边的第一人,她还是敛好情绪,道:“姑娘这边请。”

四人离开屋子,原本静置匣中的幽鸣突然悬于半空,耀眼的光盈满了整间屋子,顷刻,又落下……之后,悄无声息。

偌大的屋中,它知道自己等了太久了……

她来找它了……

丞相府。

飞鹰降落至他的窗前,他急忙搁下手中的正忙着的事。匆匆地取出飞鹰脚上木筒里的素笺,紧张地展开,她清丽的字迹映入眼眶——

上书: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是塞国威名四震的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每次,他接到的战报都是大捷的喜讯。而这一次……

他的手颤抖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从未写过如此沉重的话……

难道前线出了什么事?他将素笺握成一团,他不敢再继续想。立刻,他向塞皇请命召集军马往前线进发。塞皇不允,他便命手下人私盗虎符,连夜赶往军营点了三万精兵铁骑朝前线进发。

他死死地拽紧掌中的缰绳,不分昼夜,马不停蹄。他的视线模糊了,眼中布满血丝。他不敢有半分懈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弛,他怕稍微慢了一刻,他就会失去她。

幸好他赶到了,敌军猛烈地围攻着摇摇欲坠的荒芜城,无边无际的血色染红了天边。他看见敌军不停地架起云梯,投石器接连着抛出巨石轰炸着城头;他看见城墙上我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唯有她在拼死作战着,原本银光如月色的战袍染得血红一片,他已看不清她的容颜……他该怎么办,敌军来势凶猛,三万铁骑马不停蹄,早已疲惫不堪,亦无法抵挡,他拼命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他选择了围魏救赵,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敌人空虚的老巢。他放起了大火,熊熊的火焰在原野上愤怒的燃烧着,就如同他的一腔怒火。他在敌军归路上布好埋伏后又火速赶回荒芜城。

看到敌军全部撤去后,他向城头上高呼:“明月,是我!”她先是惊喜,但更多的是令他不解的恐慌。城门打开后,他飞奔向城头时,她凄然一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等她醒来,他掏出怀中的素笺,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在书信上说明要请求支援,而要写下那样的诗句。

她一笑,笑得悲凉,道:“自我应明月领兵打仗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未沦落到要向朝廷请求支援。此次皇上派我守一座兵马粮草什么都没有的小城……我纵使是战神转世,又能奈何?就算我请求支援,朝廷也不会派兵。皇上既决心要杀我,我躲过了这次也躲不过下次。你真当虎符是那么好偷的吗?皇上故意让你私盗虎符前来救我,为的你担上死罪。”

她的清泪从眼眶滑落,滴在他的手上,如霜冰凉,“我写下那句诗本是想同你诀别,却不想害了你,我们两个迟早有一个会先死,情愿先死那个人是我……”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是他低估了这个平庸无能却多疑狠辣的新皇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真以为自己已经坐拥太平盛世不需要他们了吗?那他太年轻,太幼稚了。

他俯身轻轻地吻干她眼角的泪:“以后这种傻话不要再说了,皇上要杀的是我们两个。是生一起复来归,是死一同长相思。”

从那时起,他便誓杀塞皇,但他忽视了她的忠诚……于是,悲剧成殇……

醒来时,他才知道这又是一场梦。犹恐相逢是梦中,只可惜真的是一场梦。梦碎时,回忆散成灰烬纷落,什么都没剩下。

若寒的心一片冰凉,却在看到卧榻旁站立的若月时,瞬间融化开一片温暖。她的眉头紧蹙,却在看到他睁开的双目后缓缓舒展开来,澄澈的眸子中悦动着明亮的欣喜。

“殿下醒了!”众人惊喜。纳兰繁峰和花离雨立即跪拜在地:“微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若月扶起若寒坐在床上,若寒摆手命铁血等人退下,继而连忙道:“王子和花姑娘快请起。此次本宫是秘密出行,本意就在不让任何人知道,王子不知者无罪。”

王子?若月心下一惊,重新打量纳兰繁峰。身披大红锦袍,腰束金带,黑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绺遮在面前,显得浪荡不羁。身材魁梧高大,鼻梁挺拔,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长相是与北塞人确乎有稍微不同的北塞支族多伦族长相。这样的相貌打扮妖冶非常,与脱俗高雅,不染纤尘的若寒相比,此人更像是浪迹在烟柳之地的纨绔公子。

王子,难道是多伦族不受宠的大王子纳兰繁峰?若月暗忖。

纳兰繁峰因不受多伦可汗喜爱,被派遣至多伦族封地天音城担任城主。而江湖闻名的北塞天音阁阁主号重山,身份神秘,鲜有人见之。

繁峰,重山,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多伦大王子,天音城主,天音阁主,多重身份让面前这个人的心思扑朔迷离。若月年少时常听闲鹤仙师与母亲交谈,闲鹤仙师就说过——一个人既手握政权,又在江湖上有一定势力,这样的人必然有一定野心,不甘屈膝于人,早晚名动天下。而纳兰繁峰,就是这样的人……

纳兰繁峰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笑道:“师父果然料事如神,今日夜间突然拜访,说有贵客到来,不想一早殿下就到了,还真是难得的贵客啊。不想繁峰却冒犯了殿下,好在殿下已然无事,不然繁峰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若寒也微笑着道:“闲鹤仙师确实厉害。”他的面容还很是苍白,全身通透如玉,病弱不能损去他一分一毫处变不惊的气韵。他只这一句,也未再多语,若月却暗暗蹙起了眉——闲鹤仙师竟然是纳兰繁峰的师父,而且早就预料到他们要来天音城,那必然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去往南塞……

父亲在楚城内的离奇失踪,母亲的意外回归,她闯入闲鹤山庄身中剧毒。噬魂毒如此厉害,而她却能在第二天就安然醒来,且仅仅数日便恢复如常……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寒也将来意告知。纳兰繁峰指出要去幽鸣并非易事,若寒却坚定不移。说了几番话后,纳兰繁峰从怀中掏出那支金钗,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若寒和若月道:

“殿下身边这位姑娘,不仅相貌出挑,美若天仙,且身手非凡,连我天音阁花离雨在她手下都走不过三招。如果不是我,换做别人,早就魂断在姑娘这一掷金钗下。记得我十五岁时随父王去王宫拜见大王,章王后在宴席上有意将彩蝶郡主许给殿下,结果被殿下当场拒绝。殿下说太子妃只能是当世奇女子。殿下所说的奇女子可是面前这位姑娘?”

若寒听到纳兰繁峰的询问后,淡然笑道:“若西长公主的女儿,自然非同寻常。”

纳兰繁峰听到后先是一愣,随后震惊地重新打量起若月:“明月郡主?”若月只是轻浅一笑,微微颔首行礼:“多伦王子,先前失礼了。”

纳兰繁峰继续玩转着手上的金钗,转向花离雨:“离雨,之前你对郡主多有冒犯,不如将这支金钗作为给郡主的赔礼可好?”

他这一边说一边对花离雨使眼色。花离雨马上会意,接过金钗道:“这支金钗做工粗糙,怎配得上郡主?奴婢那儿有一支上好的五牙玉簪,郡主必定喜欢。不如郡主随离雨一同去取,顺带观赏我天音阁美景。”

若是换了普通首饰,若月便推辞了。但五牙簪非同一般。五牙簪是五爪钩伪装而成,上好的五牙簪伪装隐蔽,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是绝好的暗器。启动机关,五牙簪内暗藏的五爪钩就会瞬间飞出,钩牙尖利直奔对方要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五步之内取人性命。

若月出发前向若寒询问过宫中是否有五牙簪,若寒告诉她,为防刺客,五牙簪是王城禁品。他是东宫太子,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如履薄冰,绝对不能涉嫌,让人抓住把柄,只好罢了。如今花离雨提出以上好五牙簪相赠,若月有些犹豫,又有些心动,便看向若寒。

若寒对着她温润一笑,如层层涟漪漾开,苍白面容不再僵硬,没有大碍。

他轻轻点头道:“去吧。”他的话给予了她肯定,于是面向花离雨道:“姐姐好意,若月抗拒不如从命。只是殿下说了,不知者无罪,赔礼就罢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若月愿同姐姐结为姐妹,以礼互赠,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花离雨听后,笑着拉过若月的手:“能与郡主结为姐妹,离雨可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求之不得呢!”说着,便拉着若月往门外走。

门“吱呀”一声掩上后,纳兰繁峰立刻问起了若月的各种情况,来历及过去种种。很多若寒也不是很清楚,他已经派手下人秘密调查若西长公主和若月隐居这些年的所有情况,包括南塞王此次失踪是否与此有关,然而这么多天了并没有什么收获。

若西长公主和父王辛苦掩饰她的身份。若她是南塞公主,北塞朝廷只要以她为胁迫,就可避免战事爆发,而父王却故意大费周章地召集军马,筹备粮草,准备战事。并且没有举办正式的郡主册礼,只是赐下一道纸册封诏书,赏赐些东西,找个随便的地方修建府邸。这与当年若蝶被册封郡主时相差甚远,让所有人以为她只是若西长公主与普通人家的女儿或养女。就连之前心有疑惑的一干老臣也打消了这种想法。

但是对若西蓝林的过往有深刻了解,明白其中爱恨纠葛的人,都心知肚明,她是南塞尊贵的公主,南塞王蓝林唯一的血脉。

“你貌似很关心她。”若寒实在不想回答了,就只好说了这么一句。纳兰繁峰听见若寒这么说,只好讪笑道:“这倒不是突然间多出来这么个郡主,就想多了解些。”

纳兰繁峰顿了顿,想到了什么,面露喜道,“再说,我哪敢对殿下您的女人动什么心思?我周围这些花花草草够我逗弄的了。”若寒双眉一挑,他知道纳兰繁峰说话随便,也知他流连风月,情人无数。虽然是他雄心壮志的掩饰,却也难免有些不悦:“郡主是长公主和南塞王的女儿,王子这么说怕是亵渎了郡主。”

纳兰繁峰也不多说什么,站起身,将垂在面前的一绺发丝撩至耳后,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繁峰不敢。”顿了顿,又道:“今晚繁峰设宴,定要让殿下好好欣赏我天音阁闻名天下的歌舞,繁峰先下去准备了。”

“切莫过于声张。”若寒叮嘱道,纳兰繁峰应下后行礼告退。

才出门几步,便撞上归来的若月。二人互相施礼,纳兰繁峰笑望着若月,若月却面无表情的从他身侧走过。擦肩的那一瞬,纳兰繁峰突然道:“郡主可千万照顾好殿下。”说完大笑着离开。若月不知他何意,回头看了离去的纳兰繁峰一眼,便不再理会,进入若寒所在的房间。

若月推门进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将整个天音城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纱,脉脉含情,洒落一地的碎金泛着迷人的光彩。

斜阳透过敞开的门投射进屋内,若月背对着光,乌黑如锦缎的发间多了一支五牙玉簪,周身光华流转,即使看不见她的倾城容颜,也美得灼灼生辉。那绚烂的光华将若寒的整颗心都融了进去,他的掌心渗出汗来,他起身穿衣,想要移开目光,却只能定定地望着。

若月看着若寒,金色的夕阳勾勒着他俊美的轮廓,一道道线条如流水一般在她的眸中倾泻,一双眸中好似盛满了闪烁的星辰,如此明亮。病弱之驱,依然是画中走出的仙。他的面色有了暖意,让她的心稍稍放松。

若月转身关上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才道:“殿下现在可觉得好点了?”

若寒道:“这次情况比上次好多了,再加上繁峰医术高明,已无大碍。明天可照常启程,前往南塞。让你费心了。”

“殿下无事就好。殿下不多躺着休息一下吗?”此时,若寒已将衣服穿好,天青色白莲纹长衫,称得一个人如修竹挺立,不需要镶金错银,自有华贵气质。

若寒缓缓走到一张案几前坐下,示意她坐在他对面。茶壶中有纳兰繁峰备好的热茶,他抬手挽袖为自己和若月各斟上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他修长的手指拈起茶盏,举杯轻抿。

他缓缓开口:“人躺久了也是会乏的,倒不如起来。”他看着若月,凝视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轻笑出声:“郡主似是有话要说。”

若月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方道:“花姐姐送我五牙簪,又送我一把月瑶琴,我推辞不过。此行匆忙,我只粗略带了些随身物品,并没带多余的珠宝首饰,没有什么可回赠花姐姐的,但总不能失了礼数。不知……殿下可否……”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若寒打断了。若寒将手中玩弄着的杯盏放下,笑望着若月,觉得她有些意思:“月儿,你是我北塞的郡主,长公主的女儿,大家都是王族,何需如此顾忌。再说你此行跟随本宫出使南塞,可算是我北塞副使,要送姐妹些礼物,有什么难开口的。只是花离雨乃是北塞第一乐伎,金银珠玉,她自然不缺。若要投其所好,也只有送谱曲乐器。且不说我们现在没有这些,就是宫中乐坊里最名贵的,她也未必瞧得上眼。”

若月听着若寒的话,他……唤她“月儿”。那一声称呼像一枚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激起涟漪片片,不能平静。又像是清风拂过,菡萏花开,在水波中流转回旋。

之前,她背着母亲,偷着溜出楚城,在她不能说出自己姓氏的时候,别人问起名字她都是自称月儿,但对方都会客气地叫她“月儿姑娘”或“月姑娘”。除了若西蓝林和闲鹤仙师以外,她没再听过有其他人叫她“月儿”了。

就在前几天,一切突然改变,她受封明月郡主。于是,众人见她皆称她“郡主”,之前若寒也是。现在,他突然唤他“月儿”,如此亲昵的称呼又是如此轻柔的语调。她抬眼看他,迎上面前人幽潭般的双眸。这一望,似是穿越许多的时光,而他们认识却不过是数日。

片刻后,她自觉失礼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托着茶盏,沉思道:“那回赠她些什么呢?”

若寒示意若月取来笔墨。若月虽是不解,还是照做。等笔墨取来,若寒将白纸铺开,用镇纸镇好,微笑着对若月道:“郡主可会填词?”

“填词?”若月更是不解。若寒解释道:“本宫在宫中听过许多花离雨编的曲子。若说作曲,天下的确无人能及她半分。但说到填词——花离雨虽通文墨,比普通教坊女强上十倍。但毕竟比不过素日里吟风弄月的文人墨客。闻说许多风流名士倾慕于花离雨,写下无数艳词求她配曲,均被拒绝。除了繁峰之外,花离雨从不用他人之词。”

若寒的指尖细细滑过素白的纸张:“花离雨虽艳冠群芳的绝世名伶,但从她自创的词曲中可听出,她其实是厌烦浓词艳曲的。本心但求清雅,却无人会意。若是郡主能填出合她心意的词令,于她便是珍礼一份。”

若月听他这么说,竟来了兴致,她马上执起毛笔,敛袖蘸了蘸墨水,方欲下笔,却又顿住。

她看了一眼若寒,又看向铺开的宣纸,道:“母亲喜欢诗词,我也自是喜欢。自己虽也写过几首不入流的小诗,也是甚少,大多是即兴。填这乐坊词曲,我还是第一次。这要是给母亲知道,可免不了被教训一番。”

若寒坐在若月的身边,凝视着她的侧颜,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模样,唇畔噙着一抹浅笑。多久了,他不曾真正发自内心地笑过。却在这一瞬冰凉的唇角真正有了温度。“月儿过谦了。我与月儿谈吐对弈之间,深感月儿的才华远甚于宫中子弟,若寒愿闻诗句一二。”

若月用手拖着下巴,眼睛看向窗外,黄昏之景,凄婉动人。“楚城虽是荒漠,但大漠黄昏却甚是壮观,苍茫而悲凉。就忍不住吟了一句‘大漠孤烟山河远,落日晖满离人泪。’”

“好个离人泪。”若寒赞道。

若月却是微微一笑,手中的毛笔在虚空中书写着:“此等粗鄙之语,如何称得上好。倒是殿下——”她眸中笑意更甚,望着若寒,“那句‘大漠日已尽,关山月正寒。’才是世间难得的佳句。据说当年殿下作这句诗时才九岁,果然是年少天才。”

若寒只是一哂,修长的手指落在铺开的纸上,隔着纸轻敲着桌面。许久,才沉沉回道:“我三岁时南北大战爆发,京城沦陷,母后携我北上逃亡至多伦领域。我也是那是认识了繁峰。”

他也将目光瞥向窗外,仿佛只有看着那美丽又带着离愁之意的黄昏暮景,才能回想起当年,“六年后,在蓝林和闲鹤仙师的帮助下,父王收回失地,北塞复国。我便在九岁那年,同母后重返京城。不过时离别时望着茫茫大漠,有感而发,随口说罢。”

若月此时不再应话,开始埋头填词。若寒知道这对她,对蓝林若西,甚至对整个北塞而言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沉默不说什么了。

他回想起十多年前,他看着落日一点点被吞噬,直至没入荒原之中。余晖已尽,寒月悬空,孤寂的月色笼罩着整片空旷的大漠和他的心。远处的山峦,被勾出黑色黯淡的轮廓,一重一重,连绵不绝。此行别过,山长水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京城无尽的繁华在战火的洗礼下还剩多少?

他当时痴望着关山寒月,望了一整个晚上,也想了她一整个晚上。他一直反复地想:无论何朝何代,哪个国家,若有她那样运筹帷幄又忠心耿耿的将军,都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关山月正寒……

若月提笔作词,若寒思绪万千,忽闻敲门声传来,若寒起身开门。只见花离雨在门外,见他之后,躬身行礼:“殿下郡主,阁主有请,请移步天音阁正殿。”若月回望身后的若月,此时她也正好搁笔,将镇纸移开,见墨迹干后,将纸拿起,又前后看了一遍,才起身向他们走来。

若月将纸递上,花离雨接过一看,顿时面露欣喜:“前日刚好谱了新曲,正愁无词。今日郡主以此相赠,于离雨是大礼一份。郡主不仅武艺出众,更是文采斐然。这词曲清雅脱俗,毫无艳气,正是离雨一心所求。”

若月微笑拱手道:“花姐姐过奖。”花离雨看那词句越看越是喜欢,许久才反应过来,折叠好收入袖中道:“殿下,郡主,请——”说完侧身让向门外。

“走吧。”若寒淡淡一语,跨步出门。若月也跟着走了出去。花离雨等他们出去后,将门关上后,望着自己的素手,怔怔出神。她的手比其他女子都大,手指更为修长,似白玉雕成的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指尖布满硬茧。这双手既要弹琴奏乐,又要拔剑杀人,她能保养得这么好,已属不易。

琴筝都流怨,相思调难调。这是若月赠给她的小词中的一句。她喃喃念着,想到那个风流俊美的男子,心中泛起无边的酸涩。

确实——

琴筝都流怨,相思调难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