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泪(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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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

月儿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右臂被划破,有黑血流出,是中了毒。她艰难地靠在墙上,双唇紧抿,单薄的身子如一只飘飘欲坠的蝴蝶,仿佛只要只要有一阵小风,就能把她摧毁。与平日里的她的她判若两人。

若西心如刀绞,又无比吃惊——整个闲鹤山机关中只有一关用毒药,而用的是噬魂毒!噬魂毒乃上古剧毒,只要沾上一滴,若没有解药,便会于半刻钟后筋脉俱断而死。

进入闲鹤山庄的关卡有九关,噬魂毒设在第八关。月儿能在中毒之后,硬撑着闯过第九关……绝非常人能为,即使是闲鹤仙师这样的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

但形势容不得若西惊讶,月儿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和逐渐发青的嘴唇说明了毒性已经开始深入,再不医治,后果便不堪设想!若西迅速封住了月儿的几个重要穴位,并掏出噬魂毒的解药。她虽通晓机关的奥妙,但稍有不慎,也会受伤中毒,所以进出闲鹤山时,若西都会贴身带好解药。

月儿终于挺忙不住,昏了过去。对于她昏迷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迷迷糊糊间步入了一片混沌,千层云烟,她不知道自己身处哪层。

十几年前,一场金戈铁马编织出了一场爱恨难言的孽缘。黄沙战场上,除了刀光剑影,血腥杀戮,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温情可言?恍惚间,又做了一场梦,却不知是谁邂逅了谁,谁是谁的命劫。

等醒来的时候,只是徒留着迷茫。

月儿睁开眼,以为看到的又会是闲鹤山庄哪处关卡里的卦象乾坤。哪曾想自己身置玉枕锦被,和刺着精致花纹的帷幛之间。透过帷幛上交错的木槿,可以看到幛外隐隐绰绰晃动着的人影,正在调试着什么,接着闻到了一股浓郁香味。

对于这些带有刺激性的味道,月儿生长于山泽,自然是闻不惯的,不免咳嗽出了声。

“郡主醒了。”人影听下手中的活,走到幛前,缓缓将它拉开。

月儿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是一个中年的女人,长得并不算特别好看,但皮肤却很白,一双眸中透着精明和干练。

一声“郡主”,什么都不需要解释了,所有被隐瞒的一切都已明晓,虽然猜到了,但所有被证实的真相都比猜测更让人心痛,不如不知道的好。再望着这里的富丽堂皇,不言而喻,这里是北塞王宫。但月儿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我这是在哪里?”

“回郡主,这里是北塞王宫,是大王把郡主和长公主带回来的。奴婢怀盈,是大王吩咐照看郡主的。现在郡主醒了,奴婢该去正殿回禀大王。郡主不必担心长公主殿下,殿下在同大王叙旧,过会儿回来看您。太医吩咐过,您中了剧毒,虽是上天眷顾挺了过来,但还需静养,请您多歇歇。”

怀盈姑姑说完,转身招呼了身边的小宫女:“青萝,好生照顾郡主,切莫生差池。”

“是,姑姑。”

怀盈向月儿行了一礼,说了一声:“奴婢告退。”便离开了。月儿还想问再多,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张口的勇气都没了。至于蓝林回南塞了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一个夜晚那么短暂,但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她已经不想知道了,索性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开始打量小宫女青萝。

青萝年纪和月儿相仿,会略大一些,但看起来比月儿还要稚嫩,脸圆圆的,有一种可爱的婴儿肥。双眉浅淡,目如秋水。长长的睫毛像展开的蝶翼,只是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

良久,许是被月儿看的不好意思,青萝把头垂得很低,低声对月儿道:“郡主还请多歇歇,若郡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就是。”

月儿见她害怕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刚才紊乱的思绪也先抛至一旁:“我很怕人吗?你干嘛怕我怕成这个样子?”青萝慌忙摇头,赶紧跪下:“奴婢不敢。奴婢触犯了郡主,还请郡主恕罪。”然后又拼命磕着响头。

月儿被她这样一弄,倒是吓坏了,连忙从床上起来,将青萝扶起,道:“我没别的意思,你无需如此惊慌。我只是看你胆怯,随意说说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月儿把青萝拉到床边,“来,坐下,我想好好与你说说话。”青萝一听更慌:“郡主何等身份,奴婢怎敢与郡主同坐。”

月儿听后,满心的无奈,她拍着青萝的肩:“你就坐下吧,就当这是本郡主的命令总行。”青萝听月儿这么一说,只好诚惶诚恐地坐到床边,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脸涨得通红,快要滴出血来了。

“别紧张,你给我讲讲故事如何?”月儿拍着青萝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青萝。

“郡主想听什么故事?”

“关于若西长公主离开北塞后发生的故事。”

“王兄,昨日父王带若西长公主和她的女儿回宫了!若西姑母可是离开北塞十多年了,如今一回来,所有人都被惊动了,这可是整个北塞最大的讯息!姑母现在父王处,父王谁也不让见。倒是她的女儿,住在月华宫中,听说她很漂亮,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啊!”

若冰公主不停摇着王兄太子若寒的手臂,撒娇着,请求王兄能带她去。

若寒搁下了手中的书卷淡淡道:“既然想见她,叫嬷嬷们陪着你去就好,朝事繁忙,怕是王兄抽不出这闲暇。”

“啊呀,等回来再读不成吗?去一趟耽搁不了王兄多少功夫的。”看着若冰期盼的眼神,若寒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轻轻蹙了蹙眉,思索片刻。

若西长公主携女回归,此等大事一时也是震惊朝野,这位身份不凡的郡主反正迟早也是要见的。“带你去也罢,不过听说那位姑娘受了伤,需要静养几日,你可别打扰人家休息。”若寒提出了条件。

见王兄答应,若冰开心地跳起来:“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们赶紧去吧!”

若寒摆手招呼了声身边的嬷嬷,吩咐准备些薄礼。不需要太贵重,就是一些女子的钗环首饰之类的物什,到时直说是冰公主的一点心意就行。既不会引人注目,认为是刻意巴结,也不会过于寒酸,惹人非议。权衡之术,若寒已经学得很是到位了。

整理完后,若寒用一个雕花漆金镶白璧宝盒装上,便前去拜访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妹。

月华宫今日好生热闹!王后,慕容夫人和瑶夫人等宠妃都前来拜访,但一个个都被月儿派人拒绝了。月儿称自己身体不适,无法见客,请这些宫中权贵每人吃了一碗闭门羹。

若冰的眉头越蹙越紧,透着担心。她问若寒:“王兄,我的这位表姐连章王后和慕容夫人都敢拒之门外,我们会不会也不招待见啊。”

若寒听后了倒还是一脸的风轻云淡:“我们去见她,是为礼。礼节尽到了,她理不理睬我们就无关紧要了。或许,这位姑娘确实只想静养。父王昨日已经拟好诏书要封她为郡主,那些宫人们都已经叫开了,这样一来,她的场面也不小,婉拒一些来客也是可以的。”

若冰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到了月华宫,门外站着的是一位姑姑。见若冰若寒,连忙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若寒看清那位姑姑之后,露出了惊喜之色,赶忙把姑姑扶起:“若寒怎禁得住姑姑如此大礼,姑姑快请起。”

若冰也看清楚了,一把扑到那位姑姑的怀里:“玉瑾姑姑,冰儿可想死你了。”玉瑾抱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宠爱地抚着她的头发道:“傻孩子。”

玉瑾,纪王后的陪嫁姑姑,从小看着若寒若冰长大。自纪王后逝世后,独自照看若寒若冰,唯恐有奸人陷害,无微不至,寸步不离,如同二人的亲生母亲。直到若寒能独当一面后,才向北塞王提出离开,要只身前去为纪王后守灵。若寒知道姑姑的性格是劝不住的,只好让姑姑前去。每隔一段时间,若寒若冰都会带上点东西去看望玉瑾。

“姑姑怎么会在这里啊?”若冰睁着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神色。

玉瑾轻轻笑了笑,道:“公主殿下可能不知,但太子殿下应该是猜到了。”说完,看向一旁一脸平静的若寒,“先王后生前与若西长公主情同姐妹,若西长公主失踪之后,王后悲痛欲绝,从此结下心结。王后离世前嘱咐过奴婢,若长公主能回来,奴婢要像侍奉王后一般尽心服侍长公主,奴婢答应了王后。如今得知长公主回来便赶回了王宫。长公主现在大王处有要事要谈,任何人都不准服侍在侧,长公主便遣奴婢到郡主这儿来了。”

若冰听完后,不高兴地撅起了小嘴,挂满了委屈:“我还以为姑姑是来看我的……”不过马上,她的那点小委屈便烟消云散了,“姑姑,我们可以见见那位郡主姐姐吗?我还给她备了礼物呢!”边说着边拍了拍身边小宫女手中的宝盒。

玉瑾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才轻声说到:“若是别人,奴婢敷衍敷衍就过了,但既是太子和公主,奴婢便不敢隐瞒。其实郡主不在这月华宫中,而是由宫女陪着,去了史阁。”

“史阁?”若冰惊呼出了声,但被玉瑾及时捂住了嘴:“公主切莫声张。”

若寒见状,便命宫女将宝盒捧上:“既然郡主不在,这礼物就请姑姑收下,待郡主回来转交给她。那寒儿就带冰儿回宫了。来日再来看望郡主和姑姑。”说着,拉着若冰的手就要走。

“我不回去!”若冰挣开若寒的手。

“郡主不在此处,你难不成要赖在这不走吗?”

“不,”若冰挽起若寒的胳膊,“我去史阁!”

“史阁那么远,而且你不是讨厌史阁的司马常大人,说他老古板吗?”

“我又不去找他,我去找我的郡主姐姐!”

君可知辉煌青史载,英雄泪无声?

史阁应是整个北塞王宫最安静的地方了。没有喧嚣和吵闹,处于王宫偏僻的角落,收藏着整个北塞所有的古籍史册。三层高的阁楼,就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平日少有人问津。除非需要的时候,才会有几个宦官来替主子借书,要过上些时日才会还回来。

偌大的史阁,只有年逾花甲的司马常大人,偶有几个小书童陪伴着打理。周围没有任何秾丽的鲜花,只有深深草木,但被修剪得很整齐,所以尽管冷清,但不至于萧条。

月儿轻轻地叩着史阁的大门,铜质的大门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叹咏时过境迁的沧桑。

过了许久,大门才缓缓被打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出来。“是哪位贵客今日来访我史阁?”老者的眼睛陷得很深,脸上皱纹交错,瘦得像根小竹竿儿,都是流年岁月的痕迹。据说司马常大人年轻时风度翩翩,如今也只能空忆昔日风流了。

“若月见过司马大人。”月儿轻轻一拱手,行了个礼,旁边的青萝也跟着行礼。

“你是……”司马常的眉头微皱,他并不认识面前这位突然到访的年轻姑娘。

青萝几步上前,道:“大人,您怕是还不认识,这位主子是大王准备册封的若月郡主。”跟月儿交谈了几番后,青萝说话不似从前那么害羞,也不再总是低头看脚尖了,只是双唇还抿得紧紧的。

“郡主?”司马常上下大量了月儿一番,“哪来的郡主?我朝的郡主不是只有那嚣张跋扈的若蝶一个吗?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仗着她爹奉华侯的权势横行霸道,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郡主了?”

老头子变说着眼睛边喷着火,看来是对那位若蝶郡主极度不满。这怒发冲冠的样子把月儿下了一跳。若蝶的骄横,月儿是有所耳闻的。这位郡主在民间的口碑也极其不好。据说连郡主府中的奴婢都敢在街上打人,其本人的嚣张跋扈可见一般。看着面前愤恨万分的司马常大人,显然是极痛恨若蝶的。

听到若蝶的名字,青萝浑身战栗了一下,强忍着回复平静,道:“大人,这位郡主不是旁人,是若西长公主的女儿。”

老头子瞪大了双眼:“长……长公主殿下的女儿?怎么……怎么……”从怒目圆睁变成瞠目结舌的司马常一张老脸上写满迷惑。司马常虽为史官,但他的责任也只是管理史书,撰写史册,他恪守尽职,并不涉足朝政。且司马常不爱管闲事,与宫人们饶舌子,自己独居在史阁,消息不大灵通,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

“大人先不用着急。若月此次前来拜访,为的是查阅些书籍史册。大人先领我进去,至于事情的来源经过,青萝过会儿会同您解释的。”月儿担心司马大人会因此喋喋不休地问下去,觉着自己还是办正事要紧。

“郡主请进。”司马常躬身将月儿和青萝让入阁中。

史阁内部有一种淡淡的木头和浓墨的味道。一排排的书架上,都密密麻麻地堆着竹简和古本,虽然全部都整理妥当了,但这要找起来还是有些费劲。浩繁史册,任谁英雄光辉一生,都只是沧海一粟,最终化为几缕墨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都只能任后人评说。

“郡主要查阅哪一部分的史书,告知下官,下官会领您去书籍所在位置。”

月儿环顾了一周,这要是自己找着实要费很大功夫,便指出自己要查阅有关南北塞大战的那段历史。司马常的眼神暗了暗,许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但一言未发,就领着月儿去了。之后,青萝同司马常去屋外说话,独留月儿一个人查阅。

月儿查了许久,将近半个时辰。青萝所述与书中的内容,并无疏漏之处。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但她想知道的却都没有记载。那不为人所知的往事,才是最神秘,最关键的地方。月儿查累了,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索性不查,在史阁内随处走走,翻阅起其他资料来。

翻着翻着,月儿突然发现在一大堆书卷下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她轻轻一按,便有一个暗格打开,里面盛放着两捆竹简,都是落了许多灰尘,似是有人藏在这很久了。用竹简书写的东西,想必时间已经很久了,月儿一时好奇,便将竹简从中轻轻取出,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隐约可见各书写着“兵法”“剑谱”二字。

月儿过去看的兵法和剑谱也不少,母亲不让她看,都是她自己偷着看的,而且她似乎天生对兵法剑谱之物有所感应,许多东西近乎无师自通。

她轻轻从暗格中抽出两本但令她吃惊的是,二者竟然是一千多年前,南北塞还未分裂,塞皇统治时代,威慑整个塞国的应明月将军所著!数百年前已下落不明,不想竟在这北塞王宫史阁的偏僻角落!

月儿瞪大双眼,惊叹到:“这样的宝贝竟然搁这,太不懂的珍惜了吧!糟蹋啊!”

正逢此时,若寒若冰也到了。司马常和青萝行礼后,若寒示意他们不用进来,并让自己的随从宫女也一同在外候着,他和若冰悄悄的走了进去。

“在那,在那!”若冰叫到。声音被月儿听见了,月儿转身看像他们。一个是调皮可爱的小姑娘,另一个是成熟稳重,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看二人的装扮,都不普通。若月的目光并未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停留太久,却在那男子身上徘徊不散。

她定定地看着他,看他从排排书架后转出,不知怎的忽然涌起一种一眼万年之感……若寒的目光与她相撞,同时沉入彼此眸光中,都想从中望出一些深埋已久的东西,一时竟谁都没有说话……

“在下若冰,见过郡主姐姐。”小姑娘笑靥如花,面容娇俏,水灵灵的双眸澄澈无比,一张小脸粉嫩得可以掐出水来。若月躬身行礼:“若月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若月?听到这个名字,若寒又是心中一颤。佳人应是明月魄,若月隔云照我心。曾几何时,他对着那个女子说过这样的话……他凝视着若月——

此时的若月已换下粗布麻衣,身着一件浅蓝底色白蝴蝶缂丝对襟曳地长衫,色彩浅淡,配上白皙的玉肤,如空谷幽兰,称得人越发清雅。眉眼俊俏,如水墨勾勒,点点净是含笑弯弯,柔情而不失英气。双眸如凝水,似如纱薄雾轻拢盈盈秋波,神秘朦胧。丹唇微扬,若新月初上。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如此浅笑好比芙蕖绽放,濯清涟而不妖,却足以令百花黯然。如瀑青丝用银绳轻挽,木笄轻簪。

窗外一缕阳光洒入,勾勒出少女越发窈窕的身姿。看着她的面容,若寒的手中微微渗出细汗,紧握成拳头,脊背僵直,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他的手不禁捂上自己的胸口。

千年了,这里第一次跳动了……他看着她,一时有些痴了……

人影重合间,他仿佛看见了她。虽然不是完全相同,装束也是不同。若月着的是宫中女子的普遍装束,而明月素来都是一袭戎装。但二人却有着一样的气质,绝代风华,连名字都源于他对她的叹咏——佳人应是明月魄,若月隔云照君心。

他的魂魄困在封印石中千年,费尽千辛才挣脱束缚,残魂得以转世为人。他日日夜夜渴求能在今生今世,在魂飞魄散前找到她。但他也知道,千年来她轮回数次,早已换了模样,忘了前尘。

茫茫人海,相逢亦不相识,他又何处寻她?

若冰没有注意到王兄的片刻反常。她都看呆了,小嘴惊讶得合不上:“天哪!真的是极美的美人啊!素面朝天,未施脂粉,无需收拾装扮已是倾国倾城,要是再细致打扮那得多美啊!”

“郡主果真是陌上人如玉。”若冰又喋喋不休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的若寒才开口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若冰吃惊地回头看他:“天哪,王兄!我……我这是第一次听你说谁长得好看!”接着转头又看向若月,“也难怪,郡主姐姐真是世间独有的美人啊!”

“太子殿下风度翩翩,也果真是公子世无双。”若月语调平稳,神色如常,稳重端庄,没有一丝娇羞失了大方之处,她这么说却也不是刻意奉承。

若寒身形颀长,略微瘦削。墨色长衫轻拂,眸光深邃,唇角淡然,似笑非笑。脸色有些苍白,只是因为他从小患病,身体不好罢了。但愈显得清逸出尘,温文尔雅,净玉无瑕,如同水墨画中走出一般,翩翩若仙。

若寒以浅笑回应,见若月手中捧着,随意地问了句:“郡主可是在史阁瞧上了什么宝贝?能否分享一番?”

“是宝贝,也是无意间翻出来的。是千年前应明月大将军所著《明月兵法》与《明月剑谱》。若月素来仰慕应大将军女中豪杰的英明,又对兵法剑谱甚感兴趣。故想向司马大人开口,待会住所借阅几日。”虽然是绝世珍宝,但月儿生性耿直,也不想有所隐瞒。

若寒听着听着,剑眉倒竖,原本苍白的脸色爆出了几根青筋,有些吓人。他一把夺过月儿手中的竹简,迅速翻看起来。竹片残破,多有腐蚀,串竹简的丝线亦已岌岌可危,被时光模糊的笔墨尖亦有清晰可见的字迹。

那是她的字!清秀隽逸,每一笔都好似在他的心上淌过,真的是《明月兵法》与《明月剑谱》的原本!他指尖颤抖,抬头看着若月。他曾派手下人秘密寻找这两本孤本多年,却杳无音信,如今却被若月轻易翻出。世间之物,是否有认主一说?她难道真的是她?

他缓缓将竹简合起,声音有些颤抖:“刚才……有些失礼,还望郡主见谅,但郡主应当知道……这绝世之宝。”

月儿固然被若寒刚才的举动一吓,但若寒此时看他的眼神,更让她有些惊慌。那眼神中含着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绪,那样深沉。她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躲闪着他灼灼的目光:“我也诧异为何会如此随意搁在此处,但也是绝世珍宝,但既然翻了出来,便不能再让明珠蒙尘。”

“此物珍贵,郡主既然知道这书的特别之处,那这书放在此处自然有特别的用意。此事不宜声张,若被有心人听见恐招惹祸患。本宫身为太子,必须从国家大局着想。如今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此事,只要坚守秘密,便可暂时隐瞒。郡主暂先忍痛割爱,将书先交于本宫,待本宫调查清楚,若无大碍,便会亲自将书送往郡主宫中。郡主若是着急看书,东宫有不少藏书,定有一本为郡主所好。”若寒勉强用平日淡漠的语气回答,但内心的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

眼前人是太子,不是旁人。太子有话如此,暂且不说是命令。自己初来乍到,若当真头日便出了岔子,只怕会落人口舌,惹火上身。

月儿虽不曾生活于宫中,但自幼遍览群书,从那些戏本史书里头,也深得宫中人心险恶。偶尔趁得母亲不在,出楚城偶遇说书先生,更听得几段宫闱秘史,其中也包括父母的故事……加上自己出门前,玉瑾姑姑便嘱咐过要万般小心,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不明事理。遂道:“那殿下说怎么处置?”

若寒将书塞入广袖中,然后整理了一下翻过的书堆,掩盖起所有的痕迹:“本宫定会妥善处理好。东宫虽也有其他宫中的眼线,但本宫坐镇东宫十多年,比郡主现处的月华宫自是安全多了。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郡主和冰儿都不要再提及,现在都且先回吧。”

说完,若寒拉着若冰就走。若冰听了老一阵子的话,却是一头雾水的:“王……王兄。你们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全听我的就行。”说完,若寒就把若冰往外拽。

“恭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若寒离开前,回头望了还留在原地的若月,玉人依旧浅笑盈盈,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很渺远飘忽,已经间隔了千年岁月。他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她愣了愣,也回了他一个微笑。那一笑,如繁花在他的眼中绽放,清浅却又是如此明媚动人。

时光蹉跎,当韶华再次相会,流年是如何谱写?

用过晚膳之后,月华宫就有公公前来传诏——封若月为明月郡主,暂居月华宫。太监尖锐的嗓音不停地宣读着大王的各式赏赐,一串又一串。金银珠宝,珍珠如意,宝石玉器,锦缎丝绸,月儿都没留意听。

她望着天空和重重宫墙——以后,她不再是那个能随意流窜山野之间的月儿,她有了正式的名字,她到底应该姓若姓蓝都已不重要。从此,她便只是明月郡主若月。若月坐在宫中高台上,夜风微凉,心头忧伤。

夜晚,若寒看着手中那两本古书,突然间不停地剧烈咳嗽,手掌摊开,又是满目的血红。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八岁。也是……若寒无数次地无奈自嘲。

前世,他就是在二十八岁那年堕化为魔。今生活不过二十八,也是天命……巫师为他卜命,说他生来魂魄不全,故病魔缠身。

只要能重拾魂魄,万病可除。可那遗失的魂魄封存在澜湖的封印石中,由塞女看守他永远无法取回。

他只希望在这一世,他能再次见到她,他便知足了……现在,他遇到的人是她吗?

若寒把书放好,强撑着来到书桌前,轻铺开素宣,执笔染墨,刚想下笔,又有些迟疑——她长什么样?一千多年了,他每日每夜都在想念她,从来不曾忘记。

她美得风华绝代,再也没有人,能比她更漂亮。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一把利剑斩天下……想到此处,若寒的唇角微微上扬,顺着深远记忆,描摹她的容貌。

时间能让人淡忘一切,但是最深爱最重要的,却永远也带不走,就像他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的任何事情。

墨痕轻染纸上,如烟的眉,清澈的眼,俏挺的鼻,红润的唇,银盔银甲,身配宝剑,骑一匹白马。她出征前,总是这样一副装扮,回眸看着他。直到彼此都看不见,只剩下漫天的黄沙……

当最后一笔落成时,若寒心中一阵沉痛,终究是他害了她……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纸上,一点一滴,染红了若寒的双眸。

“明月……”若寒看着桌上的画,唤出了尘封在心里许久的名字,手中笔一滞,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若寒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只觉得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光亮,照得难受。许久,才缓和过来,勉强睁开眼睛,看天色,已是黄昏。面前若冰嘟着小嘴,坐在床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王兄醒了,要不要我去请若月姐姐过来。”

若寒被自家妹妹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糊涂了,又咳了两声才问道:“叫郡主做什么?”

“哼,”若冰将嘴一撅,“太医院那群庸医说太子殿下劳累过度,因疲惫导致气血不顺,动怒导致急火攻心,故口吐鲜血晕倒。我看是倒是因为相思成疾吧!”若冰的双眼瞪得老大:“还害我我父王训斥,以为又是我让你操心了,惹你不高兴了。”

若寒剑眉挑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若冰瞥了若寒一眼,故作神秘。一边用手揪着辫子甩啊甩的,一边道:“前天晚上,东宫太子不知何故口喷鲜血,倒于书房内。有宫女发现后,连忙传太医。大王,诸位娘娘,若西长公主殿下和其女若月全部赶到东宫。只见太子殿下面色苍白,青紫的嘴唇不停地喊着‘明月,明月……’大王听闻其爱子有中意女子后大喜,命太医立刻治好太子的病,待太子痊愈,封郡主为太子妃,择吉日完婚,促成一桩美满姻缘。”

若冰一边瞅着若寒越变越难看的脸色,一边伸出两根食指比在一起,“啧啧啧,太子配郡主,才子配佳人,男才女貌,天生绝配啊!本公主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把王嫂给盼来了!省得那若蝶整天以未来太子妃自居,挫挫她那嚣张气。”

还没等若冰说完,若寒俊朗的双眉全扭曲在一起了,心跳飞速地加快,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此非小事,北塞的太子,未来的大王,一桩婚事会影响整个北塞的朝局!

如今若寒与章王后关系日僵,奉华侯坐山观虎斗。奉华侯的女儿若蝶一心想嫁给若寒,奉华侯与章王后一同用过不少手段。若寒自然二人的用心,也知道一招不慎的后果。若月本就身份特殊,此事如果众人皆知,只怕会有人对她下手。

若寒一把将若冰的肩膀抓住,脸色铁青得难看:“我喊的是明月,和她若月有什么关系?”

若寒被若寒吓着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家王兄这么紧张过,会不会自己真说错了什么话了。但转念一想,肯定是被自己说中了。便将若寒紧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挪开,双手叉腰,一双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狡黠和调皮:“王兄就少装模作样了,你难不成以为在整个北塞王宫内,就你知道若月姐姐被封为明月郡主啊?”

若冰还没说完,便被若寒打断:“明月郡主?”若寒的声音像是从肺腑中吼出,额上的青筋暴起,他推开坐在床沿的若冰,一掀锦被,踉跄着要下床,脚刚着地,鞋还没穿好,便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若冰见状,吓得魂都快没了。

若寒平时文雅清淡,总是一副不骄不躁,不喜不悲的样子,从来未曾有这般不管不顾的疯狂。

若冰赶紧扶住若寒,只觉得他全身火一般的滚烫,定是又发起了高烧。若冰急得快哭出来了:“王……王兄,你这身子还没好,衣裳都没穿整齐的,要去干……干嘛啊!”

“本宫自然得去找父王,和父王说清楚。”若寒的声音飘渺无力,刺得若冰心中深深的痛。她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话,兄长竟然这般当了真,急得她忙道:“都是冰儿混说的,父王不知道,王兄别……”

若冰哪劝得住若寒,虽然若寒此时病体未愈,万分虚弱,但挣扎着,竟然能把若冰推出好几步去,他喘息着扶住门框,用轻微,但又坚定的语气道:“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有任何延误。”说完,又勉强支撑着身子要拉开门冲出去。

正值此时,玉瑾姑姑端着要从外面进来,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她忙先把汤药搁在旁处,扶住若寒:“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您身子还没大好,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不就好了吗?这般着急也不当心着点。”

若寒强撑着想要推开玉瑾姑姑的手,但玉瑾姑姑不是小若冰,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紧握住姑姑的手,道:“姑姑,麻烦您传一声,本宫有要事要见父王。”

玉瑾看着神色严肃的若寒,和里头已经哭得泪眼汪汪的小公主,就直到出了什么事。她瞪了若冰一眼,又好生对若寒说:“太子殿下不必紧张,都是冰儿瞎说,您先好好进去躺下,姑姑把事情说个明白实在。”

若寒被玉瑾强拉着躺回床上,玉瑾将汤药端了进来,小心地服侍若寒服药,一边告诉他具体情况。若寒此次昏迷倒也无大碍,大王连夜赶来。只是最近朝廷不大太平。大王也没多留,便命玉瑾好生照料着。若寒也是在今晨病情略有好转,才轻唤“明月”二字出了声。玉瑾早已将若寒的画小心收好,除她和若冰两人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任何事了。

若寒的脸色稍微有些缓和,但随即又闻到:“朝中出了什么事?”

玉瑾听到若寒的询问,叹了口气:“殿下昏迷的真不是时候,这两日发生了许多事。南塞王自从和大王签订盟约后至今未归,同行的侍卫也没有一人回到南塞。南塞太后本就不满南北合约,如今大怒,觉得是我们北塞人设计请南塞王赴约,又设计陷害他的。南塞于前日派人前来,说是十日之内,若南塞王还未平安归国,便要挥兵北上,战争一触即发。大王一边下令四处打探蓝林的消息,一边又不得不为战争做准备。”

若寒将汤碗放下,接过玉瑾手中的丝巾拭了拭唇角,很淡然地说道:“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南塞王意外失踪,长公主突然回归,这其间定有层隐秘的联系,不过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好在现在的北塞,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可任南塞铁骑随意践踏的了。”

玉瑾听着眉头蹙起:“恕奴婢多嘴,殿下可还记得十几年前的南北之战?那血染了半边天的感觉……”玉瑾的语调很深沉,她的眼中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仿佛又重新看见那场灾难——

血腥,残忍,生离,死别……而长公主殿下和南塞王之间的爱情,始于沙场,终于刀剑,如昙花一现,从此劳燕分飞,注定了一段情殇。而明月郡主则成了最无辜和最无奈的人。

若寒静静地听着玉瑾的话,心里想着的却不是南北之战,而是更久远之前的战争。

都是前尘往事了。若寒晃了晃脑袋,起身穿鞋:“姑姑陪着我去大王那吧。”

“殿下的身子未好,如何再禁得起这般走动?”玉瑾拦住了若寒,面露担心的深色。

若寒摆了摆手:“姑姑不必担心我,我自己的身体如何自然心中有个数,不会有的。大王那边肯定已是焦头烂额,若我再不过去,只怕整个文武宫都会被掀翻了。劳烦姑姑将本宫那副即兴画的画小心地烧了去吧,千万别让旁人发现。若冰嘛……”若寒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若冰,“在我回来前把夫子教的新课抄三遍,作为今天胡闹的惩罚,没抄完不准踏出房门一步,不准吃饭!”

“啊?王兄,三遍太多了,一遍行不行?”

“五遍!”

“好好好,三遍三遍,我马上去抄。”

“十遍,没得商量!”此时若寒已经更好了衣,淡漠地推门离去,玉瑾跟在后面。独留可怜的若冰公主,在一旁欲哭无泪。

通往文武宫的路上,若寒恰巧碰到迎面走来的若月。若月换了一件绣有流云冷月的白色长裳,腰缠一条黑色素纹系带,头上的木簪也换成了一支嵌有一颗黄色玉石的银钗。这样一番装束,再配上美人如玉,当真应了若月的名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皎皎婵娟。

“参见太子殿下。”若月施礼,若寒回之于礼。若月从未长在宫中,而是生于山泽。但这般礼节,却是极其到位。丝毫没有疏漏之处,而且端庄大方,那是血统里的高贵气质。

“郡主不必多礼。郡主今日是准备要到哪去?”

“若月准备去文武宫求见大王和我母亲。若没别的事,若月先行告退。”若月说完,转身离去,徒留一抹倩影。这两日,若月不断到文武宫求见,但都被各种理由给拒之门外。

“郡主请留步。郡主前往文武宫是为了南塞王的事吧。本宫也正是为此事而来。但本宫进得了文武宫,郡主可就不一定了。长公主殿下有意避着郡主,怕是郡主在文武宫外长跪不起,长公主也不会见您。不过,本宫可领郡主进去,只是需要郡主答应个条件罢了。”

若月听着,脚下一滞。若寒说得一点不差,母亲不愿见自己,如果不依靠着若寒,连文武宫的门槛她也别想踏入。若月稍稍思忖,便转身回眸,黛眉微蹙,道:“太子果然是太子,帮人还有条件,什么条件?”

“随本宫出使南塞国。”

“殿下以为,就算若月和殿下一同前去,真的能起什么作用吗?”

若寒将双手塞入衣袖:“郡主果然是聪明人,立马猜到了本宫的意图。不过现在不是讨论有没有用的时候,而是郡主愿不愿意这么做的问题。本宫知道郡主一直想向长公主殿下把事情问个明白,现在就是郡主作出选择的时候了。郡主放心,本宫会护郡主周全。”

若寒的话还没说完,若月一个转身,右手已经掐在若寒的脖子上。那速度之快,让若寒没有丝毫防备。但那一瞬,若寒便看清那招式——和明月的如出一辙!

十几步开外的距离,一个转身,衣袂飞扬,落英缤纷,飞舞的裙裾之下,在所有人眼花缭乱之时,以闪电之速,掐中对方脖颈致命之处。其快准狠,无人能及。他直视着若月的双眸,面前佳人浅笑盈盈,手中却掌控他人的生死,他的心狂跳,她到底是不是她?

只听她语调依旧:“若月不需要殿下保护,但若月可以保护好殿下。”

“郡主不可对太子无礼。”玉瑾拽住若月的手臂。

若月将手放下,双膝微曲:“若月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若寒摆手示意玉瑾不必多说,扶起若月:“郡主何罪之有?是本宫言语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不要记挂心上。”

“若月答应殿下的条件,请殿下遵守承诺,现在我们便走吧。”大殿内,若西呆呆地看着南塞的国书,除了流泪,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她浑身颤抖,她以为她恨蓝林入骨,到如今才明晓自己的内心。

曾经沙场叱咤,却因遇上一人,愿付出所有锦瑟年华。此恨绵绵,半生韶光过后,却只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唯恐生死天涯,其余纠缠,不论其他。

“阿姐,”若羽轻轻抽走若西手中的国书:“十多年前,阿姐为了羽儿出战,这才遇见了蓝林,说到底,都是羽儿毁了姐姐的一生。如今……羽儿这辈子都对不起姐姐,但羽儿无论如何定会给姐姐一个交代。”

“何必呢?”若西缓缓起身,朝幽幽的大殿深处望去,重重的窗棂和围墙的阴影将那里笼罩得阴暗寒冷,“这能怪谁?天地万物,无不因情生,因情死。”长长的指甲嵌入肉里,忘去了疼痛。

忽然,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禀大王,太子殿下求见。”

“寒儿?”若羽俊朗的双眉挑起,“他最近不是一直病着吗?一有些好转就到处走动真是不要身体了。”近日来,若羽虽忧心若寒身体,但更是因南塞的威胁愁眉不展,实在脱不开身来。

这几天,除若西外,章王后,慕容夫人,瑶夫人等人,他一概不见,但若寒不一样。一来忧心他的身体,二来他了解若寒,没有什么大事,派人捎个信就行,不会无缘无故地前来求见。

“传太子进来。”若羽冲门外道。

“传太子觐见——”

大门敞开,若寒缓缓地踏入,洒下一片阴影,光亮勾勒着他单薄的身形,但轮廓的每一个棱角都是那么刚强。越发看得人心疼。

“儿臣参见父王,见过长公主殿下。”若寒的声音虚弱空灵地在大殿的上空盘旋。

“快平身。你这身体还没好,脸色苍白难看成这样还敢随意走动。”

若西缓缓起身,走到若寒的跟前,打量着若寒,双眸中写满怅然:“霓裳的孩子,真的跟她好像。”

“儿臣此次前来,是有要事要与父王面谈。还请长公主殿下回避一下。”若寒拱手对若羽道。

若羽看了若西一眼:“长公主并非外人,有什么话直说便可。”

若寒还想反驳,但若西已经对若羽说道:“既然太子殿下有话要同大王说,那若西暂先退下。”说完,便离开正殿。

“寒儿刻意支开长公主,料想你已经知道南塞王失踪一事,并为此事而来。说吧,你想同寡人商量什么?”若羽坐回了王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若寒从小心思细腻,手段非凡,无事绝不登三宝殿。若羽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比他还要年长。他能看出若寒拥有的并不只是深不可测的城府,而且有沧海桑田的淡然,甚至还有……死的觉悟!这才是若羽对自己这个儿子真正害怕的地方。

若寒撩开衣摆,跪了下来:“儿臣恳请父王派儿臣出使南塞。儿臣体弱多病,不能手持干戈,保家卫国。唯有病躯一副,带有三寸不烂之舌,能为父王说服南塞,平息争端。”

“你先起来,这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蓝林是南塞太后唯一的血脉,况且蓝林膝下无一儿半女又在我北塞莫名失踪,南塞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你没有见识过那老女人的狠辣心肠,不知道她的厉害。派说客说服南塞,避免战争,是上上之选,但你乃是一国太子,寡人断不会让你来冒这个险。”

若寒的唇角溢出了一丝苦涩:“父王,儿臣本就活不过二十八岁。如今国家有难,儿臣就算拼了这条命又如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儿臣是一国太子,更应心系天下。儿臣能保证平安归来。就算有个什么意外,不是还有弟弟们吗?”

话还为说完,一本奏折便擦着若寒的发鬓,从耳边飞了过去。那猛然的呼啸,让大殿变得更加凝重可怕。若寒用手触上了自己的耳朵,刚才一瞬太冷了。

抬头看相若羽。他背对着身,黑色玄袍上的金线龙在云雾间翻飞腾转。胯下的宝剑已抽出。寒光一现指尖,迅雷不及掩耳,桌案已被削去一角。那断裂的桌案顺着台阶,翻了几下,最终滚到了若寒的面前。那断裂的地方,参差的木屑,还带着沉香的芬芳,却不再沁人,像在述说这莫名突然的惶恐。

他还是风轻云淡,面不改色,语调依旧,匍匐在地:“儿臣恳请父王允准儿臣出使南塞,尽微薄之力,为国尽忠。”

“噌棱”一声,宝剑归鞘。“恩准——”若羽说这两字的时候很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你是有多想死还是对这王位多不屑?”

“不是多想死,只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去做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是对自己有多自信,觉得就凭你能说动那南塞太后?”若羽声音阴沉。

若寒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这样,兄弟的挑衅他不屑,朝臣的非议他不屑。

若羽从小缺少父爱,可是在他想给这个儿子最大的关怀的时候,他也是不屑的,似乎就没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若寒那始终睥睨天下的眼神,让若羽觉得他从来都不曾是他的儿子及臣子,而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事者。这次南北合约没让他参加,结果南塞王那边就出了事,还要他来收拾这烂摊子……

“不是多自信,只是这是最大的把握。”若寒语气淡淡,若羽沉默良久,才最终点了点头。若寒的能力他知道,也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儿臣明白父王苦心,定不负父王期望。儿臣还有一事相求,若父王能答应,此行不但定能成功,儿臣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什么事?”

“让明月郡主陪同出使南塞。”

若羽的瞳孔猛然放大:“你疯了吗?让若月陪你出使南塞,且不说长公主殿下答应与否。若月从小生长于山林之间,无拘无束,不识礼节,如果在异国他乡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便会给整个北塞带来灭顶之灾!”

“父王所言差矣。若月虽出身于山泽,不曾学习过宫廷礼节。儿臣与她见过几面,却只觉得她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场,不卑不亢,待人有礼,识得大局。她看似柔弱,实则武功高强。再加上她的实际身份……”

若羽垂下了双眸,若月的身份才真正是重点:“就算寡人同意,并能瞒过长公主,若月会愿意跟你出使南塞吗?”

“郡主已经同意了。很多事情,诸如她的身份,不是隐瞒就能瞒得住的,明月郡主的心里比谁都明了。这是她的宿命,避无可避,是早是晚,她终究要有面对的这一天。儿臣知道父王心中的顾忌,儿臣敢以性命担保,明月郡主不会成为北塞的祸患,她只会将南北塞联系得更加紧密,庇佑南北大地——毕竟,她虽然一女子,但却是蓝林唯一的血脉。不到万不得已,儿臣定不会贸然公布她的身份。但有她在,我们才多了一个筹码。”

“好吧……”若羽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件事要秘密去办,三天后启程,切莫惊动了长公主殿下。”

“儿臣遵旨。”

若寒离开后,若羽躺在龙椅上,呆呆地痴望着头顶盘旋吐珠的雕龙。出使南塞,论身份,论口才,论应变能力,确实没有人比若寒更加合适。陪同前去的人,也非若月莫属……

若羽心烦意乱间,内侍来报承英侯若琼求见。

“他来做什么”若羽语气不善。

“说是送点吃食给大王的。”内侍答道,在若羽皱起眉刚想拒绝时,又补充了句,“王后亲自做的。”

若羽叹了口气道:“叫他进来。”

若琼觐见,从篮子里拿出章王后亲自准备好的吃食,细心地在案上摆好,无意瞥了削去的桌案几眼,又看看自家父王阴沉的脸色,并未多问,只道:“母后听闻父王为南塞一事忧虑,特做了些父王平日爱吃的爽口点心,让父王顺顺气。”一边说着,一边为若羽满上一杯茶,“儿臣愚笨,但总盼着能为父王分忧。在南塞王找到之前,还是该先派使者说清楚原委,让南塞太后消消气,拖着点时间再行打算。”

若羽捻起一块茶糕,轻轻含入口中,丝丝缕缕的茶香让他确实舒服不少。面前这个儿子与若寒迥然不同。从小到大总喜欢粘着他,哄他开心。他不论如何火气大,若琼总能等着他气消了,再上来说些好话。这在若寒那儿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大哥那已经准备好了,你且安心在宫里呆着便是。”

“大哥身子不好,如何能让他这般劳顿还是儿臣替父王分忧的好。”

“二郎,有些事你得明白父王这么做是为你。”若羽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先回去吧,你会有一天明白的。”

文武殿外,若琼回望巍峨宫殿,轻声却带着狠厉地对身旁内侍道:“把东宫给我盯紧了……”

“是!”

离开大殿后的若西转入了偏殿。

偏殿内供着一尊佛像。笑口常开的金佛在袅袅的香雾中若隐若现。面前的佛无忧自在,浅笑靥靥,自己愁眉苦脸的,实在是煞了风景。

这就是佛与俗人的区别。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纷纷扰扰的红尘,终究越陷越深。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就算与世隔绝又如何?从来没有真正的释怀过……

指尖拨动着颗颗佛珠,口中吟诵着梵音真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若西心中苦涩蔓延着,庸人自扰,说的就是她。即使把所有佛经都背得滚瓜烂熟,也未曾有过真正的领悟。

身后传来脚步声,踏在地上,缠绕着回音,一阵一阵,朝她靠近。不疾不徐,恍惚空灵。

若西轻闭上双目,她不用回头转身,也知道是谁。该来的终究回来,逃不过的宿命只能面对。只是自己造的孽让孩子来承担,是不是太残忍了?

“你还是来了,这一天还是来了。我是真的愚昧到无可救药,总觉得可以一直瞒下去。”若西说的每个字都很轻,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的过往,你的诞生,你的父亲……一切一切你都有知道的权利。”

脚步声戛然而止。

“曾经,我迫切地想证实那些早已深知,只是内心无法接受,难以置信的来龙去脉。似乎只有你亲口告诉我,我才能相信它的存在。可现在……”若月没有继续说下去,如鲠在喉,无法开口。

可现在什么是不想知道了,还是觉得听别人复述一件早就知道的事实在没有意义。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是我多情了。”若西还是没有回头,“那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自认为向来处事小心,从未向你透露过什么。”

若月突然略带自嘲地笑了:“母亲确实从未向我透露过什么,母亲从来不希望我读太多的书,不希望我学文韬武略,不希望我知道太多的事,总觉得让我单单纯纯地活着就挺好。”

“可是,有些东西,我好像生来就不需要教。有些事情,自己前因后果多加思索一番也就通了。”

沉默许久,若西才艰难的启动唇瓣,声音喑哑,发声艰涩:“月儿,母亲不得不承认,你是天降英才。”

“母亲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