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
饶阳县城北有一个村庄,这村庄紧靠滹沱河,是个有名的摆渡口。大家知道,滹沱河在山里受着约束,昼夜不停地号叫,到了平原,就今年向南一滚,明年往北一冲,自由自在地奔流。
河两岸的居民,年年受害,就南北打起堤来,两条堤中间全是河滩荒地,到了五六月间,河里没水,河滩上长起一层水柳、红荆和深深的芦草。常常发水,柴禾很缺,这一带的男女青年孩子们,一到这个时候,就在炎炎的热天,背上一个草筐,拿上一把镰刀,散在河滩上,在日光草影里,割那长长的芦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
“七七”事变那一年,河滩上的芦草长得很好,五月底,那芦草已经能遮住那些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地里很旱,没有活做,这村里的孩子们,就整天缠在河滩里。
那时候,东西北三面都有了炮声,渐渐东南面和西南面也响起炮来,证明敌人已经打过去了,这里已经亡了国。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整天整夜从这条渡口往南逃,还不断骚扰抢劫老百姓。
是从这时候激起了人们保家自卫的思想,北边,高阳肃宁已经有人民自卫军的组织。那时候,是一声雷响,风雨齐来,自卫的组织,比什么都传流得快,今天这村成立了大队部,明天那村也就安上了大锅。青年们把所有的枪支,把村中埋藏的、地主看家的、巡警局里抓赌的枪支,都弄了出来,背在肩上。
枪,成了最重要的、最必需的、人们最喜爱的物件。渐渐人们想起来:卡住这些逃跑的军队,留下他们的枪支。这意思很明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敌压境,你们不说打仗,反倒逃跑,好,留下枪支,交给我们,看我们的吧!
先是在村里设好圈套,卡一个班或是小队逃兵的枪;那常常是先摆下酒宴,送上洋钱,然后动手。
后来,有些勇敢的人,赤手空拳,站在大道边上就卡住了枪支;那办法就简单了。
这渡口上原有一只大船,现在河里没水,翻过船底,晒在河滩上。船主名叫尹廷玉,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弄了一辈子船,落了个“车船店脚牙”的坏名儿,可也没置下产业。他有一个儿子刚刚十五岁,名叫原生,河里有水的时候,帮父亲弄弄船,现在船闲着,他也就整天跟着孩子们在河滩里看过逃兵,看过飞机,割芦苇草。
这一天,割满了草筐,天也晚了,刚刚要杀紧绳子往回里走,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原生!”
他回头一看,是村西头的一个姑娘,叫秀梅的,穿着一件短袖破白褂,拖着一双破花鞋,提着小镰跑过来,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镰刀往东一指:东面是深深一片芦苇,正叫晚风吹得摇摆。
“什么?”原生问。
秀梅低声说:
“那道边有一个逃兵,拿着一支枪。”
原生问:
“就是一个人?”
“就是一个。”秀梅喘喘气咬咬嘴唇,“崭新的一支大枪。”
“人们全回去了没有?”原生周围一看,想集合一些同伴,可是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有一抹红云,看来河滩里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了。
“你一个人还不行吗?”秀梅仰着头问。
原生看见了这女孩子的两只大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就紧握他那镰刀,拨动苇草往东边去了。秀梅看了看自己那一把弯弯的明亮的小镰,跟在后边,低声说:
“去吧,我帮着你。”
“你不用来。”原生说。
原生从那个逃兵身后过去,那逃兵已经疲累得很,正低着头包裹脚上的燎泡,枪支放在一边。原生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支,回头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遮在头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飘落下来,丢在后面。
到了村边,两个人才站下来喘喘气,秀梅说:
“我们也有一支枪了,明天你就去当游击队!”
原生说:
“也有你的一份呢,咱两个伙着吧!”
秀梅一撇嘴说:
“你当是一个雀虫蛋哩,两个人伙着!你拿着去当兵吧,我要那个有什么用?”
原生说:
“对,我就去当兵。你听见人家唱了没:男的去当游击队,女的参加妇救会。咱们一块去吧!”
“我不和你一块去,叫你们小五和你一块去吧!”秀梅笑一笑,就舞动小镰回家去了。走了几步回头说:
“我把草筐和手巾丢了,吃了饭,你得和我拿去,要不爹要骂我哩!”
原生答应了。原生从此就成了人民解放军的战士,背着这支枪打仗,后来也许换成“三八”,现在也许换成“美国自动步”了。
小五是原生的媳妇。这是原生的爹那年在船上,夜里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比原生大好几岁,现在二十了。
那时候当兵,还没有拖尾巴这个丢人的名词,原生去当兵,谁也不觉得怎样,就是那登上自家的渡船,同伙伴们开走的时候,原生也不过望着那抱着小弟弟站在堤岸柳树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们,嘻嘻笑了一阵,就算完事。
这不像是离别,又不像是欢送。从这开始,这个十五岁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军,黎明作战;在阜平大黑山下沙石滩上艰苦练兵,在盂平听那滹沱河清冷的急促的号叫;在五台雪夜的山林放哨;在黄昏的塞外,迎着晚风歌唱了。
他那个卡枪的伙伴秀梅,也真的在村里当了干部。村里参军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原生。战争,时间过得多快,每个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么丰富啊!
可是原生那个媳妇渐渐不安静起来。先是常常和婆婆吵架,后来就是长期住娘家,后来竟是秋麦也不来。
来了,就找气生。婆婆是个老好子人,先是觉得儿子不在家,害怕媳妇抱屈,处处将就,哄一阵,说一阵,解劝一阵;后来看着怎么也不行,就说:
“人家在外头的多着呢,就没见过你这么背晦的!”
“背晦,人家都有个家来,有个信来。”媳妇的眼皮和脸上的肉越发耷拉下来。这个媳妇并不胖,可是,就是在她高兴的时候,她的眼皮和脸上的肉也是松垮地耷拉着。
“他没有信来,是离家远的过。”婆婆说。
“叫人等着也得有个头呀!”媳妇一转脸就出去了。
婆婆生了气,大声喊:
“你说,你说,什么是头呀?”
从这以后,媳妇就更明目张胆起来,她来了,不大在家里呆,好到街上去坐,半天半天的,人家纺线,她站在一边闲磕牙。有些勤谨的人说她:“你坐得落意呀?”她就说:“做着活有什么心花呀?谁能像你们呀!”等婆婆推好碾子,做熟了饭,她来到家里,掀锅就盛。还常说落后话,人家问她:“村里抗日的多着呢,也不是你独一份呀,谁也不做活,看你那汉子在前方吃什么穿什么呀?”她就说:“没吃没穿才好呢。”
公公耍了半辈子落道,弄了一辈子船,是个有头有脸好面子的人,看看儿媳越来越不像话,就和老婆子闹,老婆子就气得骂自己的儿子。那几年,近处还有战争,她常常半夜半夜坐在房檐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那隆隆的炮响,这样一来,就好像看见儿子的面,和儿子说了话,心里也痛快一些了。并且狠狠地叨念:怎么你就不回来,带着那大炮,冲着这刁婆,狠狠地轰两下子呢?
小五的落后,在村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些老太太们看见她这个样子,就不愿叫儿子去当兵,说:“儿子走了不要紧,留下这样娘娘咱搪不开。”
秀梅在村里当干部,有一天,人们找了她来。正是夏天,一群妇女在一家梢门洞里做活,小五刚从娘家回来,穿一身鲜鲜亮亮的衣裳,站在一边摇着扇子,一见秀梅过来,她那眼皮和脸皮,像玩独脚戏一样,呱嗒就落下来,扭过脸去。
那些青年妇女们见秀梅来了,都笑着说:
“秀梅姐快来凉快凉快吧!”说着就递过麦垫来。有的就说:“这里有个大顽固蛋,谁也剥不开,你快把她说服了吧!”
秀梅笑着坐下,小五就说:
“我是顽固,谁也别光说漂亮话!”
秀梅说:
“谁光说漂亮话来?咱村里,你挨门数数,有多少在前方抗日的,有几个像你的呀?”
“我怎么样?”小五转过脸来,那脸叫这身鲜亮衣裳一陪衬,显得多么难看,“我没有装坏,把人家的人挑着去当兵!”
“谁挑着你家的人去当兵?当兵是为了国家的事,是光荣的!”秀梅说。
“光荣几个钱一两?”小五追着问,“我看也不能当衣穿,也不能当饭吃!”
“是!”秀梅说,“光荣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光荣也不能当男人,一块过日子!这得看是谁说,有的人窝窝囊囊吃上顿饱饭,穿上件衣裳就混得下去,有的人还要想到比吃饭穿衣更光荣的事!”
别的妇女也说:
“秀梅说得一点也不假,打仗是为了大伙,现在的青年人,谁还愿意当炕头上的汉子呀!”
小五冷笑着,用扇子拍着屁股说:
“说那么漂亮干什么,是‘画眉张’的徒弟吗,要不叫你,俺家那个当不了兵!”
秀梅说:“哈!你是说,我和原生卡了一支枪,他才当了兵?我觉着这不算错,原生拿着那支枪,真的替国家出了力,我还觉着光荣呢!你也该觉着光荣。”
“俺不要光荣!”小五说,“你光荣吧,照你这么说,你还是国家的功臣呢,真是木头眼镜。”
“我不是什么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说。
“那不是俺家的人。”小五丝声漾气地说,“你不是干部吗?我要和他离婚!”
大伙都一愣,望着秀梅。秀梅说:
“你不能离婚,你的男人在前方作战!”
“有个头没有?”小五说。
“怎么没头,打败日本就是头。”
“我等不来,”小五说,“你们能等可就别寻婆家呀!”
秀梅的脸腾地红了,她正在说婆家,就要下书定准了。别人听了都不忿,说:“碍着人家了吗?你不叫人家寻婆家,你有汉子好等着,叫人家等着谁呀!”
秀梅站起来,望着小五说:
“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寻婆家,我们等着吧。”
别的人都笑起来,秀梅气得要哭了。小五站不住走了。有人就说:“像这样的女人应该好好打击一下,一定有人挑拨着她来破坏我们的工作。”秀梅说:“我们也不随便给她扣帽子,还是教育她。”那人说:“秀梅姐!你还是佛眼佛心,把人全当成好人;小五要是没有牵线的,挖下我的眼来当泡踏!”
对于秀梅的事,大家都说:
“你真是,为什么不结婚?”
“我先不结婚。”秀梅说,“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战士,当作打了外出的人,我给她们做个榜样。你们还记得那个原生不?现在想起来,十几岁的一个人,背起枪来,一出去就是七年八年,才真是个好样儿的哩!”
“原生倒是不错,”一个姑娘笑了,“可是你也不能等着人家呀!”
“我不是等着他,”秀梅庄重地说,“我是等着胜利!”
小五到村外一块瓜园里去。这瓜园是村里一个粮秣先生尹大恋开的。这人原是村里一家财主,现在村中弄了名小小的干部当着,掩藏身体,又开了个瓜园,为的是喝酒说落后话儿,好有个清净地方。
尹大恋正坐在高高的窠棚里摇着扇子喝酒,一看见小五来了就说:
“拣着大个儿的摘着吃吧,你那离婚的事儿谈得怎样了?”
小五拨着瓜秧说:
“人家叫等到打败日本,谁知道哪年哪月他们才能打败日本呀!”
“唉!长期抗战,这不是无期徒刑吗?喂,不是有说讲吗,五年没有音讯就可以。这是他们的法令呀,他们自己还不遵守吗?和他打官司呀,你这人还是不行!”
小五回来就又和公婆闹,闹得公婆没法,咬咬牙叫她离婚走了,老婆婆狠狠啼哭了一场。老头说:“哭她干什么!她是我一副牌赢来的,只当我一副牌又把她输了就算了!”
自从小五出门走了以后,秀梅就常常到原生家里,帮着做活。看看水瓮里没水,就去挑了来,看看院子该扫,就打扫干净。伏天,帮老婆拆洗衣裳,秋天帮着老头收割打场。
日本投了降,秀梅跑去告诉老人家,老人听了也欢喜。可是过了好久,有好些军人退伍回来了,还不见原生回来。
原生的娘说:
“什么命呀,叫我们修下这样一个媳妇!”
秀梅说:
“大娘,那就只当没有这么一个媳妇,有什么活我帮你做,你不是没有闺女吗,你就只当有我这么个闺女!”
“好孩子,可是你要出聘了呢?”原生的娘说,“唉,为什么原生八九年就连个信也没有?”
“大娘,军队开得远,东一天,西一天,工作很忙,他就忘记给家里写信了。总有一天,一下子回来了,你才高兴呢!”
“我每天晚上听着门,半夜里醒了,听听有人叫娘开门哩,不过是想念得罢了。这么些人全回来了,怎么原生就不回来呀?”
“原生一定早当了干部了,他怎么能撂下军队回来呢?”
“为国家打仗,那是本分该当的,我明白。只是这个媳妇,唉!”
今年五月天旱,头一回耩的晚田没出来,大庄稼也旱坏了,人们整天盼雨。晚上,雷声忽闪地闹了半夜,才淅沥淅沥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房里一下凉快了,蚊子也不咬人了。秀梅和娘睡在炕上,秀梅说:
“下透了吧,我明天还得帮着原生家耩地去。”
娘在睡梦里说:
“人家的媳妇全散了,你倒成了人家的人了。你好好地把家里的活做完了,再出去乱跑去,你别觉着你爹不说你哩!”
“我什么活没做完呀!我不过是多卖些力气罢了,又轮着你这么嘟哝人!”
娘没有答声。秀梅却一直睡不着,她想,山地里不知道下雨不,山地里下了大雨,河里的水就下来了。那明天下地,还要过摆渡呢!她又想,小的时候,和原生在船上玩,两个人偷偷把锚起出来,要过河去,原生使篙,她掌舵,船到河心,水很急,原生力气小,船打起转来,吓哭了,还是她说:
“不要紧。别怕,只要我把得住这舵,就跑不了它,你只管撑吧!”
又想到在芦苇地卡枪,那天黑间,两个人回到河滩里,寻找草筐和手巾,草筐找到了,寻了半天也寻不见那块手巾,直等月亮升上来,才找到了。
想来想去,雨停了,鸡也叫了,才合了合眼。
起身就到原生家里来,原生的爹正在院里收拾“种式”,一见秀梅来了,就说:
“你给我们拉砘子去吧,叫你大娘拿耧。我常说,什么活也能一个人慢慢去做,惟独锄草和耩地,一个人就是干不来。”
秀梅笑着说:
“大伯,你拉砘子吧,我拿耧,我好把式哩!我们那几亩地,都是我拿的‘种式’哩!”
“可就是,我还没问你,”老头说,“你那地全耩上没有?”
秀梅说:“我前两天就耩上了,耩的‘干打雷’,叫它们先躺在地里去求雨,我的时气可好哩!”
老头说:
“年轻人的时运总是好的,老了就倒霉,走吧!”
秀梅背上“种式”就走。她今天穿了一条短裤,光着脚,老婆子牵着小黄牛,老头子拉着砘子葫芦在后边跟着,一字长蛇阵,走出村来。
田野里,大道小道上全是忙着去种地的人,像是一盘子好看的走马灯。这一带沙滩,每到春天,经常刮那大黄风,刮起来,天昏地暗人发愁。现在大雨过后,天晴日出,平原上清新好看极了。
耩完地,天就快晌午了,三个人坐在地头上休息。秀梅热得红脸关公似的摘下手巾来擦汗,又当扇子扇,那两只大眼睛也好像叫雨水冲洗过,分外显得光辉。
她把道边上的草拔了一把,扔给那小黄牛,叫它吃着。
从南边过来一匹马。
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走,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经过一阵狂跑。马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意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远远看来,这是一个年轻的人,一个安静的人,他心里正在思想什么问题。
马走近了,秀梅就转过脸来低下头,小声对老婆说:“一个八路军!”老头子正侧着身子抽烟,好像没听见,老婆子抬头一看,马一闪放在道旁上的石砘子,吃了一惊,跑过去了。
秀梅吃惊似的站了起来,望着那过去的人说:
“大娘,那好像是原生哩!”
老头老婆全抬起头来,说:
“你看差眼了吧!”
“不。”秀梅说。那骑马的人已经用力勒住马,回头问:“老乡,前边是尹家庄不是?”
秀梅一跳说:
“你看,那不是原生吗,原生!”
“秀梅呀!”马上的人跳下来。
“原生,我那儿呀!”老婆子往前扑着站起来。
“娘,也在这里呀!”
儿子可真的回来了。
爹娘儿女相见,那一番话真是不知从哪说起,当娘的嘴一努一努想把媳妇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好几次又咽下去了。原生说:
“队伍往北开,攻打保定,我请假家来看看。”
“咳呀!”娘说,“你还得走吗?”
原生笑着说:
“等打完老蒋就不走了。”
秀梅说:
“怎么样,大娘,看见儿子了吧!”
“好孩子,”大娘说,“你说什么,什么就来了!”
远处近处耩地的人们全围了上来,天也晌午了,又尾随着原生回家,背着耧的,拉着砘子的。
刚到村边,新农会的主席手里扬着一张红纸,满头大汗跑出村来,一看见原生的爹就说:
“大伯,快家去吧,大喜事!”
“什么事呀?”
“大喜事,大喜事!”
人们全笑了,说:
“你报喜报得晚了!”
“什么呀?”主席说,“县里刚送了通知来,我接到手里就跑了来,怎么就晚了!”
人们说:
“这不是原生已经到家了!”
“哈,原生家来了?大伯,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呀!”主席喊着笑着。
人们说:
“你手里倒是拿的什么通知呀?”
“什么通知?原生还没对你们大家说呀?”主席扬一扬那张红纸,“上面给我们下的通知:咱们原生在前方立了大功,活捉了蒋介石的旅长,队伍里选他当特等功臣,全区要开大会庆祝哩!”
“哈,这么大事,怎么,原生,你还不肯对我们说呀,你真行呀!”人们嚷着笑着到了村里。
第二天,在村中央的广场上开庆功大会。
天晴得很好,这又是个热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换了新衣裳,先围到台下来,台上高挂全区人民的贺匾:“特等功臣”。
各村新农会又有各色各样的贺匾祝辞,台上台下全是红绸绿缎,金字彩花。
全区的小学生,一色的白毛巾,花衣服,腰里系着一色的绸子,手里拿着一色的花棍,脸上擦着胭脂,老师们擦着脸上的汗,来回照顾。
区长讲完了原生立功的经过,他号召全区青壮年向原生学习,踊跃参军,为人民立功。接着就是原生讲话。他说话很慢,很安静,台下的人们说:老脾气没变呀,还是这么不紧不慢的,怎么就能活捉一个旅长呀!原生说:自己立下一点功;台下就说:好家伙,活捉一个旅长他说是一点功。原生又说:这不是自己的功劳,这是全体人民的功劳;台下又说:你看人家这个说话。
区长说:老乡们,安静一点吧,回头还有自由讲话哩,现在先不要乱讲吧。人们说:这是大喜事呀,怎么能安静呢!
到了自由讲话的时候,台下妇女群里喊了一声,欢迎秀梅讲话,全场的人都嚷赞成,全场的人拿眼找她。秀梅今天穿一件短袖的红白条小褂,头上也包一块新毛巾,她正愣着眼望着台上,听得一喊,才转过脸东瞧瞧,西看看,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不够使,脸飞红了。
她到台上讲了这段话:
“原生立了大功,这是咱们全村的光荣。原生十五岁就出马打仗,那么一个小人,背着那么一支大枪。他今年二十五岁了,打了十年仗,还要去打,打到革命胜利。
“有人觉得这仗打得没头没边,这是因为他没把这打仗看成是自家的事。人们光愿意早些胜利,问别人:什么时候打败蒋介石?这问自己就行了。我们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我们坚决,我们给前方的战士助劲,胜利就来得快;我们不助劲,光叫前方的战士们自己去打,那胜利就来得慢了。这只要看我们每个人尽的力量和出的心就行了。
“战士们从村里出去,除去他的爹娘,有些人把他们忘记了,以为他们是办自己的事去了,也不管他们哪天回来。不该这样,我们要时时刻刻想念着他们,帮助他们的家,他们是为我们每个人打仗。
“有的人,说光荣不能当饭吃。不明白,要是没有光荣,谁也不要光荣,也就没有了饭吃;有的人,却把光荣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们这才有了饭吃。
“我们求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等着原生,原生就回来了。战士们要的是胜利,原生说很快就能打败蒋介石,蒋介石很快就要没命了,再有一年半载就死了。
“我们全村的战士,都会在前方立大功的,他们也都像原生一样,会带着光荣的奖章回来的。那时候,我们要开一个更大更大的庆功会。
“我的话完了。”
台下面大声地鼓掌,大声地欢笑。
接着就是游行大庆祝。
最前边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区有名的四个喜炮手;两面红绸大旗:一面写“为功臣贺功”,一面写“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锣大鼓,中间是英雄匾,原生骑在枣红马上,马笼头马颈上挂满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着新衣服坐在双套大骡车上,后面是小学生的队伍和群众的队伍。
大锣大鼓敲出村来,雨后的田野,蒸晒出腾腾的热气,好像是叫大锣大鼓的声音震动出来的。
到一村,锣鼓相接,男男女女挤得风雨不透,热汗齐流。
敲鼓手疯狂地抡着大棒,抬匾的柱脚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稳稳坐在车上,街上的老头老婆们指指划划,一齐连声说:
“修下这样的好儿子,多光荣呀!”
那些青年妇女们一个扯着一个的衣后襟,好像怕失了联络似的,紧跟着原生观看。
原生骑在马上,有些害羞,老想下来,摄影的记者赶紧把他捉住了。
秀梅满脸流汗跟在队伍里,扬着手喊口号。她眉开眼笑,好像是一个宣传员。她好像在大秋过后,叫人家看她那辛勤的收成;又好像是一个撒种子的人,把一种思想,一种要求,撒进每个人的心里去。她见到相熟的姐妹,就拉着手急急忙忙告诉说:
“这是我们村里的原生,十五上就当兵去了,今年二十五岁,在战场上立了大功,胸前挂的那金牌子是毛主席奖的哩。”
说完就又跟着队伍跑走了。这个农民的孩子原生,一进村庄,就好把那放光的奖章,轻轻掩进上衣口袋里去。秀梅就一定要他拉出来。
大队也经过小五家的大门。一到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点,原想叫小五也跑出来看看的,门却紧紧闭着,一直没开。
队伍在平原的田野和村庄通过,带着无比响亮的声音,无比鲜亮的色彩。太阳在天上,花在枝头,声音从有名的大鼓手那里敲打,这是一种震动人心的号召:光荣!光荣!
晚上回来,原生对爹娘说:“明天我就回部队去了。我原是绕道家来看看,赶巧了乡亲们为我庆功,从今以后,我更应该好好打仗,才不负人民对我的一番热情。”
娘说:“要不就把你媳妇追回来吧!”
原生说:“叫她回来干什么呀!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这样的女人一块革命吗?”
爹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喜事呢?以我看,咱寻个媳妇,也并不为难。”
原生说:“等打败蒋介石。这不要很长的时间。有个一年半载就行了。”
娘又说:“那还得叫人家陪着你等着吗?”
“谁呀?”原生问。
“秀梅呀!人家为你耽误了好几年了。”娘把过去小五怎么使歪造耗,秀梅怎样解劝说服,秀梅怎样赌气不寻婆家,小五走了,秀梅怎样体贴娘的心,处处帮忙尽力,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这样可爱和应该感谢。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滩芦苇丛中命令他去卡枪的那个黄昏的景象。当原生背着那支枪转战南北,在那银河横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风尘行军当中,他曾经把手扶在枪上,想起过这个景象。那时候,在战士的心里,这个影子就好比一个流星,一只飞鸟横过队伍,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个影子突然在原生心里鲜明起来,扩张起来,顽强粘住,不能放下了。
在全村里,在瓜棚豆架下面,在柳阴房凉里,那些好事好谈笑的青年男女们议论着秀梅和原生这段姻缘,谁也觉得这两个人要结了婚,是那么美满,就好像雨既然从天上降下,就一定是要落在地上,那么合理应当。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日饶阳东张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