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5年4月20日(学习先于创作;集中精力搞专业)
歌德今晚让我看了一位青年学生的来信,他要求歌德把《浮士德》下卷的提纲给他,因为他有意替歌德写完这部作品。他直率地、愉快地、诚恳地陈述了自己的愿望和意见,最后大言不惭地说,目前所有其他人在文学上的努力都一文不值,而在他自己身上,一种新文学却要开花吐艳了。
…………
歌德说:“国家的不幸在于没有人安居乐业,每个人都想掌握政权;文艺界的不幸在于没有人肯欣赏已经创作出的作品,每个人都想由他自己来重新创作。此外,没有人想到在研究一部诗作中求得自己的进步,每个人都想马上也创作出一部诗来。
“此外,人们不认真对待全局,不想为全局服务,每个人只求自己出风头,尽量在世人面前露一手。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错误的企图。人们在仿效新近的卖弄技巧的音乐家,不选择使听众获得纯粹音乐享受的曲调来演奏,只选择那种能显示演奏技巧的曲调去博得听众喝彩。到处都是些想出风头的个人,看不见为全局和事业服务而宁愿把自己摆在后面的那种忠诚的努力。
“因此,人们不知不觉地养成了马马虎虎的创作风气。人们从儿童时代起就已在押韵做诗,做到少年时代,就自以为大有作为,一直到了壮年时期,才认识到世间已有的作品多么优美,于是回顾自己在已往年代里浪费了精力,走了些毫无成果的冤枉路,不免灰心丧气。不过也有许多人始终认识不到完美作品的完美所在,也认识不到自己作品的失败,还是照旧马马虎虎地写下去,写到老死为止。
“如果尽早使每个人都学会认识到世间有多么大量的优美的作品,而且认识到如果想做出能和那些作品媲美的作品来,该有多少工作要做,那么,现在那些做诗的青年,一百个人之中肯定难找到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恒心和才能,来安安静静地工作下去,争取达到已往作品的那种高度优美。有许多青年画家如果早就认识和理解到像拉斐尔那样的大师的作品究竟有什么特点,那么,他们也早就不会提起画笔来了。”
话题转到一般错误的志向,歌德接着说:
“我过去对绘画艺术的实践志向实在是错误的,因为我在这方面缺乏有发展前途的自然才能。对周围自然风景我原来也有一定的敏感,所以我早年的绘画尝试倒是有希望的。意大利之游毁坏了我作画的乐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广泛的阅览,可爱的娴熟手腕就一去不复返了。我既然不能从技巧和美感方面发展艺术才能,我的努力就化为乌有了。”
歌德接着说:“有人说得很对,人的才能最好是得到全面发展,不过这不是人生来就可以办到的。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培养成为某一种人,然后才设法去理解人类各种才能的总和。[38]”
听到这番话,我就想起《威廉·麦斯特》里有一段也说:“世上所有的人合在一起才组成人类,我们只能关心我们懂得赏识的东西。”我还想到《漫游时代》里的蒙坦劝每个人只学一门专业,他说现在是要片面性的时代,既懂得这个道理而又按照这个道理为自己和旁人进行工作的人,是值得庆贺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一个人该选择什么专业才既不越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又不致做得太少呢?
一个人的任务如果在监督许多部门,要进行判断和领导,他就应该对许多部门都力求获得尽可能深刻的见识。例如一个领袖或未来的政治家在教养方面就不怕过分的多面性,因为他的专业正需要多面性。
诗人也应力求获得多方面的知识,因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题材,他对这种题材要懂得如何处理和如何表达。
但是一个诗人不应设法当一个画家,他只要能通过语言把世界反映出来,就该心满意足了,正如他把登台表演留给演员去干一样。
见识和实践才能要区别开来,应该想到,每种艺术在动手实践时都是艰巨的工作,要达到纯熟的掌握,都要费毕生的精力。
所以歌德虽力求多方面的见识,在实践方面却专心致志地从事一种专业。在实践方面他真正达到纯熟掌握的只有一门艺术,那就是用德文写作的艺术。至于他所表达的题材是多方面的自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教养和实践活动也应该区别开来。诗人的教养要求把眼睛多方训练到能掌握外界事物。歌德虽然说他对绘画的实践志向是错误的,但是这对于训练他成为诗人还是有益的。
歌德说过:“我的诗所显示的客观性[39]要归功于上面说的极端注意眼睛的训练。所以我十分重视从眼睛训练方面获得的知识。”
不过我们要当心,不要把教养的范围弄得太广阔。
歌德说过:“自然科学家们最容易犯这种范围太广的毛病,因为研究自然正要求协调的广泛的教养。”
但是另一方面,每个人对他那一专业所必不可少的知识也应努力避免狭隘和片面。
写剧本的诗人应该有舞台方面的知识,才能衡量他可以利用的手段,尤其是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为歌剧作曲的人也应该懂诗,才能分别好坏,不致用不合适的东西来糟踏他那门艺术。
歌德说过:“韦伯不该作《欧里扬特》那部乐曲[40],他应该很快就看出所用的题材很坏,做不出好东西来。我们应该要求每个作曲家把懂诗当作他那门艺术所应有的前提。”
画家也应有区别题材的知识,因为他那门艺术也要求他懂得什么该画和什么不该画。
歌德说过:“说到究竟,最大的艺术本领在于懂得限制自己的范围,不旁驰博骛。”
因此,自从我和歌德接近以来,他一直要我提防一切分心的事,经常力求把精力集中在一门专业上。如果我表现出一点研究自然科学的兴趣,他总是劝我莫管那些闲事,目前且专心致志地在诗方面下功夫。如果我想读一部他认为对我的专业没有帮助的书,他也总是劝我不要读,说它对我毫无实用。
他有一天对我说:“我自己在许多不属于我本行的事物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一想到维迦写了多少剧本[41],就觉得自己写的诗作实在太少了。我本来应该更专心搞自己的本行才对。”
另一回,他又说:“假如我没有在石头上费过那么多的功夫,把时间用得节省些,我就很可能把最珍贵的金刚钻拿到手了。”
由于这个原因,他钦佩和称赞他的朋友迈尔[42],说他毕生专心致志地研究艺术,所以在这方面具有公认为最高的卓越见识。
歌德说:“我也很早就有研究艺术的志向,差不多花了半生光阴去观赏研究艺术作品。但是在某些方面我比不上迈尔,所以我每逢得到一幅新画,不马上请迈尔鉴定,先要自己细看一番,得出自己的看法。等到我自信已把画的优点和缺点都看到了,才把画拿给迈尔看。迈尔比我看到的当然深刻得多,在许多地方他看出我没有看到的东西。这样我就日益看出在哪一门专业中说得上有伟大成就意味着什么,要费多大功夫才能达到。迈尔所具有的是对整整几千年艺术的深刻见解。”[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