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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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萧南渡刚离开,客厅里的气氛便像冰块遇上春潮,瞬间解冻。雪墨喘了口大气,道:“开宴开宴,我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青玉笑道,“我请楚爸爸去!”转身出门。

雪墨冲着雪弓喊:“哥,你醒了没有?快下达命令呀!”

史雪弓确实是起死回生了一遭,天性豁达的他马上恢复常态,道:“听我指挥,雪砚雪墨去厨房拿餐具,我跟姬瑜排桌椅。”

雪砚却挽住姬瑜胳膊:“姬瑜和我们一起挑餐具去,也要让她熟悉一下兰畦的大厨房嘛!”

翠姑妈撇嘴道:“姬家花园里的大厨房才实实地大呢,可以摆两桌酒席呢!”

姬瑜忙道:“我也只是听爹爹姆妈讲起过,那房子后来做过一时街道工场,全变样了,现在听讲给哪个单位做了办公楼。”

雪弓忙圆场道:“挑餐具嘛,女性眼光比较妥帖对吧?搬桌椅的粗活我包了。”

麦蛾欢快道:“大哥还有我呢!”已动起手来。

雪砚挽着姬瑜,雪墨跟着,三个姑娘笑语间进了厨房。姬瑜道:“哦,这排柚木碗柜‘破四旧’时没被砸掉?太幸运了呢!”

雪墨道:“多亏我哥哥呀,说这里已是红卫兵司令部,把打砸抢的那拨人拦在门外了。”横了姬瑜一眼,你连这也不知道?

雪砚打开第一层柜门,摇摇头道:“看看这麦蛾,毛手毛脚,碗都被她敲得没个成套的了!”便踮起脚打开上层柜门,“哦,在这里了。”

原来上层碗柜里齐整地放着两套精致的餐具,一套是镶金边的薄胎白瓷碗碟,虽未必达到“明如镜,薄如纸”的境界,看上去却也滋润细腻,雍容大雅。平楚前年随中国美协代表团出访北欧,一位外国同行送他的礼物,包装盒侧面印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显然是借花献佛的意思。在雪墨的印象中,这套金灿灿的餐具家中从来未正式启用过。另一套是史引霄老家龙泉窑烧制的兰花图案青瓷餐具,瓷胎虽不够细腻,却翠绿欲滴,斜签一株五叶攒根单蕊偃抑的兰枝,亦是惹人爱怜。史引霄恢复工作那年,回老家探亲,带了这套青瓷餐具回来,是打算上餐桌用的。也用了几次,青玉看麦蛾洗碗大刀阔斧的架势,生怕她打碎一两件,便到瓷碗店随意挑了几副碗碟,将这套青瓷兰花碗换下了。

姬瑜后退两步,仰头观赏片刻,道:“我建议用这套金边白碗,伯母六十大寿,自然要选些富贵堂皇的餐具啰。”

雪墨道:“我哥没告诉你呀?我妈是兰痴!那年我陪妈回老家,龙泉窑的烧窑师傅请妈随意挑一套餐具,并着重推荐刚研制出的哥窑粉清开片餐具。我妈不为所动,偏挑了这套带兰花图案的。”

雪砚顾及姬瑜的面子,道:“反正今天妈也赶不回来,就用金边白瓷的吧,热闹些。”

雪墨抢白道:“那还有青玉姐呢!”心想:姬瑜不晓得青玉姐的心思,你也忘了呀?

雪砚用手指点点雪墨,笑道:“我晓得,青玉姐最心爱这套青瓷兰花碗,她最怕你们拿出来用,万一不小心敲碎了一两件,就不成套了!”

雪墨晓得是雪砚说得在理,不再吱声,三人小心翼翼取下金边白瓷餐具,白花花金晃晃,十分抢眼。

客厅里,翠姑妈正在给她娘家侄子打电话,史雪弓便指挥麦蛾将那张椭圆的橡木餐桌拉到屋中央。平常史家人都在厨房中的八仙桌上吃饭,雪弓晓得这张橡木桌是父亲的心爱,又叫麦蛾找了块碎花塑料台布铺上。与橡木桌相配套的高背椅只有六把,雪弓让麦蛾把厨房里的方板凳统统搬出来。

麦蛾道:“大哥,别把我算进去,我要端菜的,不上桌坐。”

雪弓道:“你要不上桌,被你姨娘晓得,我得吃‘马’肉了!”

翠姑妈放下话筒,道:“雪弓,给你堂弟留个位子哦,他从五角场过来,脚踏车要骑一个钟头呢!”

雪弓道:“我早就把他算进去了,正好凑成十全十美的一桌。”稍顿,“若是楼上顾医生夫妇和秦叔叔要入席,就有点挤不下了……”

麦蛾忙道:“坐不下,我让呀!”

恰巧青玉推门进来,双手捧着块无框的画板,应声道:“笃定坐得下的,首先,楚爸爸说寿主不到场,他也不下楼了……”

翠姑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算哪一出呀?阿不坐在上位,这张席哪里圆满得了?不行,我去喊他!”

青玉稍挪身子挡在翠姑妈前面,笑道:“翠姑妈,楚爸爸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还没有完工,他是想这两天抓紧赶一赶的。”

翠姑妈声音放低了许多,咕哝道:“不就一餐饭的时间,能耽搁他多少宏图伟业?”

青玉用手肘搡了她一下:“有雪弓在呢,再说他今天还带了对象来,这还不够圆满啊?”

翠姑妈晓得,即便自己上楼去喊,阿也未必肯给自己面子,趁早落篷收帆,只摇头叹道:“可惜待会儿阿丁诚诚心心赶过来,见不到叔叔婶娘了。”

麦蛾眼见得青玉姐轻轻柔柔三言两语就“收拾”了翠姑妈,乘胜追击,故意逗她:“翠姑妈,什么阿丁阿丁啊?”

翠姑妈白了她一眼:“阿丁跟你姨夫姨娘的关系实实比你亲多了,青玉姑娘是清楚的,对吧?”

青玉忙道:“阿丁兄长今天来,正好跟弟弟妹妹认个亲,以后嘛,常来常往,总见得到叔叔婶娘的。”

说话间雪砚雪墨姬瑜三个姑娘分别端着金边白瓷的碗碟调羹进来,往碎花台布上依次排开,只姬瑜多了一句:“台布要是纯白的就更相衬了。”

史青玉稍忖,忙道:“有,有本白的全棉台布,我去取。”便踅进房间,把门边那只樟木被柜上堆着的杂物挪开了。雪砚是晓得青玉姐的心思的,跟了进屋,一把摁住被柜顶盖道:“青玉姐,那块细纱台布是妈妈给你做嫁妆的呀!”

青玉轻轻将雪砚的手推开,一脸影影绰绰的春树暮云,掀开被柜的木盖,徐徐道:“姐要是真要嫁人,还在乎一块台布么?”便从被柜里抽出一只长方形精致的纸盒,盒上还系着奢华的蕾丝带。青玉以她惯常的淡然和坚定解开带子,揭开盒盖,拎住一角往雪砚的床铺上一抖搂,台布烟雾一般地弥漫开来,竟伴有幽香,原来四角饰有芊柔多姿的抽纱兰草图案,真正的一枝青玉半枝妍啊!

雪砚是略知内情的,一丝酸楚掠过,青玉姐莫非斩断了念想?不容分说,青玉便捧着兰草图案的本白台布去了客厅。几个人一起动手,先将碗碟挪去,揭掉碎花塑料台布,铺上这块质地精良的兰草台布,再摆上金边白瓷餐具。对于日常生活并不讲究甚至有点马虎的史家来说,这么一摆饰,可谓是“蓬荜生辉”了!

众人都说好,青玉心算了一番,道:“可取走两副碗碟。楚爸爸不入席了,顾医生和秦叔叔听说霄妈妈不在场,他们也不下来了。”

翠姑妈忙道:“你把阿丁算在内了吧?”

青玉笑道:“怎会忘记?加了阿丁哥,不多不少正好八个人,倒也圆满的。”便撤下两副餐具,吩咐麦蛾务必放回碗柜,顺便带两只方板凳出来。

翠姑妈因娘家侄子即刻到,情绪愈发高涨,拔亮喉咙道:“借我两双手,跟我一道端小菜去。”

姬瑜乖巧道:“姑妈我跟你去。”乐得翠姑妈挽住她的胳膊去了厨房。

雪墨四下寻雪弓,却见雪弓独自团在沙发里,双手举着块油画板,一会儿眯起眼推远了,一会儿又睁大眼挨近了。雪墨恨声喊道:“史雪弓,你倒好,做撒手掌柜了!”

青玉忙道:“哦,那是楚爸爸送给霄妈妈的生日礼物,楚爸爸关照,请大家提提意见。”

雪墨一屁股挤在雪弓身边坐下,从他手中抢过画板;雪砚也凑了过来,斜依住沙发扶手。三个人一时竟都无语,那画板上明眸皓齿英姿勃发的女战士是他们的母亲吗?像也不像!

他们对着画像看了一阵,又相互用眼神询问着,事实上,自他们记事起,他们极少有充裕的时间跟爸爸妈妈亲密接触。印象中,平楚同志总是出差,不是去垦区围海造田,就是到钢铁厂做炉前工,抑或上海岛与守岛战士一起点亮灯塔。而史引霄同志,下班总是很晚,星期天十有八九也是加班。孩子们放学回家,陪伴他们的是唠唠叨叨的奶奶,是殷勤周到的水珠阿姨,是贴心贴肺的青玉大姐。偶尔,史引霄同志下班略早,孩子们尚未入眠,她便会到他们床前一一探视。史引霄同志表达母爱的方式,是正颜敛色而无微不至的询问,考试成绩啦,课堂表现啦,对老师态度啦,与同学关系啦,等等;随后便是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从革命先辈们如何打江山,到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堕落成修正主义,再到西方帝国主义如何把和平演变的希望放在我们第三代身上,最后落到年轻人肩上的重大责任,鼓励孩子们树立远大理想,只争朝夕,努力学习。雪砚听妈妈训教最是认真,哪怕困乏了,也努力撑开眼睛,盯住妈妈的嘴巴。雪墨仗着年纪小,听得不耐烦了,便扭着身子,捂住耳朵喊:“妈,这些话我都听了十多遍了,都背得出来了!”史引霄同志虽气恼小女儿的任性,只轻轻拍拍她的面颊,嗔道:“多听革命道理对你有好处!”而他们夫妇最器重的儿子史雪弓,则常常要跟身为区级领导的母亲展开辩论。譬如史引霄同志听讲儿子在学校给校党支部书记提意见,被撤了校团委委员的职,便批评他骄傲自满,目无尊长。雪弓便把脑袋探出被窝,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一千零三页,《为人民服务》中写道: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史引霄同志斥责道:“你怎么肯定你的批评就是对的呢?”雪弓接着背诵道:“《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一千零九十七页,《论联合政府》中写道,不惧怕批评和自我批评,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些中国人民的有益格言,正是抵抗各种政治灰尘和政治微生物侵蚀我们同志的思想和我们党的肌体的唯一有效方法……”史引霄同志决然打断儿子,她晓得自己辩论不过儿子,压低声音焦虑道:“你这孩子,妈是为你好,你这样口无遮拦的,将来要吃亏的。”雪弓调皮地眨眨眼:“妈,都说我脾气跟你最像,是吧?”史引霄同志只有苦笑。

史青玉见弟妹们都不出声,便抛砖引玉道:“过了这么些年坎坷磨难的日子,楚爸爸在艺术上反而越发精粹老到了……”

史雪弓便衔住她话音道:“这就叫作‘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嘛。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史雪弓大学上的是哲学系,又考上“中国古代思想史”的研究生,言词中愈来愈多引用古人圣人语录了。

雪墨搡了他一把:“哥,你不要老掉书袋子,就直接亮观点,好不好?你说爸画得像不像我妈呀?”

雪弓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古人对绘画艺术早有精到的论述,东坡居士说,画竹先得成竹于胸;画竹高手郑板桥却道,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意在笔先,趣在法外也……”

雪墨两手捂住耳朵道:“好了好了,哥,现在不是听你设坛讲经的时候。你不说我说,我看这画像神情倒更像雪砚呢!”

雪砚忙接口:“哪里呀,当然是像我妈的啰……”斟酌着词句,“不过,妈比画像中的女战士更庄重,更刚毅,更丰富,更、更有沧桑感……”

青玉含笑道:“你们得看仔细了,依画中女战士的衣着来判断,楚爸爸画的一定是四十年前他在海边盐滩上见到的女武工队长史引霄哦!”

雪砚雪墨对望了一眼,大姐一言点醒了她们。她们多少听说过父母相识而后相恋的故事。一九四三年初,日本鬼子向苏北根据地发动梳篦式的大扫荡,局势十分严峻,主力部队暂时撤退,军区一大批文化干部大都分派到区县地方武装“打埋伏”。鲁艺工作团美术教员平楚同志急匆匆赶往茆围子区武工队报到,便在古淮河入海口的大片芦苇荡中见到了风骨秀爽英气逼人的史引霄同志。平楚怎么也想不到区武工队长竟然是位身量瘦弱的女同志,呆愣着。史引霄劈面问道:“会使枪么?”平楚摇摇头。史引霄手掌一挥:“不会,抽空跟战士们学!”便将一把驳壳枪递到他手中。

史雪弓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立在画板跟前,沉吟道:“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原来,在爸爸心中,妈妈四十年不老,一直如此英武俊美,爸爸是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来处理现实主义题材!”

雪砚合掌叹道:“爸爸用这样一幅肖像送给妈妈做生日礼物……太令人感动了!”

雪墨也跳起来,:“挂起来,挂起来,让妈妈一踏进家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于是几个人找钉子寻绳子,七手八脚地把画板悬在东墙上了。

翠姑妈和姬瑜一人托着一只搪瓷托盘走出厨房,托盘上叠床架屋堆满了菜碟。翠姑妈颇为得意地吆喝着:“上菜啰!”便撞开了客堂间的门,一眼就看见了那幅肖像。

翠姑妈急赤白脸叫起来:“挂张像干什么?是做生日,又不是做七啰!”把托盘往餐桌上一放,便要去取肖像,被雪墨拽住了。

“翠姑妈,这是我爸送给我妈的生日礼物呀!”雪墨晓得翠姑妈只服帖她的阿弟弟。果然,翠姑妈马上偃旗息鼓,仍咕哝了句:“送什么不好?奇出怪样,送张画!”便指挥麦蛾和姬瑜,将菜碟荤素间隔着在餐桌上铺排开来。

这时候门铃悠扬轻快地唱起来,翠姑妈专注在小菜的摆饰,竟然忽视了铃声。雪墨冲着雪弓:“哥,你腿长,开门去!”雪弓身子不动嘴动:“雪墨你身轻如燕,开门去!”雪墨便去拖雪弓,雪砚瞥了他们一眼,转身去开大门了。

少时,雪砚踅回客厅,道:“翠姑妈,有人找你,是个老头,怪里怪气的,我不敢让他进来。”

翠姑妈先是一呆,即刻叫起来:“哎呀,是阿丁,是你们的堂阿哥呀!”小跑步风一般旋了出去。

客厅中一干人都活络起来。向来稳重的雪砚惊惶道:“是堂哥呀?方才我还尊称他大爷呢!”

青玉浅笑道:“你们忘啦?翠姑妈说过,楚爸爸宁波老宅里的大哥同奶奶差不多岁数嘛。今天,翠姑妈请上门的这位堂兄,说是李家长房小孙子,那就是大伯父的小儿子。听讲他是大伯与舞女的私生子,不受待见,所以没有随大伯父一家去南洋。毛估估嘛,他也总该有四五十岁年纪了吧?”

雪弓张开双臂伸个懒腰道:“我总算好将‘大哥’这顶桂冠脱下来了,负担轻多了。”

雪墨朝他皱眉噘嘴:“那位堂哥他可是姓李哦!在我们史家,你还是大哥,你休想逃脱责任!”

姬瑜自始至终不开口,只是笑,将绛色的嘴唇抿成一叶扁舟。她喜欢这里的氛围,没大没小,嘻嘻哈哈。

翠姑妈用力推开客厅门,喉咙梆梆响:“来来来,都来认认亲,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嘛!”

这一堂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翠姑妈身后,背阴处,立着一位看不清眉目的男子,醒目的是他一头垂肩的银发,这才叫人判断不出他的年纪。待翠姑妈拽着他走进客厅,煞白的日光灯将他面容上的高岸深谷暴露无遗。雪砚用手指戳戳雪墨的腰眼,附在她耳畔叹气般道:“跟你倒真是有点像呢!”雪墨用胳膊肘狠狠地反戳了雪砚一下。

翠姑妈笑得一张团脸就像南翔小笼包子,都是细褶子,道:“他就是你们大伯的儿子,正宗姓李,叫李沫丁。”扭头伸出胳膊一一点到,“阿丁,来认认小爷叔的公子千金,雪弓、雪砚、雪墨。”故意省略了姓氏,又一把将姬瑜拖到人跟前,“阿丁,还记得姬慎之姬老板吗?这就是她的小千金噢!我们雪弓眼光多准呀。”姬瑜笑着略略欠了欠身。轮到青玉,翠姑妈语气含混起来:“这位青玉姑娘嘛……”

史青玉笑盈盈伸出一只手掌,落落大方道:“我叫史青玉,是霄妈妈的养女。”

李沫丁即伸手与青玉握了握,他穿了件深灰色隐条直贡呢盘扣对襟衫,袖管卷起两寸余,露出本白的塔夫绸夹里,稍过谦恭地道:“青玉姐,小弟白丁在彭浦新村小学教小朋友画画。”

翠姑妈纠正道:“阿丁,你要比青玉姑娘年长好几岁呢。”

李沫丁仍谦恭道:“称呼不关年龄,我老早就听讲青玉姐的身世,十分敬仰。尊者为大嘛!”

雪弓横插进来,喊着“阿丁哥”,顺便在对方肩胛窝里捶了一拳。雪砚雪墨也依次打了招呼。握过手后,雪墨咬着雪砚耳朵嘀咕道:“他的手指甲哪能留得那么长?把我的手心都抠痛了!”雪砚轻轻踩了下她的脚尖。

李沫丁弯腰去脚边旅行袋里取东西,雪墨哪里憋得牢,坏笑道:“翠姑妈,阿丁哥哥说他叫白丁,他怎么也不要老祖宗的姓氏啦?”

翠姑妈一时愣住,李沫丁直起腰身道:“白丁是我的艺名,户口簿上仍是李沫丁。”

雪墨仍不罢休,追问道:“阿丁哥,你教的学生,他们喊你李老师呢还是白老师?”

李沫丁笑了,笑容跟他的垂肩白发相称,好像是戴了面具,或者是戴了假发套,他道:“雪墨小妹很有幽默感哦!学生们都喊我白老师,我在学校里用的是艺名。”

雪砚屏住笑,道:“阿丁哥哥你别理她,她就会捣蛋!”

李沫丁早已收拾了笑容,将手中一只印花桑皮纸包着的盒子恭恭敬敬递给翠姑妈,“小娘娘,这是我特为托朋友从香港带过来的油画颜料,小爷叔一定派得上用场。”

翠姑妈捧过盒子,道:“阿丁啊,亏得你还真是摸透你小爷叔脾气,他吃的穿的都不在意,独独对笔啦颜料啦纸啦讲究得要命。只是他今朝……”求助地望住雪弓,雪弓耸耸肩胛,扭头看青玉姐。

青玉姐缓言道:“楚爸爸要赶着完成送全国美展参展作品。停顿了十多年,重新举办全国性的展事,这对楚爸爸来说,十分重要。所以……”

李沫丁忙道::“我晓得,对于艺术家来说,没有比艺术更要紧的事了。小娘娘,你代我转交给小爷叔。如果他用得上手,尽管跟我说,我能托人买到的。”

翠姑妈啧啧道:“难为阿丁想得周到!”

李沫丁又从旅行袋中摸出一只黄花梨木盒,团圈雕着葳蕤的兰叶,十分精巧。见众人目光俱被此吸引,他愈是谦恭道:“这是我送给小婶娘的生日礼物……”

雪墨抢白道:“哦哟,什么金银珠宝吧?史引霄同志不会要这些东西的,不批评你一个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算你阿丁哥运道了。”

李沫丁道:“雪墨小妹,你猜错了,并不是金银珠宝饰品。”他眼珠子意味深长地在周遭疑惑的目光中笃悠悠地兜了一圈,用长指甲修整得匀称洁净的大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扳开盒盖上的黄铜锁扣,吧嗒打开了盖子——原来盒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套青翠碧绿的麻将牌!

雪弓“哇哈”叫起来,笑道:“阿丁哥你这个生日礼物别出心裁哦。”盯住两个妹妹,“星期天,我们正好凑一桌,陪妈妈摸两圈,帮她松松脑子。”

雪墨翻他一个白眼:“我打不来麻将的!”

雪弓道:“你那么高智商的人,两圈摸下来就学会了嘛。”

“我才不学呢,玩物丧志!”雪墨边说边瞟了李沫丁一眼,“先问问姬瑜,她批准不批准你搓麻将?”

雪弓因道:“小妹你的观念太偏窄了。麻将局变幻莫测,有战略有战术,有博弈有胆量,有智慧有趣味。你不晓得啊?姬瑜是麻将高手呢!”一胳膊挽住了姬瑜的肩膀,气得雪墨拿背脊对住他们俩。

雪砚道:“你们先别争麻将的利弊,要紧的是我们史引霄同志星期天能不能休息?有没有空乐享天伦来搓麻将?”

翠姑妈从李沫丁手中接过黄花梨盒子,嗔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哪里是给你们日常玩的?欣赏欣赏,留作纪念!”转身问李沫丁,“阿丁啊,这太让你破费了!一盒子翡翠麻将,要多少钞票啊?”

“小娘娘,这不是翡翠,是青瓷,并不破费多少的。”李沫丁的眼珠躲在眼眶斜角落里,悄悄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翠姑妈圆脸拉成椭圆,其他人并无多少转容,只青玉大姐痴呆呆盯住黄花梨木盒,似欲扑将进去!他便愈是谦恭道:“小婶娘不是被造反派没收了一副青瓷麻将吗?近几年,浙江龙泉那边渐渐恢复了烧窑。我特为去了趟龙泉,挑了这副青瓷麻将,当然及不上老货,聊胜于无吧。”

久未出声的史青玉突然跨前一步,与李沫丁仅咫尺之内,急促问道:“你从哪里听到霄妈妈遗失麻将的事情的?你怎么晓得装麻将的盒子是兰花图案的?”

李沫丁稍稍朝后仰了仰身躯,沉吟片刻,便道:“不瞒青玉姐,小弟闲时爱逛文庙,收点小玩意。听文庙街上流传的,有人来打听装在螺钿兰花图案盒中的青瓷麻将,并且……还指着小婶娘的名字呢。”

史青玉不容分说,一把从翠姑妈手中捧过黄花梨木盒。翠姑妈猝不及防,怔住了。旁边雪弓他们几个,从未见青玉姐这般失态,疑惑地互相望望。

史青玉将木盒抵住胸口,腾出一只手翻拨盒中的麻将,青瓷相碰琤琤作响,扣人心弦。众人都不晓得素来端雅稳妥的青玉姐为啥对李沫丁送来的麻将牌这样紧张,一时大家都盯着她。不一会儿,青玉翻出了一张花牌,吁了口气,面孔上的线条立马松弛开来,浅笑道:“这不是霄妈妈遗失的那副牌!霄妈妈那副牌独独少了梅兰菊竹中的兰花牌,这副牌却是齐全的呢!”便将手中的花牌递给众人看。

雪砚内秀,心思绵密,喜好推理。拿着那张花牌看了看,沉吟道:“青玉姐,倘若有人得了妈妈那副牌,补了这张兰花牌呢?”

史青玉缓缓摇头,道:“霄妈妈的那副牌,青得很厚,很重,像千年古潭水;这副牌,青色明丽透明,像春天的池塘……”

一旁李沫丁很娴雅地笑笑:“去龙泉那边,这样青瓷麻将普通商店都有卖,只不过根据烧窑的技巧,价钱落差蛮大的。以一盘雀窑出的货最为昂贵。我这副牌,是托朋友到雀窑定制的,比一般商铺里的略高一筹。还是那句话,肯定不能与小婶娘从前的老货比。”

翠姑妈因这副牌并非价值连城,便有些扫兴,脸上的笑纹也折损了许多,咕哝了句:“哦哟,钞票如粪土,情义值千金嘛。阿丁有这份心便是好。”又叮嘱道,“青玉姑娘,这副牌你收好了,回头交给他小婶娘时,总要帮阿丁美言几句的。”

青玉仿佛从梦中醒来,左右看看,得体地点了下头。她仔细地将那张兰花牌归拢,合上盖子,摁紧锁扣。

麦娥使劲拽了下翠姑妈的后衣襟:“菜都要凉了呢!”

翠姑妈连忙把笑纹撑满整张面孔,放开喉咙:“好了,好了,吃饭吃饭。”又道,“雪弓,你是长子,今朝你爹娘不在,你便坐上位了。”

雪弓呵呵道:“姑妈,你是长辈嘛,当然你坐上位啰!”

翠姑妈心里受用,那笑纹簇成怒放的龙爪菊,道:“我一个不知天文地理的家庭妇女,哪里好坐上位哟!”脚步却慢慢往中央挪着。

雪墨眼珠骨碌一转,亦大声道:“我建议,今天是为史引霄同志六十大寿而摆的宴席,她人虽不到,上位得给她留着呀!”

雪墨这么一说,众人纷纷赞同,翠姑妈的脚定住了,尴尬道:“雪墨到底当记者了,做事情周全得很。”

雪墨生怕翠姑妈再想出其他鸠占鹊巢的主意,索性动手排兵布阵,在面南的上位摆了两副碗碟,道:“这两个位子给史引霄同志和平楚同志留着!史雪弓,你是长子,右首顺序两位你跟姬瑜姐坐;平雪砚,你挨着姬瑜姐坐,你们是老同学嘛。”

雪砚却担心雪墨任性怠慢了客人,抢着道:“那左首顺序就该是阿丁哥和翠姑妈了,对吧?”雪墨恼恨地瞪了她一眼,雪砚不理会她,笑道:“平雪墨,你就挨着翠姑妈坐吧?”

雪墨板着脸道:“我总归坐你旁边的!”

史青玉便道:“我坐翠姑妈下首,麦蛾坐我边上,不就顺妥了吗?”

于是众人依次入座。

青玉盈盈笑道:“我们准备了啤酒,红葡萄酒,各取所好。噢,还有花雕,原是为楚爸爸准备的……”

李沫丁抬了抬手道:“我来花雕吧,几年陈的?”

雪墨鼻子里“哼”了一声,青玉平和地回答:“这个嘛,我也没注意。平素楚爸爸熬夜,会喝几口,并不讲究的。”又道,“麦蛾,去热一壶花雕,专给阿丁兄弟。”

众人各自斟上酒。雪弓是啤酒,雪砚雪墨俱是红葡萄酒,青玉原是滴酒不沾的,只倒了小半杯红葡萄。翠姑妈道:“我随阿丁一起喝花雕吧。”

待麦蛾烫酒回转来,替翠姑妈和阿丁斟满了,自己也斟了半杯花雕。青玉道:“雪弓,你代楚爸爸霄妈妈说几句嘛。”史雪弓便擎着酒杯站起来,啤酒的气泡溢出杯沿,他用嘴凑上去抿了一口,刚要发表演说,客厅的门上嵌着的镂花毛玻璃被很有节奏地叩响:“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好几个人同时问:“谁呀?”

翠姑妈兴奋道:“一定是阿,他晓得阿丁要来的!”

麦蛾离门最近,连忙去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二楼东首的顾观我医生及妻子杜蘅,侧后还站着住在假三层上的秦汝贞。青玉一怔,他们不是讲好不入席的吗?那边雪弓已经离座迎上前,恭敬道:“顾医生,秦叔叔,刚好,我们还没有开席。麦蛾,再去搬两张凳子。”

顾医生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我们夜饭吃过啦!”

史家人都晓得顾观我医生是有恩于史引霄的。在五七干校的时候,史引霄劳累过度引发胃大出血,多亏顾观我夫妇悉心治疗调理,才捡回了一条命。并且顾医生还开出病况证明书,证明史引霄的身体已不适合大田的劳动。顾观我医生是区中心医院的内科主任,他妻子杜蘅是妇科大夫,他们开出的证明书是很权威的,造反派这才将引霄从大田调到缝纫组。史引霄每每遇到顾观我,总是双手作揖道:“顾医生,这辈子我欠你一条命哦!”

雪砚雪墨也配合雪弓力邀顾医生夫妇和秦先生入席就座,顾医生笑脸和尚一般哼哼哈哈推辞不得,他妻子杜医生便笑道:“雪弓雪砚雪墨,你们不晓得,顾医生死板得很,三餐饭必须准点吃到肚子里去,我们六点钟就吃好晚饭了呢。”顾医生连忙附和道:“真的,我真的吃饱了呢。”杜医生接着道:“我们下来,是给史区长送生日礼物的呀!”说着便将手中塑料袋举起来:“这是一瓶药酒,顾医生针对史区长的身体,精选了五种药材,用一罐十年酿的绍兴女儿红浸泡的,不值几个钱。史区长每日临睡吃一小盅,对她身体大有好处呢!”说着便将罐子塞到史雪弓手中。

雪弓凑上去闻闻,夸张道:“好香哦,顾医生,我能不能馋上一盅?”

“雪弓,药酒不好乱喝的呢,你真喜欢,顾医生另外给你选些强筋壮骨的药来浸。”杜医生像哄小病人似的对雪弓说。

这时,一直缩在顾观我夫妇背后的秦汝贞终于往前跨上一步,道:“我也有礼物送给引霄同志……”他的嗓音低哑而有浓重的鼻音,并且有一股刺鼻的烟味随着这声音弥漫开来。翠姑妈连忙后退两步,手掌还在鼻底下挥了两下。史青玉凌厉地横了翠姑妈一眼,走到秦汝贞身边,扶住了他的臂膀道:“秦叔叔,你腿不方便,还亲自送下楼干吗?方才交给我带下来就是了!”

这位秦汝贞也算是史引霄的老战友了,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〇年间,他们都在皖南云岭新四军军部教导大队学习。一九五〇年代后期,他们又在华东局政法部共事,不过那时史引霄是干部处副处长,秦汝贞仅是一般工作人员。那段时间秦汝贞经常造访史引霄,为自己不公平的级别待遇向她这位干部处副处长申诉。史青玉记得,当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开始,对这位面色青灰,神情忧郁,走路高低不平的秦叔叔有点害怕以至厌恶,后来听霄妈妈讲述了他的遭遇,心中陡生敬意,并且还产生了家人般的亲近感。原来秦汝贞在皖南事变的突围中不幸被捕,关在上饶集中营。在一次国民党对共产党顽固分子的清洗中,他与二十几位战友被押上山林中的刑场。他因腿骨中弹先倒下,战友们的尸体将他层层掩盖。两天后,他被暴雨浇醒,拖着伤腿爬出山谷,在老百姓家里养好了伤,又千辛万苦到苏北找到了组织。然而,他这段从屠杀中侥幸存活的经历一直遭到种种质疑,以至于他这个一九三九年就入党的老革命,至今仍只是个科级干部。

秦汝贞吭哧吭哧咳了两声,道:“古人云,千里送鹅毛嘛,礼轻人意重。”将右手从身后抽出,原来手中握着一个卷轴。青玉顺手接过来,解开细绳:“雪砚,来,帮下忙。”于是雪砚双手捏住酱红的轴头缓缓展开卷轴,竟是满目龙飞凤舞的墨迹横扫三尺素笺!史青玉叹道:“秦叔叔,听霄妈妈说起你离休在家练起了毛笔字,不想已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了!”秦汝贞灰扑扑的脸膛蓦地亮堂了一瞬,他仍是用低哑带鼻音的腔调念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念罢,稍停,又道,“引霄同志现在是一区之长了,将这首郑板桥的题画诗送她,互相勉励吧!”意犹未尽地“唔”了一声,却又无语了。

青玉连声谢谢,与雪砚一起将字轴卷起,道:“秦叔叔,我们一定将它转交给霄妈妈,包括你的心意……”总觉得还应该说点宽慰的话,却又无从说起。

于是顾观我医生便道:“老秦啊,礼物送到了,我们也好撤了,不要打扰他们的聚餐了。”

史青玉问道:“秦叔叔,怎么爱仙没陪你下来?我送你上去吧。”杜蘅道:“青玉呀,有我和顾医生在,你还担心秦叔叔回不了家?”秦汝贞一辈子没有讨过老婆,史青玉几次要替他介绍对象,他只一句话:“何必拖累人家?”史引霄便通过区民政局找了个钟点保姆来照顾秦汝贞的生活。她叫佘爱仙,丈夫早年病逝,两个儿子都已参加工作。闲着也是闲着,赚一份薪水总是好的。

待顾医生夫妇和秦汝贞的身影在楼梯拐弯处消失,众人回转客厅,按原先的位子坐定,不知为什么,方才饱满充沛的气氛像兑了白水的酒,寡淡无味起来。翠姑妈急了,喝道:“雪弓,你方才要讲的贺词呢?不要咽到肚子里去,吐出来呀!”

秦汝贞的出现,引起史雪弓思绪澎湃,一时转不回来。身旁的姬瑜拿起啤酒瓶,贴着杯口,徐徐地将他的杯子斟满,只盈盈含笑看住他。雪弓不饮自醉,站起来,清了清嗓,呵呵一笑,道:“大家把杯子高高举起来,为我们不辞劳苦克尽厥职的史区长,为我们公正无私光明磊落的引霄同志,为我们豁达大度古道热肠的母亲,还有和她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父亲,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