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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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 〔一〕

萬草已涼露,開圖披古松。青山徧滄海,此樹生何峯?孤根邈無倚,直立撐鴻濛 〔二〕 。端如君子身,挺若壯士胸。樛枝勢夭矯 〔三〕 ,忽欲蟠拏空。又如驚螭走 〔四〕 ,默與奔雲逢。孫枝擢細葉,旖旎狐裘茸 〔五〕 。鄒顛蓐發軟,麗姬眉黛濃 〔六〕 。視久眩目睛,倏忽變輝容。竦削正稠直,婀娜旋GF8A2〔七〕 。又如洞房冷,翠被張穹籠 〔八〕 。亦若暨羅女 〔九〕 ,平旦粧顔容。細疑襲氣母,猛若争神功 〔一〇〕 。燕雀固寂寂,霧露常衝衝 〔一一〕 。重蘭愧傷暮,碧竹慚空中 〔一二〕 。可集呈瑞鳳,堪藏行雨龍 〔一三〕 。淮山桂偃蹇,蜀郡桑重童 〔一四〕 。枝條亮眇脆,靈氣何由同 〔一五〕 ?昔聞咸陽帝,近説嵇山儂,或著佳人號,或以大夫封 〔一六〕 。終南與清都 〔一七〕 ,烟雨遥相通。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風 〔一八〕 ?美人昔清興,重之由月鐘 〔一九〕 。寶笥十八九,香緹千萬重 〔二〇〕 。一旦鬼瞰室,稠疊張羉罿 〔二一〕 。赤羽中要害,是非皆怱怱 〔二二〕 。生如碧海月,死踐霜郊蓬。平生握中玩,散失隨奴僮 〔二三〕 。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 〔二四〕 。寓身會有地,不爲凡物蒙 〔二五〕 。伊人秉兹圖,顧盼擇所從 〔二六〕 。而我何爲者?開懷捧靈蹤 〔二七〕 。報以漆鳴琴,懸之真珠櫳 〔二八〕 。是時方暑夏,座内若嚴冬。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 〔二九〕 。千株盡若此,路入瓊瑶宫。口咏《玄雲歌》,手把金芙蓉 〔三〇〕 。濃藹深霓袖,色映琅玕中 〔三一〕 。悲哉墮世網,去之若遺弓 〔三二〕 。形魄天壇上,海日高曈曈 〔三三〕 。終期紫鸞歸,持寄扶桑翁 〔三四〕

〔一〕 《雲溪友議》:“開成元年秋,高鍇復司貢籍。主司先進五人詩,其最佳者李肱。乃以榜元及第。”李肱似與商隱同于開成二年及第。

〔二〕 撐鴻濛:撐于空中。鴻濛,大氣。《淮南子·道應》:“東開鴻濛之光。”

〔三〕 樛枝:互相糾結的枝。夭矯:屈曲上伸。

〔四〕 螭:龍類。

〔五〕 孫枝:從枝上生出來的枝。嵇康《琴賦》:“乃斵孫枝。”原指桐樹,這裏指松。《左傳》僖公五年:“狐裘尨茸。”尨茸形容毛的紛亂,轉指松針茂密。

〔六〕 鄒顛:不詳。姚箋:“鄒疑雛字之誤,言如童兒之髮也。”蓐:《玉篇》:“厚也。”軟:指新抽的松針。《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麗姬,春秋晉獻公寵姬。眉黛濃:比松針緑而密。

〔七〕 竦削:狀松樹的高聳清瘦,指清秀。稠直:針葉密而直。婀娜:柔美,狀松樹的枝幹盤曲。GF8A2 夆(pìn fēng):在風中摇曳。

〔八〕 洞房:很深的内室。穹籠:狀松樹猶圓蓋。

〔九〕 《吴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縠,教以容步,三年學服而獻于吴。”注:“苧蘿山在諸暨縣。”

〔一〇〕 氣母:元氣,《莊子·大宗師》:“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細當指畫松針,猛當指松身的有力。襲氣母,争神功,當指巧奪天工。

〔一一〕 燕雀:畫裏没有燕雀,故稱寂寂。衝衝狀多,畫裏有霧氣。

〔一二〕 重蘭:重疊的蘭花。傷暮:悲歲晚。襯出松針的經冬不凋。

〔一三〕 謝脁《高松賦》:“集五鳳之光景。”行雨龍:以松比龍。

〔一四〕 淮山桂:見《哭遂州蕭侍郎》注〔一九〕。偃蹇:狀高節。《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先主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遥望見童童如小車蓋。”重童,猶童童,狀車蓋貌。

〔一五〕 亮眇脆:實少脆弱,指較桑枝堅勁。靈氣:指蜀先主舍東桑有靈氣,與松不同。

〔一六〕 咸陽帝:秦始皇都咸陽。《史記·秦始皇本紀》:“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于樹下,因封其樹爲五大夫。”樹指松樹。嵇山儂:道源注:“晉法潛隱會稽剡山,或問其勝友爲誰,指松曰:‘此蒼然叟也。’”佳人:即勝友,指嵇山儂。大夫封:指封五大夫。

〔一七〕 終南:即秦嶺,主峯在長安南。清都:天帝居處。《列子·周穆王》:“王實以爲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此言終南山的松與清都烟雨相通。

〔一八〕 西南風:《史記·律書》:“閶闔風居西方。”郭璞《游仙》詩:“閶闔西南來,潛波涣鱗起。”閶闔西南有近君意。

〔一九〕 清興:清賞松樹畫。重之:看重畫。由:猶。月鐘:《集仙録》:“女仙魯妙典居九疑山,有古鏡一面,大三尺;鐘一口,形如偃月,皆神人送來者。”

〔二〇〕 笥:盛物竹器。十八九:指神物古鏡與鐘珍藏在一層層的寶笥中。緹:帛丹黄色,用帛裹上千萬層。言珍藏之密。

〔二一〕 揚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羉罿(luán tóng),網。指鬼來盜寶,張重重網羅,鬼無法逃避。

〔二二〕 《韓詩外傳·九》:“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子路)爲能。”赤羽箭中要害,是非不暇顧及,應下死字。

〔二三〕 握中玩:指寶愛之物,死後散失。

〔二四〕 《西京雜記》:“宣帝被收繫郡邸獄,臂上猶帶史良娣合采婉轉絲繩,繫身毒(天竺)國寶鏡一枚,大如八銖錢。”《吴越春秋·闔閭内傳》:“湛盧之劍,惡闔閭之無道也,乃去而出,水行如(往)楚。楚昭王卧而寤,得吴王湛盧之劍于床。”

〔二五〕 寓身:神物托身有處所,如闔閭無道,則神劍去而托身於楚昭王。

〔二六〕 伊人:指李肱。擇所從:爲此圖選擇所托,却送給我。

〔二七〕 靈蹤:靈物,指畫松圖。

〔二八〕 漆鳴琴:漆有花紋的琴。櫳:窗。

〔二九〕 謝四騎:謝絶四方車騎入山。玉陽:《河南通志》:“玉陽山有二,東西對峙。相傳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在河南濟源縣西三十里。

〔三〇〕 《漢武内傳》:“(西王母)又命侍女安法嬰歌《玄雲之曲》。”李白《廬山謡》:“手把芙蓉朝玉京。”

〔三一〕 濃藹:猶濃密。深霓袖:青霓色的衣。琅玕:指竹,衣色與竹色相映照。

〔三二〕 墮世網:墮落人間,指離開玉陽山,不再學仙。《孔子家語·好生》:“楚王出遊,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

〔三三〕 《河南通志》:“王屋山絶頂曰天壇。”登天壇可看日出。瞳瞳:日初出貌。

〔三四〕 紫鸞:仙鳥。《十洲記》:“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萬里,上有太帝宫,太真東王父所治處。”ft

凡是硏究李商隱玉陽學仙事跡的,硏究他與女冠交往的,硏究他所謂戀愛事跡的,都要硏究這首詩。因此,此詩就成了硏究李商隱事跡的必讀詩。從這首詩看,祇寫到學仙,如“路入瓊瑶宫”,則已入道觀了;“口咏《玄雲歌》”,《玄雲》本爲西王母侍女唱的歌,那當已與女冠相見了。但没有一點與女冠相戀的記載,就本詩看,找不到他有與女冠相戀的痕跡,反而有助于説明他的“不涉于風流”。因此,對他的所謂戀愛事跡,從這首詩裏可以取得反證。

張采田《會箋》繫此詩于開成元年,箋説:“此未第時,故不稱(李)肱爲同年。詩云‘是時方暑夏’,蓋是年夏作也。”

這首詩以寫畫松爲主,何焯評:“此一段酷似昌黎,蘇、黄所祖,唐人不用此極力形容。”從“孤根邈無倚”起,用二十八句來寫松,摹仿韓愈的刻劃物象。從孤根到直幹,比作君子壯士,用四句來寫根幹;從樛枝拏空,比作驚螭,用四句來寫枝;從孫枝到細葉,比作裘毛、軟髮、濃眉,用四句寫孫枝。這樣,從根幹到枝到孫枝,就寫了十二句,用了六個比喻。運用比喻又出以變化,如並用君子、壯士以比樹身,一説它的德,一説它的壯健。用螭走比樛枝拏空,聯係“與奔雲逢”,由喻以及他。連用三個比喻裘毛、軟髮、濃眉來比新抽針葉,由于新抽而軟,故用裘毛、軟髮作比,由于稠密,故用裘毛、濃眉作比;由于葉緑,故用眉黛作比;這裏不僅疊用三喻,還是一喻比兩方面,如裘毛既比軟,又比密;眉黛濃,既比密,又比緑,在用喻上有它的特色。寫到此似已無可着筆了,作者又寫自己的感受。前十二句描寫松的形貌,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所謂“隨物宛轉”,以下寫的所謂“與心徘徊”了。

寫自己的感受用了二十句,有比喻,有旁襯,有對比。視久目眩以下四句,感到輝容忽變,從葉的稠直和樹幹的削秀變到婀娜摇曳。又用兩喻,比作張翠幕,粧顔容,極寫新葉的丰姿美好。又用兩喻,比作襲氣母,争神功,極寫直幹的勁健。再用燕雀霧露作陪襯,用蘭竹作襯托,又用集鳳藏龍作贊美;再用桂桑作比。不僅寫出它的變化、美好,也寫出它的神奇。這樣寫是工于刻劃,是學韓愈,唐詩中一般是不這樣寫的。

紀昀批:“前半規摹昌黎,語多龐雜。‘淮山’以下,居然正聲。入後層層唱嘆,興寄横生,伸縮起伏之妙,略似工部《韋諷録事宅觀曹將軍畫馬歌》。若删去‘孫枝’以下十韻,直以‘默與’句接‘淮山’句,便爲完璧。”這裏指出前面仿韓愈,後面像杜甫。紀昀要用杜詩的寫法來要求,主張前面删去二十句,即光寫松的樹幹和樛枝,接下來就用桂桑來相比,認爲這樣纔完整,這樣説不確切。因爲這首詩的前半部正是刻意形容,删去了就失去了它的特點。

到這裏,物貌和感受都寫完了,作者却奇峯突起,所謂“層層唱嘆,興寄横生”。從松的封號聯繫到它的靈異,歸到想望京都。再聯繫到這幅畫,朱彝尊批:“自‘美人昔清興’至‘開懷捧靈蹤’,言此畫松初見重于貴室,乃身名敗後,流落奴童,然此如寶劍神鏡,終非凡品。乃今遂以遺我,得無興亡之感乎!”那末這首詩,從“隨物宛轉”的刻劃形貌,到“與心徘徊”的寫出感受,再加上寫出興亡之感,都寫得酣暢淋漓,足爲借鑒,不光寫學仙玉陽可資考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