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从外面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儿,书云:“叔叔,我爷叫你星期日到我家来。一定要来。”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东的孩子,我前后两次在小杨村驻队,都住在他家。叫我去有什么事呢?
俟到周日,我出城去,来到阔别四年的菜区农村——小杨村。
走进北巷口,那幢熟识的砖腿门楼下,男人女人,出出进进。小院里,搭着席棚,几把菜刀同时剁出杂乱而和谐的音乐,油锅里不断地发出爆响。烧水的,洗菜的,担水的,打诨的……喜庆的气氛洋溢在人们的话语中,轻快的脚步上,小院的空气里——是给幸福订媳妇吧?
熟悉的人和我嘻嘻哈哈打招呼,房东杨大叔跑出来,瘦长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动着欢悦的浪花,说:“咱幸福考上大学咧!”
噢,这事!实在可喜可贺。
“叔!”幸福从外面进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着,悄声抱怨说:“你看我爷张罗大不大?弄这号事……”
瞧着爷孙俩快活的神色,我却追寻起记忆中的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初冬的一天,我受公司派遣,带着铺盖行李来到小杨村,队长宝全仍然把我安顿在幸福家。前年,我在这里住过俩月,一切都是熟悉的。幸福奶从上房走出来,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了。
“幸福呢?”我问。
“你还记得他!”大婶喜悦的眼光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受神色,说,“吆车送菜去了。”
“他会吆车?”我不由一愣,难得料到,“他怎么会吆车呢?”
记得我头一次住进这个家里,十五六岁的幸福正读中学,长得细条条个儿,额前扑着一绺黄黄的头发,见了我,羞怯地低着头,转过身,跑到他住的厦房里去。
我住在厦房南间,和幸福是隔墙邻居,两个小门并开着,距离不过三米。住过半个多月,幸福从来没有跷过我的门槛。有时从我门口过,连朝这边看一眼也不看。
这一天,他却破例走进我的房子。我赶紧站起,招呼这位稀罕的邻居。
他顺炕站着,问我:“你过去念过的中学课本还在不在?”
“唔,说不定。”我毫无准备,又怕他失望,“大约还在,不会全的……”
“你礼拜天回去,给我捎来。”他说,“听说老课本深,我想试试。”
我打了几本残存的数理书,带给幸福。每当我夜晚从村里回来,总看见邻居窗上亮着灯光。
这期间,和社员们混熟了,我常常听见村里人说到幸福的聪明,有些事,甚至被文化不高的庄稼人传说得带上了神奇的色彩。我半信半疑,终于看见了一个奇妙的景象。
这天,队里买回当月的粮食来(蔬菜队由国家粮店供应口粮),正好是个星期天。会计把幸福叫走了。在仓库门口,摆着一台磅秤,围着一堆夹着口袋准备分粮的男女社员,翻捣粮食的尘土呛人嗓鼻。中年会计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笔,一手打算盘。幸福坐在会计旁边,袖着的双手搭在桌沿上。会计念过一户社员的人数(按五级定量,人数折合后有整有零),就急急忙忙拨拉算盘珠儿。幸福听到会计念出的人数,薄薄的嘴唇嗫嚅一下,就侧过脸报出一个数字。会计和他算盘珠儿的数字一对照,没错,就给过磅的社员大声呼报……我看呆了。
他怎么会赶大车呢?他那细条条个头儿,比姑娘还腼腆、还柔静的样子,说话像蚊子一样的细声,怎么呵斥、驾驶那些活蹦乱跳的骡马二骡子呢?
“这娃野了!谁也管不下!”大婶心事烦怨地说,“你先收拾住处吧。闲了,细细说。”
这天晚上,大队里开完会,我和宝全队长拾伴往回走。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原上空灰蓝的天上,蒙蒙月光洒在街巷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直冲鼻膜儿。宝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转过头,说:“这几个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闻,多香!”
宝全告诉我,一伙小伙子,夜里常常到外村去,把人家的狗哄出村,在野地河滩打死,剥扒了皮毛,拿回来在牛犊家里煮吃,是几个拜把子兄弟哩!派出所当成什么集团查问过几次,没查出什么案件,也就算了,指令他们再不许打狗聚餐。今天晚上,大约又从什么地方弄到手一只狗吧。
“走!尝一块狗肉去!”宝全说。
我未必想吃狗肉,却被一种好奇心驱使着,跟着宝全去了。
出了北巷,有一个独庄孤园,我跟宝全走进门,一眼瞧见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大瓷盆,半截狗腿苫在盆外,桌上,锅台上,地上,随处乱扔着啃剩的骨头,几个青年围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声谝着。看见宝全,牛犊并不畏怯,嘻嘻笑着:“队长,算你运气好,还有一条腿……”及至看见有生人跟在队长后头,他也并不在乎——经见过警察讯问的人,怕我一个蔬菜公司临时派来收储冬菜的“萝卜白菜司令”干什么!
这是个长得十分蛮势的青年。那双浑黄不清的眼仁,像榨干了油的棉籽儿,灰暗、死板而无灵光。他得意扬扬地给宝全队长学说,今天送菜路上,他怎样捉弄刚从陕北山区招来的新警察。我却一眼瞅见靠墙坐着的幸福,心里一震。
幸福侧身对着我,故意低着头。我叫了一声,他“嗯”了一下算是应声,并不看我。短暂的难堪之后,幸福就又伸手撕下一块狗肉,附和着牛犊得意的述说,轻狂地笑着。他的眼里腼腆、羞怯甚至有点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退净,一股野气蛮势在那长长的黑睫毛上浮游,头发蓬乱,衣裤邋遢。这哪是我记忆中的可爱的幸福,分明是牛犊的“哥儿们”了。他抓着骨头的一端,脖子一歪一拧,啃嚼着那煮得半生不熟的狗肉……
我和幸福一路回来,一进门,他懒散地靠在被卷上,狠劲吸着烟,躲闪着我困惑的眼光。
说话别扭极了。我问一句,他回答俩字;不问,他就一个字也不说。
“今天出车来?”
“嗯!”
“给哪儿送菜?”
“解放路。”
“啥时间回来?”
“天麻麻黑。”
他脸上很疲惫,很烦厌,似乎希望我快点走开。我偏接上一支烟,把烟盒摆在桌子上,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势。我用时间和忍耐,终于打开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是在筹办农业社的热火年月里来到小杨村的天地里的。受了半辈子苦的爷爷,给新生的孙子起了个带着时代色彩的名字——幸福。办社工作组白天黑夜抓紧时机向农民讲述农业实现合作化以后的幸福生活图景哩!哈,幸福!
幸福是在农业社的菜园里长大的。爷爷终日在苗圃里,吃饭才回家。和爷爷一块务菜的无勤叔,孩子多,把他的二女子引娣领在菜园里。两个孩子在菜地里捉虫扑蝶,揉泥做饭,移花栽木;夏天的夜晚躺在门外的苇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少年时代的生活是这样天真烂漫,友谊是这样珍贵……
及至坐到高中班教室里的时候,俩娃的兴趣和爱好明显地发生了偏转,性格也各朝着一端发展。幸福的两只眼睛越长越大,越长越深,眉骨高高地突出来了,在腼腆羞怯中,更增加了一层深沉思索的神色。他对数理课发生了难以遏制的兴趣,话语越来越少了。引娣已经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红润润的圆脸,两只明亮逼人的眼睛,泼辣,开朗,嘴巴利索,当着班团支部书记。在接收学习委员杨幸福入团前夕,引娣代表团支部很认真地指出:防止白专!幸福很害怕“白专”俩字,表示要向引娣学习。可是,一当人多的时候,他说话就结结巴巴,特别是讨论会上,大家都重复报纸上的说法,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厌烦情绪在心里翻搅,免言了。
将近毕业的时候,两个孩子中间发生了一场争执。放学以后,引娣发现不见幸福的人影,匆匆回到家,从锅里端出妈妈留给她的饭食,穿过上工后空无闲人的街巷,推开了幸福家虚掩的街门,喊:“幸福!”
幸福从厦房里出来了。
“会没开完,你就开小差咧?”
“唔!”幸福躲开引娣咄咄逼人的好看的眼睛,支吾一声,表示承认,“嗯!”
引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一边吃,一边问:“你看我下午的发言,下边反应怎样?”
“嗯……”幸福嚅嗫嚅嗫嘴唇,没说出话。
引娣这才看出幸福脸色烦恼,眼眉和嘴角有一丝反感的气色,她问:“你怎咧?”
幸福走下台阶,坐到石桌的另一侧,鼓起了勇气,诚恳地说:“你以后少出点风头吧……”
“啥,你说啥?”引娣吃惊地打断幸福的话,“什么‘出风头’?”
“就是,那些昧良心的话,别人爱说说去!”幸福肯定地说,而且更诚恳了,“你在台上发言,同学们在台下议论,砸洋炮!”
“是这样啊!”引娣明白了,激动地说:“你也认为我是‘出风头’,说‘昧良心’话?”
“我现在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理?真理是客观的,还是由人随便解释、胡说?”幸福也激动了,赤红着脸,争持说,“明明考试得了零蛋,狗屁不懂,偏要吹成英雄!这样的话,还办学校干什么?没有知识最光荣,最革命……”
“你疯咧?”引娣吃惊地禁斥,“你说的什么话?回潮言论!”
“我相信事实!”幸福说,“看看我们班吧!有几个人认真演习题,写作文?三分之一的同学根本连书包也不背,难道……”
“我相信党!”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场,“别忘了你是个共青团员!”
“共青团员才应该尊重事实!”
“我不尊重事实?”
“反正我不给‘零蛋’唱赞歌!”
争论到此,变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幸福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俩人中间,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责幸福,给引娣说好话:“你看你,平时想从你嘴里掏句话,比淘金还难,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两个青年都窝了火,不欢而散。
不久,他们毕业了,一同回到小杨村,那次不愉快的争吵所产生的别扭,为新的生活环境冲淡了……
农村的生活是与学校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单调些,却更实在些。幸福似乎适应得极快,他干活踏实,宝全队长很喜欢他,常常临时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不用说,会计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账和现金账;大队和小队的电工向宝全队长点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简直成了个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顺理成章地进了大队广播站,利用农村三顿饭时间和睡觉之前,向农民播送报纸上的文章,有时夹着自己组织采写的本大队的通讯。时间不长,引娣认真、热情的宣传却招来糟糕的后果,社员们讨厌广播,甚至有人对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来。幸福听到这些话时,常常替引娣难为情,又不好向引娣说。
秋收以后,村里来了路线教育工作队,引娣很快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这似乎还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参加会议,学习班,在各种会议上代表贫下中农发言,表态,批判。简直比党支部书记还忙。她在工作组做出批判定额管理的决定时,带头写大字报批判宝全队长的“工分挂帅主义”,气得人人赞成的好队长宝全几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组里,引娣的印象越来越好;在社员当中,人们在背地里开始用难听话骂起来了。有人掐着指头算,还得几年她才能出嫁,那时就该安生啰!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满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下决心和她谈一回,能听进去好,听不进去让她知道一些群众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几次机会,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没一点儿缝缝儿。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引娣突然来到幸福家。她的脸红腾腾的,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激情,兴奋地说:“我入党咧!刚开完支部会。”
“啊!”幸福吃了一惊,言不由衷,“这么快?”
引娣自豪地笑着:“咱俩的争论,现在该做结论了!”
幸福脑子乱了,躲开引娣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引娣入党了——事实,把小伙儿的嘴堵死了。天,我还想劝人家呢!
引娣瞧着他的桌子上、炕头上乱纷纷的演草纸,吃惊而轻率地问:“你还演这些题做啥?”
是啊,演这些东西能干什么呢?他陷入一种极度的困惑里。他的数学爱好者的严密思维解释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谁对?他彻底抛开干部和社员对他的赞扬不想,自己觉得回农村来是实心实意的,无论怎么苦累的农活,没躲避过,也没偷懒过!无论会计、电工什么时候叫他帮什么忙,随叫随走,从没计较过工分!平心而论,他是倾其所有的能力和精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众议论纷纷,什么“小杨村的脱产干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员群众,包括自己思想落后,看不惯新生事物呢,还是引娣跟着韩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后者的,所以总想给引娣提醒提醒。现在,引娣却入党了。入党,这是何等严肃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脑子乱了。
引娣说:“大队决定建立科研站,让你参加,把你的知识才能发挥出来吧!”
幸福进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长,成员是包括他爷在内的几位老农,纯一色的务实派,并不保守,更没有偷懒人和勤劳人之间的矛盾,少有是非之争;技术上的争执不少见,可不介入人事,吵过算了。站长引娣的社会活动特别多,隔上七八天来一次,看看就走了。渐渐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儿生长健壮极了。工作队队长韩副主任在苗圃转了一圈,高兴得很,决定马上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
现场会结束了,被推广的科研站里却第一次出现了混乱,沮丧的气氛简直令人寒心。
话头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没开完会,就进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长吁短叹,及至会散,其他成员进来,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掼掼:“啥是个礼(理)?六个糕子!”
大家瞧瞧他,没人吭声。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没说起!反倒成了只拉车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里明白,在引娣和韩主任的讲话中,都说科研站有只搞业务、不抓路线的倾向,是他们及时纠正了这种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并且警告其他大队在搞科研站的时候,一定要与只抓业务的倾向“斗”!幸福当时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简直受不了,动这大气。
精明的育苗土专家景文老汉也随着说:“引娣娃太狂了!从头到尾在站上能来几回?俺不说你,你倒批评俺……”
“她就给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路线是个纲。”
“她懂不懂籽儿怎样下,苗子怎样移?”
“说大话不费力,说假话不脸红!”
议论是一致的。王三更进一步发牢骚:“我不干了,叫‘会看路’的来……”
“出力不讨好,倒挨挫!”
幸福难受得抬不起头!他替引娣脸烧!这时间,他思想上早先混乱的问题清楚了:入党这事本身不能给他俩争执的问题做结论。正是因为这样,他替引娣难受!
幸福爷这时候开了腔:“哎,伙计们,咱科研站是干啥的!?为了务好菜!多增产,多收入,和谁憋气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队里分不下钱,你婆娘娃受难场,后悔就迟咧!”
这一席话,结实的程度,使发牢骚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点头说道:“话是实话!事情叫人气不顺!”
路线教育工作队撤离前,宣布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引娣当了小杨村党支部副书记。韩主任带领工作队离开小杨村以后,干部、社员、老人、娃娃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会开得没有“坐功”的庄稼人实在受不了了……
小杨村又恢复了安宁。引娣却感到无所事事了。韩主任临走时安排的一周三次学习,两次批判等等写到墙上的条文,老支书似乎一夜之间忘光了,其他几个委员也好像记性更坏!引娣向支书提过几回,似乎没引起多大重视。引娣难受了,脸上的气色阴沉了,脚步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来,这是他该同她谈知心话的最好时机了。
月亮从柳林背后升起来,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闪光,空气中有返青麦苗的清香。
“我现在才知道,农村干部不好当!”引娣说。
“怎咧?”幸福问。
“咱年轻,谁也不听咱的!人都不服年轻人!”
“不一定!”幸福说,“老支书土改那阵二十出头,合作化也不过二十五六,听说众人都服!”
这是事实,引娣不吭气了。
“值得思量!”幸福说,很诚恳,又很亲切,“我看你说得多,做得少,浮了点!农村人最讨厌只说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轻年老。吉祥叔倒老,他当副大队长说话也没人听。他懒!”
引娣委屈地说:“我不想省力!工作队成天叫开会,我不开咋办?”
幸福感觉引娣还在为自己找遁词,还没有意识到她脱离社员的原因,就直接说:“说话做事,要脚踏实地,话说到社员心上,事能办到人心上,人保险听你的!像老支书,不说空话,不说大话!你想想……”
“老支书,没斗争性!跟不上趟!”引娣说,“光会抓生产,韩主任批评过多回……”
“老支书没斗争性?土改是谁领着贫雇农斗地主的?合作化是谁办起来的?”幸福说,“你听韩主任胡扯!”
“说他现在!”引娣说。
“现在?现在他比你斗争性强!”幸福说,“他对韩主任那一套,软磨硬顶,故意拖拉!社员们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听韩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员才不听你的!大人碎娃都讨厌那个韩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现在又要说,不管啥时候,脚踏实地!甭说昧良心的话!谁爱说谁说,咱不说!”幸福说,“看社员平时不言传,心里清白着哩!”
“你还说我昧着良心说话?”引娣说。
“我说你当了干部,更要注意!”幸福缓和一步。
谈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认为她是在“坚持斗争”,不是说“昧良心的话”,却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参加生产劳动。交谈是平心静气的,幸福又不是那种好强的人,觉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劝告,很不错了。这次谈话以后,俩娃的接触又多起来,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争论,谁都清楚那是一个随时都会引起不愉快结局的导火索,都在躲避触动它!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许多繁杂的形式,大队里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报公社。
“怎办?”引娣笑着对幸福说,“要不要打一场?”
幸福能听出引娣在说笑话,挖苦有些村子为争着上大学打架闹仗的丑恶现象。他也笑笑,说,“要是打架,我可占便宜!”
“那不见得!”引娣伸着结实的拳头,“你,别忘了自个儿的外号!”
幸福脸红了。村里人见他寡言少语,举止拘谨,叔婶嫂子们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没啥!”幸福诚恳地说,“谁去都一样!”
“对!”引娣说,“咱俩之间,争没意思!”说完,脸红了,妩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腾地大红了脸——“咱俩”二字,那么亲昵,像带着电波,使小伙儿正常的脉搏紊乱了。
从大队初次传出的消息是,因为引娣扯三结合的班子,老支书征求了公社意见,果然,原驻小杨村工作队队长韩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结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韩主任又来到小杨村,亲自坐镇支委会,改变了主意。于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两天内变换人选的消息,在小杨村引起种种议论和猜测,那些打赌认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气壮起来:“看看,我早说过,幸福是牛犊儿跟着骡驹儿蹦——非窝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窃窃私议,说在定下幸福后,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来了韩主任云云。
幸福想,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两人只能有一个人高兴,引娣现在的政治条件比他强!在跨越公社最后一道关口时比他好办多了!再说,“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吗?
引娣果然被公社选定了。
临上学时,公社举行了欢送大会。幸福怀着热切祝福的心情参加了欢送大会,欢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学上大学。幸福挤在人堆里,看韩主任给三个大学生戴花。锣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后,韩主任代表公社党委讲话。他一边读着稿子,一边添加着临时想起的发挥的话。幸福听着,听着,猛然看见韩主任一手扬着讲稿,一边说:
“有的青年回到农村,自己不积极参加路线斗争,对进步的同志看不惯,把参加革命大批判说成是‘昧良心’‘出风头’……这样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学……”
我的天,像一盆凉水迎面浇来,幸福从头冷到心!大伏天的露天会场,不停流着汗水的毛孔一齐关闭;手发抖,头发晕;讲台上空的红旗、横幅,戴着花的引娣,挥着手讲话的韩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转,像儿时看见变幻无穷的万花筒一样。有如染上突发的霍乱,小伙子冷得打颤了。
从公社到小杨村这一段路,幸福也记不清是怎么走回来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
奶奶劝:“娃嫑难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
幸福烦躁地对奶奶摆摆手,翻过身,给奶奶个脊梁。
爷爷劝:“你和娣娣事先说得好好,‘谁去都一样’喀。这阵怎……”
幸福鼻腔里憎恶地“哼”了一声。
党支书刘大伯来了,坐在炕边上只管一锅接一锅抽烟,并不劝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长地问:“福娃,大伯问你:上大学要紧,还是人格要紧?嗯?叫我说,人格要紧。”
两位老人听不懂党支书的话,发着蒙。
幸福却一骨碌坐起,抱住刘大伯的肩膀,眼泪流下来了。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纷乱的猜测,引娣把他俩的争论当作动态告发给韩主任了,这是韩主任最后决定不惜拆散他亲手搭成的三结合班子而改变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夜色笼罩着河滩,蒙蒙月光下,雄伟的防洪大堤变得低矮可笑,流水令人心烦地呜咽,山岭的轮廓更显得丑陋而又阴森,夜色改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滩上。
一阵狂野的说话声从河滩上传来,是牛犊一伙又捕获了猎物凯旋了。
“幸福!”牛犊喊着跑过来,“走!难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灵熊哄笨熊,还怪笨熊不灵醒!’当今就是这世事!走,到咱屋谝去!管他妈天塌地崩哩!”
几个人连推带拽,幸福来到了牛犊的孤园。
几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里人都骂牛犊瞎,规劝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犊少有来往,现在呢?我看牛犊还罢咧!他讲义气!比之那些在关键时刻不惜友情,把对方当作垫脚石而跳进理想大门的人,牛犊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待不住了,终于获得宝全队长的允诺,跟牛犊的屁股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离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又请党支书来指教,似乎全没有效果。我这次来,自然也要我开导开导,我感到无力。当社会把成批人推向毁灭的时候,家庭和个人的挽救,显得多么无力和困难!
……
从已逝的回忆回到现实,对面是喜气盈盈的大叔和大婶的笑脸。一切都无需解释,今天的喜庆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阵胡弦响,我一回头,牛犊和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势,是要尽兴唱“乱弹”了。
牛犊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的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闻不见了。我已经把‘狗肉铺子’的门关啰!”牛犊做个鬼脸,笑着说。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也砸出清脆的响声,板胡手和二胡手在调弦,被众人哄哄着推举出来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却不由得问幸福:“再没见到引娣吗?”
幸福迟疑一下,眼里掠过一缕痛苦的阴云,叹口气,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求饶似的瞧着我。我后悔自己问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说:“嫑说哩!听戏吧!”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年4月 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