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四川乐山人。童年起即接触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尤其对诗歌有浓厚的兴趣。中学时开始接触西方先进的现代民主思想和外国文学作品,逐渐培养起叛逆和反抗的性格。1914年赴日本留学,初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考入在福冈的九州帝国大学医科。留学期间,郭沫若阅读了大量外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的作品。斯宾诺莎泛神论思想成为他反抗陈规、张扬个性的思想武器,泰戈尔、歌德、惠特曼、海涅、雪莱等人的浪漫主义诗篇则深深地影响了郭沫若诗歌的主题倾向、艺术风格乃至整个审美观念。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上半年郭沫若开始在《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发表新诗,显示出惊人的浪漫主义诗才。1921年与郁达夫、田汉、张资平等创立“创造社”并出版诗集《女神》,随后又有诗集《星空》《前茅》《恢复》等。1924年以后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倡导革命文学,在激烈复杂的斗争形势中积极参与并领导进步的文化和政治活动。四十年代,创作了《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南冠草》等历史题材的话剧,有力地配合了当时我党反蒋、抗日的伟大斗争,艺术上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女神》是郭沫若的第一部诗集,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部成熟的新诗集。它是郭沫若早期诗歌代表作的结集。
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既是时代的产物,又是作家个人的天才创造。“五四”就是这样一个催生了许多天才和杰作的伟大时代:旧思想和旧文学的束缚被挣脱了,新思想和新文学的权威范式还没有建立起来。此时正在日本留学的青年郭沫若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个狂躁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的无数可能,感受到了涌动于自己胸中的创造的巨大活力。如火如荼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和爱国学生运动已经把古老的中国变成了一个波澜起伏的海洋。对中华民族新生的期盼、对自我力量的自信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相互呼应,社会思潮的汹涌澎湃与他内心情感、情绪的大波大澜发生着强烈共鸣,于是“个人的郁积和时代的郁积”在新诗这里找到了发泄的火山口,汇集成了充满激情和乐观情调的《女神》。闻一多评论《女神》说:“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
《女神》完整地体现了“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这是理解《女神》的关键。在《女神》里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可以视为郭沫若“自我表现”的产物,但这“自我”是与他心目中的整个宇宙、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社会融为一体的。在他的诗里,内与外,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已经消失了界限,整个宇宙都在诗人内心情感与情绪的波动中辉映涌动着,而诗人的情感与情绪又在整个宇宙中滚涌着,流泻着。在这里,大自然与人的统一是动的精神的统一,是充满活力的大自然与充满活力的人的统一,大海、波涛、地球、太阳、万里长城、金字塔构成了豪迈壮阔的青春的意象群体。他礼赞太阳,要太阳把他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太阳礼赞》);他“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看到“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他面对整个宇宙祷祝晨安,祷祝的是“常动不息的大海”“明迷恍惚的旭光”“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尼罗河畔的金字塔”等表现了大自然神秘力量的事物(《晨安》)。即使是在《梅花树下醉歌》《夜步十里松原》这样一些很接近传统诗歌题材的作品中,也流动着阔大雄浑的气概。他感到大自然“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到处都是诗,/到处都是笑”(《光海》)。
自然是伟大的,人类同样伟大。《女神》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在“崇拜”太阳、山岳、海洋、江河的同时,又“我崇拜偶像破坏者,崇拜我!”。最突出地反映了诗人的自我意识的诗篇是《天狗》:“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我是X光线底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诗人感到整个宇宙的生命力都在自己的周边涌动,似乎就要挣破肉体的躯壳爆炸开来:“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在“天狗”这个意象中,读者分明能够感受到“五四”个性解放给中国青年带来的巨大鼓舞:他们再也没有“少年老成”的旧青年那萎靡的气息和困顿的状貌,他们再也不甘于做自然、社会和他人的奴隶;他们充满生命的饥渴,同时又感到生命力的涌动;他们在自己的生命力的流泻中感到狂喜和惊异。
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一样是在不断地破坏和建设中显示出生命力的存在的,《凤凰涅槃》和《女神之再生》等便是这样的否定旧世界、歌颂新生的光彩夺目的诗篇。《凤凰涅槃》借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的故事,体现了诗人否定旧我、诅咒旧世界、追求新生的精神。在诗中,现实的世界已经变得陈旧腐朽,梧桐已经枯槁,醴泉已经消歇,四周“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成了“脓血污秽着的屠场”“悲哀充塞着的囚牢”“群鬼叫号着的坟墓”“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陈腐了,连凤凰也失去了年轻时的“新鲜”“甘美”“光华”和“欢爱”。但凤凰毫不怜惜旧生命的死亡,为了新生,它们集香木自焚。最后,它们获得了新生,整个世界也获得了新的生命。一切都变得“新鲜”“净朗”“华美”“芬芳”,一切都变得“生动”“自由”“雄浑”“悠久”。《凤凰涅槃》把社会的改造和个人精神的自新结合在一起,表达了诗人追求理想、追求精神自新的决心。在《女神之再生》里,女神们再也不能忍受黑暗混乱的世界,再也不安于在壁龛中静享人间的牺牲,她们毅然来到世间炼石补天,创造能给世界带来温热的新的太阳:“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其他如《匪徒颂》《地球,我的母亲!》《炉中煤》等也多以歌颂破坏、歌颂创造、歌颂祖国为主题。
总之,《女神》中的优秀诗篇,都活跃着一个个性鲜明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是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热情洋溢,对自我的力量充满自信、对光明的未来充满向往的“五四”青年,他厌恶一切陈腐的事物,厌恶平庸无为的生活。他憎恨现实生活的黑暗和冷酷,赞美一切新鲜的生命,崇拜一切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伟大事物,同时也在自己的青春的生命力面前感到惊异和欣喜。动的精神、反抗的精神和创造的精神构成了《女神》的主旋律。
《女神》的艺术特色是与其思想特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郭沫若是继屈原之后又一位面对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社会和整个中国发言的诗人,这使他的诗歌大多具有构思宏伟的特点。《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等表现的是世界的再造、人类的新生的主题,诗境开阔、宏大。诗人的诗思在整个宇宙和整个世界自由驰骋,从而又显示出想象力极为丰富、跳跃迅捷、奇丽壮观的特点。不论是《晨安》还是《我是个偶像崇拜者》,不论是《天狗》还是《匪徒颂》,诗人的视野都不局限在具体的事物上,甚至也不局限在亲见耳闻的事物上,万里长城、金字塔、太平洋、太阳、宇宙、地球、扬子江、泰戈尔、列宁、泛神论,国内国外、天上地下、抽象具象,一切人类能够想象和接受的东西都进入诗篇,构成内涵独特的意象,并被组织在激越的情感和急骤的节奏中,让人的心灵产生剧烈的震撼和深刻的美的享受。宏伟的构思、丰富的想象、激越的情感、急骤的旋律形成《女神》诗歌的主要特色。另外,在诗歌的语言上,可以明显看出古典诗词在节奏上的影响,排比、叠句、反复等修辞的运用,词语的两两对应、平仄音韵的协调整饬,使诗句既能挥洒自如,又朗朗上口,甚至个别字词的粗糙也没能减损诗歌激荡的节律和摇滚乐般的震撼力。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