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書北臺壁二首 [1]
黄昏猶作雨纖纖,夜静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 [2] 。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簷 [3] 。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没有雙尖 [4] 。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没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 [5] 。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 [6] 。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 [7] 。
[1] 熙寧七年(一〇七四)九月,蘇軾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十一月到任。詩即作于此時。北臺,在密州北。熙寧八年蘇軾加以修葺,蘇轍命名爲超然臺,蘇軾有《超然臺記》。
[2] 黄昏四句:寫黄昏下雨,入夜後于不知不覺中轉而爲雪;作者只覺嚴寒,不悟爲雪。堆鹽,《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謝安)寒雪日内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謝朗小名)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謝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
[3] 五更二句:此二句有歧解:(一)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十二:“上云五更,下云半夜,似倒。今從七集本、《梁谿漫志》作‘半月’,蓋言月影方半也。與雪後意更合。”(二)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十二:“五更乃遲明之時,未應遽曉,而我方疑之,復因半夜寒聲漸悟爲雪也。此乃以下句叫醒上句,其所以曉色之故,出落在下句也。”解釋馮説“似倒”之疑,頗新穎可喜。(三)紀批(卷十二)則存疑:“作‘半夜’,則不似雪;作‘半月’,指晴後之簷溜,又與末二句不貫。”但他在《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一中又云:“詩話因五更字礙半夜字,遂改爲半月,而以雪後簷溜爲之説,不知此五更、半夜亦是互文,不必泥定。”另《梁谿漫志》卷七《東坡雪詩》條釋“五更”云:“或疑五更自應有曉色,亦何必雪?蓋誤認五更字。此所謂五更者,甲夜至戊夜爾。自昏達旦,皆若曉色,非雪而何!此語初若平易,而實新奇,前人未嘗道也。”亦可供參酌。
[4] 試掃二句:蘇軾《超然臺記》:“南望馬耳、常山,出没隱見,若近若遠。”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亦云:“按北臺在密州之北,因城爲臺;馬耳與常山在其南。東坡爲守日,葺而新之,子由因請名之曰超然臺。(偶閲注東坡詩,見注者不得其詳,因記之。)”句謂羣山爲雪所封,僅露馬耳山之雙尖。但宋孫奕《示兒編》却云:“東坡雪夜詩曰:‘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没有雙尖’,趙次公云:‘馬耳,山名。’竊謂天下之山,至低不下數丈,而止于尋丈者少;雪雖深,埋没山阜,未之有也。趙指爲山,果何所據?殊不知雪夜王晉之與霍辯對談,雪盈尺。王曰:‘雪太深乎?看北臺馬耳菜何如?’左右曰:‘有兩尖在。’坡蓋用此,何趙未嘗見是事而妄爲是説。”王士禛亦贊同此説,見《古夫于亭雜記》。可備一説。
[5] 凍合二句:有兩異説:(一)用道書典故。王十朋注引趙彦材曰:“世傳王荆公常誦先生此詩,嘆曰:‘蘇子瞻乃能使事至此。’時其婿蔡卞曰:‘此句不過詠雪之狀,妝樓臺如玉樓,瀰漫萬象若銀海耳。’荆公哂焉,謂曰:‘此出道書也。’蔡卞曾不理會于玉樓何以謂之‘凍合’,而下三字云‘寒起粟’?于銀海何以謂之‘光摇’,而下三字云‘眩生花’乎?‘起粟’字蓋使趙飛燕雖寒體無軫粟也。”趙德麟《侯鯖録》卷一亦云:“東坡在黄州日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後移汝海,過金陵,見王荆公論詩及此,云:‘道家以兩肩爲玉樓,以目爲銀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謂葉致遠曰:‘學荆公者,豈有此博學哉!’”則蘇軾亦未明確首肯。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云:“玉樓爲肩,銀海爲眼,用道家語,然竟不知出道家何書?蓋《黄庭》一種書,相傳有此説。”(二)白描實景。葉夢得認爲是實寫,“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石林詩話》卷下),紀昀亦云:“此因玉樓銀海太涉體物,故造爲荆公此説以周旋東坡,其實只是地如銀海,屋似玉樓耳,不必曲爲之説也。”又云:“玉樓、銀海之説,疑出詩話之附會。銀海爲目,義尚可通;凍合兩肩,更成何語。且自宋迄今,亦無確指出何道書者,不如依文解之爲是。”(皆見《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一)袁枚《隨園詩話》卷一:“東坡雪詩用銀海、玉樓,不過言雪之白,以‘銀’、‘玉’字樣襯托之,亦詩家常事。注蘇者必以爲道家肩、目之稱,則當下雪時,專飛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郭沫若《讀隨園詩話札記》三十五《評王安石》條駁斥袁説,認爲王安石所云爲“深知甘苦”之言。)兩説姑并存。但蘇軾其他雪詩,如《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云:“玉樓已峥嶸”,《雪中過淮謁客》云:“萬頃穿銀海”,其“玉樓”、“銀海”皆係實寫。“寒起粟”、“眩生花”乃襲用晚唐裴説之斷句:“瘦肌寒起粟,病眼餒生花。”見《全唐詩》卷七百二十一(《隨園詩話》卷十四已指出)。
[6] 遺蝗二句:謂大雪滅蝗,來年麥子必將豐收。幾家,一作“萬家”。
[7] 空吟句:《新唐書·劉叉傳》:劉叉“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仝、孟郊右”。《韻語陽秋》卷三:“劉叉詩酷似玉川子(盧仝),而傳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詩云:‘不爲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爲九江浪,徒能汩没天之涯。’……如此等句,亦有補于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評箋】 陸游《跋吕成叔和東坡尖叉韻雪詩》:“蘇文忠集中有雪詩,用‘尖’、‘叉’二字,王文公集中,又有次蘇韻詩,議者謂非二公莫能爲也。通判澧州吕文之成叔乃頓和百篇,字字工妙,無牽强湊泊之病。”
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十二引陸游語,并云:“據此則‘尖’、‘叉’二韻,介甫當時皆有和章,今集中所載,只‘叉’字韻六首耳。(按,即《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五首》、《讀眉山集愛其雪詩能用韻,復次韻一首》)至吕成叔百篇,世無一傳者,古人名作湮没,何可勝道?可發一嘆。”
費袞《梁谿漫志》卷七《作詩押韻》條:“作詩押韻是一奇,荆公、東坡、魯直押韻最工,而東坡尤精于次韻,往返數四,愈出愈奇。如作梅詩、雪詩,押‘暾’字、‘叉’字,在徐州與喬太博唱和,押‘粲’字數詩特工。荆公和‘叉’字數首,魯直和‘粲’字數首,亦皆杰出。蓋其胸中有數萬卷書,左抽右取,皆出自然,初不着意要尋好韻,而韻與意會,語皆渾成,此所以爲好。若拘于用韻,必有牽强處,則害一篇之意,亦何足稱。”
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坡知密州時作,年三十九歲。偶然用韻甚險,而再和尤佳。或謂坡詩律不及古人,然才高氣雄,下筆前無古人也。觀此雪詩,亦冠絶古今矣。雖王荆公亦心服,屢和不已,終不能壓倒。”
紀批(卷十二):“二詩徒以窄韻得名,實非佳作。”
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下:“東坡‘尖’、‘叉’韻詩,偶然游戲,學之恐入于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