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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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年1月18日(谈母题;反对注诗牵强附会;回忆席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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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转到一般女诗人,莱贝因大夫提到,在他看来,妇女们的诗才往往作为一种精神方面的性欲而出现。歌德把眼睛盯住我,笑着说:“听他说的,‘精神方面的性欲’!大夫怎样解释这个道理?”大夫就说:“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地表达了我的意思,但是大致是这样。一般说来,这些人在爱情上不如意,于是想在精神方面找到弥补[4]。如果她们及时地结了婚,生了儿女,她们就决不会想到要做诗。”

歌德说:“我不想追究你这话在诗歌方面有多大正确性,但是就妇女在其它方面的才能来说,我倒是经常发现妇女一结婚,才能就完蛋了。我碰见过一些姑娘很会素描,但是一旦成了贤妻良母,要照管孩子,就不再拈起画笔了。”

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不过我们的女诗人们尽可以一直写下去,她们爱写多少诗就写多少诗,不过只希望我们男人们不要写得像女人写的一模一样!这却是我不喜欢的。人们只消看一看我们的一些期刊和小册子,就可以看出一切都很软弱而且日益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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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起光看这些“母题”[5]就和读诗本身一样使我感到很生动,不再要求细节描绘了。

歌德说:“你这话完全正确,情况正是这样。你由此可以看出母题多么重要,这一点是人们所不理解的,是德国妇女们所梦想不到的。她们说‘这首诗很美’时,指的只是情感、文词和诗的格律。没有人梦想到一篇诗的真正的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题,而人们却不考虑这一点。成千上万的诗篇就是根据这种看法制造出来的,其中毫无母题,只靠情感和铿锵的诗句反映出一种存在。一般说来,半瓶醋的票友们,特别是妇女们,对诗的概念认识是非常薄弱的。他们往往设想只要学会了做诗的技巧,就算尽了诗的能事,而自己也就功成业就了;但是他们错了。”

里默尔老师[6]进来了。莱贝因告别了,里默尔老师就和我们坐在一起。话题又回到上述塞尔维亚爱情诗的一些母题。里默尔知道了我们在谈什么,就说按照上文歌德所列的母题[7]不仅可以做出诗来,而且一些德国诗人实际上已用过同样的母题,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在塞尔维亚已经有人用过。他还举了他自己写的几首诗为例,我也想起在阅读歌德作品过程中曾遇见过一些用这类母题的诗。

歌德说:“世界总是永远一样的,一些情境经常重现,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一样过生活,讲恋爱,动情感,那么,某个诗人做诗为什么不能和另一个诗人一样呢?生活的情境可以相同,为什么诗的情境就不可以相同呢?”

里默尔说:“正是这种生活和情感的类似才使我们能懂得其他民族的诗歌。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读起外国诗歌来,就会不知所云了。”

我接着说:“所以我总是觉得一些学问渊博的人太奇怪了,他们好像在设想,做诗不是从生活到诗,而是从书本到诗。他们老是说:诗人的这首诗的来历在这里,那首诗的来历在那里。举例来说,如果他们发现莎士比亚的某些诗句在古人的作品中也曾见过,就说莎士比亚抄袭古人!莎士比亚作品里有过这样一个情境:人们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都庆贺称她为女儿的双亲和将要把她迎回家去当新娘的年轻男子。这种情境在荷马史诗里也见过,于是莎士比亚就必定是抄袭荷马了!多么奇怪的事![8]好像人们必须走那么远的路去找这类寻常事,而不是每天都亲眼看到、亲身感觉到而且亲口说到这类事似的!”

歌德说:“你说得对,那确实顶可笑。”

我说:“拜伦把你的《浮士德》拆成碎片,认为你从某处得来某一碎片,从另一处得来另一碎片,这种做法也不比上面说的高明。”

歌德说:“拜伦所引的那些妙文大部分都是我没有读过的,更不用说我在写《浮士德》时不曾想到它们。拜伦作为一个诗人是伟大的,但是他在运用思考时却是一个孩子。所以他碰到他本国人对他进行类似的无理攻击时就不知如何应付。他本来应该向他的论敌们表示得更强硬些,应该说:‘我的作品中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的,至于我的根据是书本还是生活,那都是一样,关键在于我是否运用得恰当!’瓦尔特·司各特援用过我的《哀格蒙特》中一个场面,他有权利这样做,而且他运用得很好,值得称赞。他在一部小说里还摹仿过我写的蜜娘[9]的性格,至于是否运用得一样高明,那却是另一问题。拜伦所写的恶魔的变形[10],也是我写的梅菲斯特的续编,运用得也很正确。如果他凭独创的幻想要偏离蓝本,就一定弄得很糟。我的梅菲斯特也唱了莎士比亚的一首歌。他为什么不应该唱?如果莎士比亚的歌很切题,说了应该说的话,我为什么要费力来另作一首呢?我的《浮士德》的序曲也有些像《旧约》中的《约伯记》,这也是很恰当的,我应该由此得到的是赞扬而不是谴责。”

歌德的兴致很好,叫人拿一瓶酒来,斟给里默尔和我喝,他自己却只喝马里安温泉的矿泉水。他像是预定今晚和里默尔校阅他的自传续编的手稿,用意也许是在表达方式上做些零星修改。他说:“爱克曼最好留在我们身边听一听。”我很乐意听从这个吩咐。歌德于是把手稿摆在里默尔面前。里默尔就朗读起来,从一七九五年开始。

今年夏天,我已有幸反复阅读过而且思考过这部自传中未出版的、一直到最近的部分[11]。现在当着歌德的面来听人朗读这部分,给了我一种新的乐趣。里默尔在朗读中特别注意表达方式,我有机会惊赞他的高度灵巧和词句的丰富流畅。但是在歌德方面,所写的这个时期的生活又涌现到他心眼里,他在纵情回忆,想到某人某事,就用详细的口述来填补手稿的遗漏。这个夜晚真令人开心!歌德谈到了当时一些杰出的人物,但是反复谈到的是席勒,从一七九五年到一八〇〇年[12]这段时期,他和席勒交游最密。他们两人的共同事业是戏剧,而歌德最好的作品也是在这段时期写成的。《威廉·麦斯特》脱稿了,《赫尔曼与窦绿苔》也接着构思好和写完了。切里尼的《自传》[13]替席勒主编的刊物《时神》翻译出来了,歌德和席勒合写的《讽刺短诗集》也已由席勒主编的《诗神年鉴》发表。这两位诗人每天都少不了接触。这一切都在这一晚上谈到,歌德总有机会说出最有趣的话来。

在他的作品之中歌德还提到:“《赫尔曼与窦绿苔》在我的长诗之中是我至今还感到满意的惟一的一部,每次读它都不能不引起亲切的同情共鸣。我特别喜爱这部诗的拉丁文译本,我觉得它显得更高尚,仿佛回到了这种诗的原始形式。[14]

他也多次谈到《威廉·麦斯特》。他说:“席勒责备我掺杂了一些对小说不相宜的悲剧因素。不过我们都知道,他说得不对。在他写给我的一些信里,他就《威廉·麦斯特》说过一些最重要的看法和意见。此外,这是一部最不易估计的作品,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有一个打开秘奥的钥匙。人们在寻找它的中心点,这是难事,而且往往导致错误。我倒是认为把一种丰富多彩的生活展现在眼前,这本身就有些价值,用不着有什么明确说出的倾向,倾向毕竟是诉诸概念的[15]。不过人们如果坚持要有这种东西,他们可以抓住书的结尾处弗列德里克向书中主角说的那段话。他的话是这样:‘我看你很像基士的儿子扫罗。基士派他出去寻找他父亲的一些驴子,却找到了一个王国。[16]’只须抓住这段话,因为事实上全书所说的不过一句话,人尽管干了些蠢事,犯了些错误,由于有一只高高在上的手给他指引道路,终于达到幸福的目标。”

接着谈到近五十年来普及于德国中等阶层的高度文化,歌德把这种情况归功于莱辛[17]的较少,归功于赫尔德尔和维兰[18]的较多。他说:“莱辛的理解力最高,只有和他一样伟大的人才可以真正学习他,对于中材,他是危险的人物。”他提到一个报刊界人物,此人的教养是按照莱辛的方式形成的,在上世纪末也扮演过一种角色,可是扮演的是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因为他比他的伟大的前辈差得太多了。

歌德还说:“整个上区德国的文风都要归功于维兰,上区德国从维兰学到很多东西,其中表达妥帖的能力并不是最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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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对席勒的回忆非常活跃,这一晚后半部分就专谈席勒。

里默尔谈到席勒的外表说:“他的四肢构造、在街上走路的步伐乃至每一个举动都显得很高傲,只有一双眼睛是柔和的。”

歌德说:“是那样,他身上一切都是高傲庄严的,只有一双眼睛是柔和的。他的才能也正像他的体格。他大胆地抓住一个大题目,把它翻来覆去地看,想尽办法来处理它。但是他仿佛只从外表来看对象,并不擅长于平心静气地发展内在方面。他的才能是散漫随意的。所以他老是决定不下,没完没了。他经常临预演前还要把剧中某个角色更动一下。

“因为他进行工作一般很大胆,就不大注意动机伏脉(Motivieren)。我还记得为了《威廉·退尔》[19]我和他的争论。他要让盖斯洛突然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摆在退尔的孩子头上,叫退尔用箭把苹果从孩子头上射下来。这完全不合我的天性,我力劝他至少要为这种野蛮行动布置一点动机伏脉,先让退尔的孩子向盖斯洛夸他父亲射艺精巧,说他能从一百步以外把一个苹果从树上射下来。席勒先是不听,但是我提出我的论据和忠告,他终于照我的意见改过来了。至于我自己却过分地注意动机伏脉,以致我的剧本不合舞台的要求。例如我的《幽简尼[20]》只是一连串的动机伏脉,这在舞台上是不能成功的。

“席勒的才能生来就适合于舞台。每写成一部剧本,他就前进一步,就更完善些。但是有一点颇奇怪,自从他写了《强盗》以后,他一直丢不掉对恐怖情景的爱好,就连到了他最成熟的时期也还是如此。我还记得很清楚,在我写《哀格蒙特》的监狱一场中向主角宣读死刑判决书时,他硬劝我让阿尔法戴着假面具,蒙上一件外衣,出现在背景上瞧着死刑判决对哀格蒙特的效果来开心。[21]如果这样写,就会使阿尔法显得报仇雪恨,残酷无厌了。不过我反对这样写,没有让这种幽灵出现。席勒这个伟大人物真有点奇怪。

“每个星期他都更完善了;每次我再见到他,都觉得他的学识和判断力已前进了一步。他给我的一些书信是我所保存的最珍贵的纪念品,在他所写的作品中也是最高明的。我把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当作我的宝库中一件神圣遗迹珍藏起来。”他站起来把这封信取出递给我说:“你看一看,读一读吧。”

这封信确实很美,字体很雄壮。内容是他对歌德的《拉摩的侄儿》评注[22]的看法,这些评注介绍了当时的法国文学。歌德把手稿交给席勒看过。我把这封信向里默尔朗读了一遍。歌德说:“你看,他的判断多么妥帖融贯,字体也丝毫不露衰弱的痕迹。他真是一个顶好的人,长辞人世时还是精力充沛。信上写的日期是一八〇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席勒是当年五月九日去世的。”

我们轮流看了这封信,都欣赏其中表达的明白和书法的美妙。歌德还以挚爱的心情说了一些回忆席勒的话,时间已近十一点钟,我们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