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 〔一〕
遥作時多難,先令禍有源 〔二〕 。初驚逐客議,旋駭黨人冤 〔三〕 。密侍榮方入,司刑望愈尊 〔四〕 。皆因優詔用 〔五〕 ,實有諫書存。苦霧三辰没,窮陰四塞昏 〔六〕 。虎威狐更假,隼擊鳥逾喧 〔七〕 。徒欲心存闕,終遭耳屬垣 〔八〕 。遺音和蜀魄,易簀對巴猿 〔九〕 。有女悲初寡,無男泣過門 〔一〇〕 。朝争屈原草,廟餒若敖魂 〔一一〕 。迥閣傷神峻,長江極望翻 〔一二〕 。青雲寧寄意?白骨始霑恩 〔一三〕 。早歲思東閣,爲邦屬故園 〔一四〕 。登舟慚郭泰,解榻愧陳蕃 〔一五〕 。分以忘年契,情猶錫類敦 〔一六〕 。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孫 〔一七〕 。嘯傲張高蓋,從容接短轅 〔一八〕 。秋吟小山桂,春醉後堂萱 〔一九〕 。自嘆離通籍,何嘗忘叫閽 〔二〇〕 。不成穿壙入,終擬上書論 〔二一〕 。多士還魚貫,云誰正駿奔 〔二二〕 。暫能誅儵忽,長與問乾坤 〔二三〕 。蟻漏三泉路,螿啼百草根 〔二四〕 。始知同泰講,徼福是虚言 〔二五〕 。
〔一〕 《通鑑》唐文宗太和九年五月:“京城訛言鄭注爲上合金丹,須小兒心肝,民間驚懼,上聞而惡之。鄭注素惡京兆尹楊虞卿,與李訓共構之,云:‘此語出于虞卿家人。’上怒。六月,下虞卿御史獄。會(李)宗閔救楊虞卿,上怒,叱出之;壬寅,貶明州刺史。秋,七月,甲辰朔,貶楊虞卿虔州司馬。壬子,再貶(宗閔)處州長史。貶吏部侍郎李漢爲汾州刺史,刑部侍郎蕭澣爲遂州刺史,皆坐李宗閔之黨。八月,丙子,又貶李宗閔潮州司户。丙申,楊虞卿、李漢、蕭澣爲朋黨之首,貶虞卿虔州司户,漢汾州司馬,澣遂州司馬。”蕭澣不久死于貶所。遂州:在今四川遂寧縣。
〔二〕 遥作:遠起。多難:指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變,見《有感二首》“九服歸元化”注〔一〕。指多難將起,諸人的受誣被貶,是禍害的源頭。
〔三〕 逐客議:李斯《上秦王書》諫逐客議,指鄭注、李訓合謀構陷楊虞卿。黨人冤:指以李宗閔、楊虞卿、李漢、蕭澣爲黨人。
〔四〕 《通鑑》太和七年二月,“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德裕入謝,上與之論朋黨事,德裕因得以排其所不悦者。三月,以(給事中)楊虞卿爲常州刺史,以蕭澣爲鄭州刺史。”密侍:指親近文宗。司刑:指刑部侍郎。蕭澣爲刑部侍郎。
〔五〕 優詔:詔書起用楊虞卿、蕭澣,實際是李宗閔爲相後引用的。
〔六〕 苦霧、窮陰:指李訓、鄭注專權。三辰:指日月星。四塞:四面蔽塞。指天地昏暗。
〔七〕 狐假虎威:見《戰國策·楚策》稱狐借虎威來嚇百獸。指李訓、鄭注竊弄文宗大權。隼擊:《禮·月令》:“立秋日,鷹隼始擊。”指李訓、鄭注引用李宗閔來排斥李德裕,再借外傳謡言來排擊楊虞卿、李宗閔、蕭澣。
〔八〕 心存闕:《莊子·讓王》:“心居乎魏闕(指宫廷)之下。”指想留在朝廷。耳屬垣:《詩·小雅·小弁》:“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指李訓、鄭注派人刺探楊虞卿與蕭澣等人的行動。
〔九〕 遺音:猶遺囑。《易·小過》:“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蜀魄:左思《蜀都賦》:“鳥生杜宇之魄。”蜀王杜宇死後化爲杜鵑鳥哀鳴。易簀:《禮·檀弓上》稱曾子病危,睡在大夫睡的席上,叫换了席子後死去。巴猿:《水經注·江水》:“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霑裳。”此指死在遂州,冤魂不散。
〔一〇〕 原注:“公止裴氏一女(嫁裴家),結褵之明年,又喪良人(丈夫)。”泣過門:指女哭泣過家。
〔一一〕 《史記·屈原傳》:“(楚)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左傳》宣公四年:“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因無子,無人祭祀,故稱鬼餒。
〔一二〕 迥閣句:劍閣山高路遠,使人神傷。長江句:長江波浪翻騰,極望不見京城。此指貶官入川。
〔一三〕 青雲句:豈肯奢望騰達。青雲,指高升。白骨:死後始受到恩典。甘露之變,李訓、鄭注被殺,文宗始大赦,量移貶謫諸臣,但蕭澣已死。
〔一四〕 東閣:《漢書·公孫弘傳》:“開東閣以延賢人。”詩原注:“余初謁于鄭舍。”太和七年,蕭澣爲鄭州刺史,商隱住在鄭州,去進謁。故稱鄭州爲故園。
〔一五〕 《後漢書·郭泰傳》:“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輛)。林宗(郭泰字)惟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又《徐穉傳》:“時陳蕃爲太守。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穉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指受蕭的優待。
〔一六〕 《後漢書·禰衡傳》:“衡始弱冠(二十歲),而(孔)融年四十,遂與爲交友。”即忘年交。《詩·大雅·既醉》:“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長期賜給你的族類。指待他像同族人。敦:情誼厚。
〔一七〕 蕭澣的祖先是梁帝蕭氏後代。商隱同唐帝的祖先是同宗。
〔一八〕 《漢書·循吏傳》:“(黄)霸爲潁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賜車蓋,特高一丈。”《晉書·王導傳》:“短轅犢車。”此指蕭地位高,却能接待比他地位低的人。
〔一九〕 《文選》淮南小山《招隱士》:“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淮南王劉安門客所作詩稱“小山”“大山”,猶《詩》大雅小雅。《詩·衛風·伯兮》:“焉得萱草,言樹之背。”此指蕭請他作詩,並和他在後堂宴會。
〔二〇〕 離通籍:指朝官調外。籍,挂在宫門上的官員名册,出入時要檢查;通籍指朝官。叫閽:揚雄《甘泉賦》:“選巫咸兮叫帝閽。”叫開天門。此指蕭自嘆貶官在外,未忘回朝。
〔二一〕 穿壙:《史記·田儋傳》:“田横乃與其客乘傳(驛車)詣洛陽,未至三十里,遂自剄。以王者禮葬田横。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此指己不能像二客的從死,終想爲蕭鳴冤。
〔二二〕 《詩·周頌·清廟》:“濟濟多士,秉文(王)之德。對越(于)在天,駿(大)奔走在廟。”此指朝廷上百官魚貫入朝,誰能奔走對天訴冤。
〔二三〕 《楚辭·招魂》:“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儵同倏,儵忽借指雄虺。此指雖誅李訓、鄭注,誰呼天訴冤。
〔二四〕 《韓非子·喻老》:“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初即位,穿治驪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此言蕭因小人排擠貶死。三泉路,猶黄泉路。螿:寒蟬。草根:宿草陳根,指墓地。
〔二五〕 梁武帝于同泰寺講説《涅槃》、《大品》、《浄名》、《三慧》諸經。名僧碩學,四部聽衆,常萬餘人。見《梁書·武帝紀》。此指講經功德,不能得福。借梁武講經比蕭的信佛。
楊虞卿、蕭澣當時被認爲黨魁,他們在李德裕入相時外放,在李宗閔入相時還朝,他們屬于牛僧孺、李宗閔黨,跟李德裕是對立的。從這首詩看,可以看出商隱對牛李黨争的態度。商隱在《會昌一品集序》、《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裏對李德裕推崇到極點,不論在政治上、品德上、文學上都推崇到無以復加,但都是代人寫的,看不出他黨于李德裕。蕭澣是牛僧孺黨,商隱在這首詩裏對蕭表達了極深厚的感情,但也没有黨于牛僧孺。他哭蕭澣,主要是感激蕭早年接待他的情誼,對他另眼相看,恩同家人。又推重蕭有諫書,能爲朝廷屬草。根本不考慮黨派的鬥争。馮浩《年譜》稱:“要惟爲黨魁者,方足以持局而樹幟,下此小臣文士,絶無與于輕重之數者也。”商隱是文士,名位卑微,所謂“絶無與于輕重之數”,對兩黨無足重輕,也不介入兩黨之争,對兩黨中人也没有什麽偏私,看他對李德裕和蕭澣的態度就可知道。
對這首詩,紀昀批:“起手説得與世運相關,高占地位。”這個開頭,把蕭澣的貶逐跟甘露之變聯繫起來,確實所見者大。把李宗閔、楊虞卿、蕭澣排擠走,是李訓、鄭注專權的開始,李訓、鄭注專權才造成甘露之變,這是從大處着眼的寫法,看出事件的重大關係,不同尋常。又批:“凡長篇須有次第,此詩起四句提綱,次四句敍其立官本末,次四句敍時事之非,次十二句敍其得罪放逐而死,次十二句敍從前交好,次四句自寫己意,次八句總收,步武井然,可以爲式。”這裏講全篇的段落安排,主要分兩部份,一是寫蕭,一是寫蕭和己的關係。寫蕭,通過總冒,着重寫蕭的被誣陷貶死。寫蕭和己,着重寫恩遇。最後一結,呼應開頭,全篇結構完整。又批:“長篇易至散緩,須有沉着語支拄其間,乃如屋有柱。‘皆因’四句,‘徒欲’四句,‘自嘆’四句,皆篇中筋節也。”這裏指寫蕭澣要寫出他的爲人來,“皆因”四句主要寫他的諫書,對朝廷有貢獻;“徒欲”四句主要是寫他心在朝廷,爲國效力;“自嘆”四句主要寫他不忘朝廷。有了這些,纔顯出他的爲人可敬,值得悼念,所以成爲篇中筋節。“‘苦霧’四句極悲壯,‘白骨’二句極沉痛,妙皆出以藴藉,是爲詩人之筆。”“苦霧”四句指斥朝廷的黑暗,蕭的貶逐,敢于這樣寫,透露出他的悲壯激烈的感情。但不明説,祇用比喻來暗示,是比較含蓄的。“白骨”兩句寫朝廷要起用他時,他已死了,所以極悲痛。“青雲寄意”寫他並不爲了高升,寫得也較含蓄。“先有‘早歲’一段,‘自嘆’四句乃有根,此皆上下血脈轉注處。”此指先有受恩深重一段敍述,纔有想爲蕭鳴冤圖報的話,反映了悲痛的感情,前後映照,更爲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