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里桥·五间房
榻上呓语: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在松动,蚯蚓和蝼蛄爬上柞树避险,雨后径流是兴安岭滂沱的眼泪,流淌不止汇成了横扫一切的泥石流。贪高不顾坡陡,失去的往往是根基。
老爷子在自传提纲中提到了北地八里桥。
常寒松记忆中北京城外有个八里桥,那里发生过一场恶战。京郊八里桥东距通州八里,西距京城三十里,乃运河上一座石料单孔桥,扼守通州入京咽喉,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大清将领僧格林沁率军在此与入侵联军激战,此桥因而知名。
老爷子提到的北地八里桥也与一场恶仗有关。
北地八里桥位于大岭至罕达气公路上,属于一处军事要地,这里曾长期设有武警执勤的边防检查站。资料显示,1900年这里也发生过一场激战,沙俄哥萨克骑兵越过黑龙江制造了“瑷珲惨案”后,长驱直入逼临墨尔根。在八里桥,清军与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恶战,清军兵勇、民团、鄂伦春猎手,以低劣之装备重创沙俄骑兵,尽管此战未捷,但在庚子年抗击列强斗争中,北地八里桥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么,老爷子自传提纲中提到的八里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带着几分好奇,两人驱车直奔大岭。
老爷子自传提纲中有这样一句话:“八里桥五间房让我懂得一个常识,山坡超过十五度,就应该停下垦荒的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地县领导干部都要下乡蹲点,老爷子选的是八里桥公社五间房大队,关于垦荒的体会就获于此地。
任多秋事先通过县民政局了解,八里桥乡五间房村是个富裕村,人民公社时期该村有三个自然村,也就分成三个生产队,靠近公路的两队已经连为一体,另一个队在三里外的塔头沟里。人民公社撤销后,已经没有大队生产队之分,统一叫五间房村,村委会主任叫侯宪启,六十开外,是个脑子十分活络的村干部。民政局的同志建议,去五间房采访最好找侯宪启,村书记是上级派的,刚去时间不长,对五间房历史知道不多,找侯宪启啥事都能整明白。常寒松问任多秋:“到底该叫村主任还是叫村长,我到农村去,很多老百姓都叫村长。”任多秋解释说,正确的说法是主任,村长是老百姓对村主任的俗称。常寒松道:“主任听起来像个有身份的干部,村长怎么叫也是农民。”
五间房原一队二队两个自然屯坐落在一片开阔地里,站在地势较高的公路上,可以俯瞰两屯全貌。两个自然屯呈哑铃状,中间最窄的连接处只有一个院落。这家院子不仅柴垛大,而且还竖着一根高高的索伦杆[1]。任多秋粗略数了数,沟里民房约有两百余栋,每一户都有木杖子围成的院子,院子里都有一个很大的柴垛。
遇到一个刚从木耳养殖大棚里出来的妇女,妇女穿着部队淘汰的作训服。任多秋上前问路,女人一边擦汗一边指着竖有索伦杆的院子说,侯主任家好找,找旗杆就是了。
任多秋心里笑了,这哪里是旗杆,虽然上面有一面小红旗,但这是货真价实的索伦杆。过去,为了让鸟类不至于因大雪封山而饿死,当地崇尚萨满的居民会用小木船盛满粮食,高高吊于竖起的木杆顶端,喂食过往的飞鸟,为了吸引飞鸟,人们在木杆顶端往往扎上松枝,让索伦杆远远看去如同一棵树。这个习俗始于何年无从查考,今天看来,这是人与自然十分和谐的一幕。常寒松用相机拍下了这根高高的索伦杆,心想,身为村主任的侯宪启能带头传承这种古老的爱鸟习俗,值得点赞。侯家院子里有一条大黑狗,未拴,见院外来了生人汪汪叫了几声。一个面色黧黑、剃着平头的老汉推门出来,先对黑狗喝了一声,然后过来打开了院门,院门是铁艺的,刷了绿漆,这样的门多大的山风也不会刮倒。
任多秋说了来意,尤其说了县民政局对侯主任的介绍,并夸赞八里桥景色美,院子像院子,路像路,路上还看到了一处公厕,很有新农村的样子。
这些事都是上面要求干的,侯主任说上面要求干的,马虎不得。“走吧,我们去村委会。”说完径自在前面带路往村委会走。
侯主任走路很快,边走边兀自说:“你们这是搞突然袭击呢,来检查工作也不先打个招呼。”
任多秋道:“我们来采访不是检查工作。”
侯主任说:“五间房三年没来过领导了,现在啥事都靠手机,有大事就微信视频,方便是方便,想见一回面却像牛郎织女那样不易。”
侯主任显然对手机办公不太适应,这是很多年纪偏大者的共识。过去大家聚到一起开会,且不管会议内容如何,单会议创造的碰面机会就很好,可以相互热闹一下,不时还会轮流做东喝上几盅,现在不中了,一部手机让村官们变得既近又远,聚会成了奢望。
任多秋一直以为当下交通发达,干部下乡入户应该比过去容易,没想到原来是这个样子,不来八里桥,还真没意识到这个新情况。当然,网上办公有优势,乡村之事多不涉密,一个群发比发文快得多。乡干部有要事,干脆来一个网上视频,与面对面交谈没什么两样,但在侯宪启看来,见面和视频是两码事。
村委会办公室与侯家相隔只有三户,是一个套了矮砖墙的院子,一排连脊红砖房,铝合金门窗,看上去十分敞亮。院子里还有个篮球架,一个升旗台。任多秋问:“村委会怎么有点像学校?”
侯主任笑了:“不愧是大记者,有眼力。这里原来是五间房小学,一到五年级十个班,后来上面搞撤点并校,把村小学给整没了,孩子都到七里外的八里桥中心小学住宿上学,七八岁的孩子就开始独立生活了。”
“孩子读寄宿学校不好吗?”任多秋问。
“怎么说呢?孩子和父母的感情是靠一个窝里滚出来的,不管这个窝是热是冷,终归是家,那么小就分槽饲养,亲情就淡了,为了所谓的教学质量早早就把脐带斩断,分数换不来亲情。”
任多秋觉得侯宪启思考问题挺深。
村委会办公室桌椅摆放十分整齐,白瓷砖地面上纤尘不染,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规章制度和领导小组名单,侯主任的照片也挂在上面。照片上的侯主任穿浅色西装,系一条鲜红的领带,与黧黑的肤色不是很搭。侯主任是个聪明人,解释说:“照片是乡里统一安排照的,要求穿西装扎领带,说实话这张照片我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像个拎包卖耗子药的。”
坐下后,任多秋介绍了自己所在的报社。侯主任说:“你们的报纸我太熟悉了,每年订报都是一件大活儿,上面有任务,不完成订报指标考核扣分。”
任多秋脸上有点发热,解释说:“订报的事社里从来都是实事求是,起始口令没问题,不否认层层传下来就变了腔调。”
侯主任说订报纸也不浪费,加工木耳菌棒可以做包装用。
常寒松开了个玩笑:“任兄大作可以催生木耳了,意想不到啊。”
提到木耳,侯主任开始侃侃而谈。五间房老百姓能致富要感谢木耳产业,五间房养木耳不下百年,从没间断过,即使在动乱年代养木耳也没停,在五间房谁不让养木耳,谁等于断村民的生路。
任多秋想,那个年代养木耳不是件简单事,老爷子来此调研时会持什么态度呢?他没有直接问,而是迂回问了个问题:“五间房是否遇到过挫折?历史上那么多风风雨雨,五间房不可能是世外桃源。”
“当然有,五间房的挫折就在养木耳上。”侯主任并不回避。
常寒松道:“养木耳怎么会是挫折?”
侯主任说:“这话说起来很远了,当年五间房恨一个人也感激一个人,这俩人给五间房一个带来阴天,一个带来晴天,村民至今还有个顺口溜。”
“还有顺口溜?”任多秋好奇地问。顺口溜其实就是民谣,在城市叫段子,在农村叫顺口溜,在汉代以前朝廷专门派人收集这些顺口溜,叫采诗官。
“这个顺口溜现在还有孩子会说:‘两人八个兜,一分一背头,分头吃木耳,背头喝豆油。’”
任多秋和常寒松面面相觑,这顺口溜啥意思愣没听出来。任多秋请侯主任解释一下。
“‘两人八个兜’,是指上级来的两个蹲点干部,中山装不是四个兜吗?四个兜代表干部身份。这俩人一个姓常,一个姓毕。‘一分一背头’是说这两个人一个梳分头,一个梳背头,姓常的梳分头,姓毕的梳背头。‘分头吃木耳’是说姓常的主张种木耳,也就是鼓励社员搞副业。‘背头喝豆油’是说那个梳背头的主张种粮食,尤其是主张种大豆,大豆可以榨油,社员多分豆油吃。”
听了解释两人吃了一惊,没想到常毕之争竟然延伸到了最基层的五间房,而且还形成民谣传唱至今。任多秋问:“那么,常、毕二人谁对谁错呢?”
侯主任道:“不能简单说谁对谁错,要是从发展特色经济来看常县长是对的,要是从贯彻以粮为纲方针上看毕书记又是对的,所以这个段子也客观——一个吃木耳,一个喝豆油。”
常寒松觉得侯主任是个很公道的村干部,想问题看问题很客观,就插话问:“两个领导两个令,大队执行哪一个呢?”
“两个领导谁也得罪不起,五间房人自有办法,当时大队领导就想出了个主意,化整为零,分别对待,具体就是一二小队种大豆,三小队种木耳,毕书记来下乡的时候就去一队二队,常县长来的时候就去三队,五间房是两位县领导抓的点。”
“全县这么多公社大队,毕书记和常县长为什么都选五间房做调研点?”任多秋想,领导干部在选点上最忌讳重叠,两头叫驴无法拴到一个槽子上。
“这个我不太清楚,听八里桥公社领导说,是常县长先选了五间房,五间房大队离八里桥驻军近,常县长是军转干部,喜欢和部队官兵打交道,才选了五间房蹲点。毕书记不知道常县长选在五间房蹲点,他是在听取八里桥公社工作汇报时,知道了常县长在该社五间房蹲点抓养木耳,就决定也到五间房来。
“公社领导知道常县长和毕书记不对付,怕他俩在村里碰头,就小心翼翼给他俩排时间,尽量错开下乡时间。殊不知天下最难之事就是给领导排日程,领导活动随机性很大,公社无法掌握县里的安排,结果有一天两位领导真就差点在五间房顶牛。那天是八一建军节,常县长没打招呼就驱车来到八里桥。公社书记见常县长驾到,脸立马就绿了,因为毕书记正在五间房检查工作,两人万万不能碰到一起。公社书记和八里桥驻军关系密切,灵机一动就叫话务员接通了部队首长电话,说县领导想到部队慰问看看是否方便。部队首长当然很高兴,说今天是八一,欢迎地方领导和驻军官兵一起过节。公社书记心里有了数,赶紧吩咐管双拥的干部做了些准备,然后跑到会议室来见常县长。常县长正在会议室里踱步,样子有点不耐烦,就问公社书记:你们谁有空陪我去五间房走走?公社书记说,县长呀,去五间房的事能不能等等,咱自己家的事啥时候去都成,今天可是八一啊,刚才八里桥驻军来电话,说欢迎地方领导与他们一同过节,我们无论从军民鱼水情,还是从双拥共建方面考虑,都该去部队慰问一下。常县长说好呀,那就快去吧。要上车的时候常县长问公社书记,去部队慰问总不能空手吧。书记指了指车后一辆马车道:准备了些木耳,还有一头猪一头羊。常县长很高兴,说部队官兵戍边辛苦,一定要好好慰问。
“公社书记随机应变化解了一场危机,毕克功和常克勋彼此皆不知情。
“那次慰问部队给常县长留下了深刻印象,关键是记住了三麻袋木耳。于是常县长萌发了在五间房大力发展木耳养殖的念头。常县长认为,墨尔根有棉纺厂,棉纺职工可以定期配发木耳做劳保用品。
“常县长抓木耳生产实行目标管理,也是说对五间房大队每年生产木耳有产量要求,完成了,评先进;完不成,做检查。那个时候不搞物质刺激,但常县长还是动了一番脑筋,他通过部队关系搞到一些老款军装,向全大队宣布:只要完成任务,大队基干民兵每人发一套军装。这个奖励在当时太有吸引力了,五间房三个队,主要劳力都用在了养殖木耳上。”
任多秋明白当时的政策要求,虽然强调以粮为纲,但后面还跟着一句“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提倡养殖木耳大的方针没问题。
侯主任说:“五间房是个移民村,都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最初来这里的只有三户人家,都姓侯,三户人家就是靠夏季上山采木耳为生,后迁来的人家也都喜欢上山狩猎、采木耳、榛子和榛蘑,当地也种,但收成不好,加之无霜期短,又多坡地,常遇到颗粒无收的年份。环境逼人想活路,村民在采集野生木耳的时候,就想能不能把生木耳的木头砍回家放到院子里,看着它生长,省去上山的辛苦。有人真这么做了,把山上生长木耳的柞树砍回来,截成木耳段,一根根摆好,然后定时往木耳段上浇水,木耳还真的像蘑菇一样长出来了。后来有了木耳菌,做成菌棒,养木耳就变得容易了。”
任多秋说:“看来常县长抓木耳抓到了点子上。”
“养木耳也不是顺风顺水。”侯主任说,“对这件事毕书记有不同意见。”
“这件事毕书记没有反对的理由呀。”任多秋觉得老爷子这项工作得人心,毕书记想反对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理由是啥东西?无非是个借口。”侯主任道,“毕书记没有明说反对养木耳,人家又不傻,知道反对养木耳会触犯众怒,但毕书记对五间房下达了一个新任务,要求开荒种大豆,并规定了开荒和种植的亩数。毕书记给五间房做了个三年计划:第一年,要发扬南泥湾精神,全力以赴向荒坡开战,把五间房建成全县第一个大豆村;第二年,交够公粮后的大豆由大队油坊全部榨油,除了留足积累外,油和豆饼一律分给社员;第三年,实现五间房社员豆油随便吃,想喝豆油也管够。这就是‘梳背头喝豆油’的来处。”
“三年计划想法不错,”任多秋说,“毕书记还是有点为民情怀的,想着让老百姓喝上豆油,这在三两油的年代多么鼓舞人心。”
“是啊,社员胃口都被吊起来了,你想想,以往只有过年才能烙一回油饼吃,一想到豆油随便喝,这与实现共产主义差不多。”
“有经验的领导总是善于用目标来凝聚人心,”任多秋说,“毕书记有政治家的素质,难怪能走上高级干部岗位。”
“当时的大队干部却为难了,”侯主任摊开两手道,“又要开荒种大豆,又要养殖木耳,你可知道那个年代社员是集体出工,按人头记工分,要是像现在分田单干也好办,当时可不行,社员出工干一不干二,没法分身啊。”
“是啊,上面一条缝儿,下面就是一道沟,两个喇叭响,不知道听谁的。”任多秋也觉得这事大队干部不好办。
侯主任狡黠地笑了笑,他的笑让人感到话里还有话。
“五间房人都是闯关东来的,大鼻子小鼻子见多了,这点事难不住。大队干部一商量。决定把三队开荒种大豆任务由一二队扛起来,木耳养殖专门由三队负责,三队实际上成了副业队,三个队各自记账,年底分配大队统一核算,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还是群众主意多,”常寒松说,“很多发明创造其实是逼出来的。”
任多秋的关注点在老爷子和毕克功的关系上,五间房这种模式是“一村两治”,老爷子和毕克功不可能不正面交锋。他问:“在五间房两位领导没碰上过?”
“碰上了,还不止一次。”侯主任在说这个问题时没有笑,表情变得沉重,“五间房一二队社员全力以赴开荒,当时没有大型机械,只能用牛马拉犁来开,好在山坡上是腐殖土,石头少,社员们先烧荒、再开垦,一片片新地开出来了。有一天常县长来了,看到山坡上的开荒地问大队领导,你们查过水文资料吗?大队领导说没有。常县长又问,你们测量过坡度吗?大队领导说就是目测。常县长说现在这个坡度很危险,一旦下大雨会出问题。大队领导觉得常县长说的有道理,就向毕书记汇报,如何在新开垦耕地上解决排水问题。那天,两位领导意外在村里碰面了。毕书记说,克勋你担心的不是没道理,如果下雨一连几天不停,遇到山洪暴发,别说耕地,就是五间房全村也不安全,五间房四面环山,整个在一个山坳里,大水漫灌全村就会灌包。毕书记话里有话,意思是你这是杞人忧天,什么雨会连续几天下个不停?如果真那样只能靠大禹来治了。常县长平时说话有点声高,但和毕书记说话却柔和了许多。他说老天爷的事谁也保不齐,我们能做的就是未雨绸缪。当年在朝鲜战场,部队穿插到长津湖潜伏准备阻击后撤敌人,因为任务紧急,御寒装备差,军需股长就提建议向预备队借点棉大衣,说夜里潜伏温度太低。有人说温度再低能低到哪里去?长津湖又不是北极。结果潜伏那夜遇到了极寒天气,温度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很多战士被冻伤,有的甚至冻死在战位上。这个教训提示我,什么事都是人在做、天在看,大自然是惹不起的。
“两位领导对话都是含而不露,说完也就各自忙去了。但毕书记抓垦荒一直没停。
“两人第二次在五间房碰头是一场水灾过后。事情果然如常县长所料,七月,大岭一带下了场急雨,如果是下它几天几夜还好办,至少村里能有个准备,但这场雨太急了,半天时间降雨超过300毫米,几乎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降雨形成山洪,民房损失不大,问题是新开垦的耕地被山上形成的径流冲刷严重,露出大面积石质山体,地,全废了。在大队部,两位亲临救灾一线的领导碰面了。毕书记面如死灰,听大队干部汇报灾情。听完汇报后,毕书记先让八里桥公社领导讲讲,公社领导检讨说他们准备不足,缺少预判,回去就向县里写检查。毕书记又让常县长讲讲,常县长没有翻小肠,他讲了三点,第一,这场水灾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非人力所能抵御。第二,八里桥公社和五间房大队不用写检讨,倒是应该表扬你们在抗灾中的表现,这么大的山洪暴发没有死一人,这是了不起的成绩。第三,被冲毁的耕地,灾后抓紧组织社员在石头缝隙中刨树坑,栽植黑松绿化山体。常县长讲话时,毕书记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却没有插话。常县长讲完,毕书记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要坚定人定胜天的信心和决心,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胆怯气馁。我知道三队的木耳段也被洪水冲走许多,三队的社员没有被吓倒,他们已经开始截取新的木耳段,这就是一种不屈的抗洪精神。这次碰面没有剑拔弩张,不了解内情和背景的人听不出子午卯酉。”
任多秋问:“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没亲身经历,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侯主任笑了笑道:“不瞒你们说,我父亲是当时的大队书记,见证了这些场面。父亲在世时每次和我说起往事总会这样感慨:最有力量的人不是莽撞易怒之辈,而是那些绵里藏针之人,能把批评当表扬来说,绝对是桩本事。父亲对两位领导很尊重,一直念叨他们的好,夸两位领导有涵养,可惜的是两位领导离开墨尔根后再也没有回来,父亲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会说分头不分了,背头也秃顶了,翻来覆去只说两位领导的头发,我想,大概是那个顺口溜让父亲无法忘掉两位的发型吧。”
原来是这样,任多秋很惊讶,难怪侯主任知道得这么多,在农村,老子卸任儿子继续干的例子很多,就问:“你怎么不当书记却当了主任呢?”
侯主任无奈地摇摇头:“主任也是村民硬要选我当的,现在村官难当,书记上级可以派,主任只能在本村选,大伙瞧得起我,我也就干吧,至少不能给老父亲丢脸,老父亲对我说,老侯家到啥时候都应该是五间房的主心骨,这是你爷爷的托付。”
任多秋有些疑惑:“托付?此话怎讲?”
“我们三户姓侯的是五间房最早的住户,又是本家,爷爷那辈来自蓬莱潮水。在八里桥一带落脚后,老家那些讨生活的亲友纷纷扑奔而来,爷爷说老侯家在五间房就是三个土豆母子,土豆母子就要舍得自己、催生新苗,所以后来闯关东的老乡只要到五间房,都会得到侯家接济,侯家口碑自然就好。我爹是土改时入党的,后来当了大队书记,一干40年,经历了从集体到单干的过程,酸甜苦辣尝了个遍。父亲说当村干部不易,明晃晃说出的话还得学会咽回去,破了的鼓非要擂出响,瘦驴拉硬屎,破车揽重载,到最后能赚个好名声就算没白干。我理解父亲,也体会到父亲的辛苦,父亲一辈子就是为了名誉活着。小时候常常看到父亲蹲在门槛前抽烟,父亲不抽烟袋,自己卷烟抽,他把你们的报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放入旱烟卷起来抽,所以大队每年都订报,看过的报纸也不浪费。当地产的旱烟劲足辣眼,但父亲一抽就是连着三颗。父亲卸任后有个本家叔叔接着干,干了几年全家进城了,乡里就动员我当书记,被我婉拒,我想自己建大棚养木耳,再说了,当时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些老弱病残很难把人组织起来做事,就不想抻头来当这个书记。没想到换届时村民硬是选我当主任,我就想,人还得识抬举,五间房毕竟是自己的家乡,自己不待见谁待见?这样我就干了,上任那天我在自己院子里竖起一根索伦杆,每天出门都会看一眼这根高高的杆子,目的就是长长志气。啊呀对不起,我有点扯远了,怎么唠起自家的事了。”
任多秋正听得仔细,没想到侯主任突然打住了,就问:“你当主任也很多年了,主要精力投放在养木耳上吗?”
“我这个人不喜欢标新立异,今天一个口号,明天一个举措,一天一个想法村民怎么受得了?我就想,还是把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给弄好,别瞎折腾。所以我上来就抓住木耳养殖不放,一手抓养殖,一手抓销售,现在五间房木耳就像杏花村的酒、五常的大米一样,已经成了国家地理品牌。”
“现在村民是不是很感谢常县长?”常寒松问。
“大多数村民都不知道常县长了,人们只知道那个顺口溜,说来也挺有意思的,历史有时候就在顺口溜里。有些事不能下结论太早,就说毕书记吧,他没有把五间房建成大豆村,但现在整个墨尔根却成了大豆县,这说明毕书记当时想法并不错,错就错在了天时上。父亲以四十年大队书记的经验告诉我,错误的东西放到正确的时间,错误就成了正确;正确的东西放在错误的时间,正确就变成了错误。这句话我琢磨了半辈子,过了60岁我才想明白,父亲是在告诉我一种工作方法:审时度势。”
两人为侯主任的深刻而吃惊,这哪里是一个村主任说出的话?但很快任多秋就想开了,在自媒体洪水泛滥般的当下,一个环卫工人也可能金句惊人,这一点不奇怪,媒体话语权已经不再属于少数人,因为一部手机就是无数张报纸、无数台电视。
“那么,你养殖木耳有何体会?”任多秋总是不自觉回归记者角色,一个接一个连续提问。
“也没啥体会,就是通过养殖木耳悟出一些零零碎碎的道理,侯主任很谦虚地说,人不一定都能做大官做大事,十几亿人天天都想着做大官做大事那是国家的灾难。身为村官,能牛屎里栽黄花、羊粪里种韭菜,把人生这个圆圈儿画圆也就行了。木耳长在朽木上,废物出美食,等于化腐朽为神奇,坏和好总是像陀螺在转。我爷爷说过,知府头上的虱子捉不得,名树枝上的木耳不能吃,这个道理我服。比如说枫木上的木耳吃了会要命的,知府头上有虱子一定要装看不见,否则会惹祸上身。五间房木耳多是椴木耳、柞木耳,出在春、伏、秋三季,品质以春秋两季为佳,道理很简单,春秋两季木耳生长慢,木耳肉质厚,尤其是秋木耳,你用开水泡上二十分钟然后蘸着青酱吃,能吃出牛百叶的味道。不好吃的是伏耳,原因是长得太快,速生,肉薄味寡,由此我的体会是,农村工作不要短平快,切忌急于求成,饭要一口一口去吃,肉要一点一点去长,想一口吃个胖子,当年大水毁地的悲剧就会重演。”
任多秋站起身,双手握着侯主任的手道:“侯主任,你给我上了一课,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原来最高深的理论一直在老百姓这里,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学者不过是小学生!”
“我是瞎说,哪有啥理论。”侯主任有些腼腆。
常寒松建议到当年的三队去看看,想拍几张木耳养殖照片。其实常寒松已经意识到,在五间房给老爷子招魂只能去三队。
三人步行去三队。路上,看到了山坡上连片的黑松林,侯主任说这就是当年开荒被大水冲掉土壤的坡地,黑松长势不错,但只能绿化景观,成不了经济林。侯主任叹了口气说:“当年社员在这里流下无法计算的汗水,无非是为了能喝上豆油,为了一套绿军装,过去这么多年,五间房没人抱怨这事,倒是有些老年人至今还在津津有味地唠叨当年垦荒会战的情形,可见五间房的村民有多实诚。”
来到三队,这个靠养殖木耳富裕起来的自然屯竟然没有一处木耳大棚。家家户户的木耳段都整齐排列在房前屋后,木耳段被横木垫起有三寸高,肥硕的蒲公英和苣荬菜从缝隙里探出长长的花茎,点缀在黑色的木耳段间。这是真正的田园景观,没有混凝土,没有沥青,绿植随处可生,蚱蜢随地可蹦,摄入镜头就是一幅久违的油画。
三队村民坚持不用大棚养殖木耳。侯主任用赞许的口吻道:“养殖户都认为好木耳一定要吸取天地日月之精华、雨露百草之灵气,大棚里养出的木耳,品质会打折扣。”
“三队出产的木耳价格肯定高吧?”常寒松问。
“当然,市场上难得一见,每年都被预订一空,但他们不扩大生产,不搞萝卜快了不洗泥那一套。曾经有个上级领导来视察,要求三队把木耳品牌做强做大,不能局限于小打小闹。领导的话我们当然重视,在商量怎么落实时,三队村民组长老胡举了一个例子,这事便搁下了。”
“老胡举了个什么例子?”任多秋很感兴趣。
“老胡女儿在法国留学,应该是女儿回来说给他的,否则他一个农民不可能举出洋例子来。老胡举了法国著名红酒罗曼尼·康帝酒庄的例子。罗曼尼·康帝酒产量极低,年产量控制在2500公升,以这款酒的市场和价格来看,按照国内一些人的思维完全可以快速扩张、做强做大,但人家没那么干,酒庄年产就是6000瓶,所以品质得以保证,市场上一支难求。我们三队的木耳也是这个道理,要是贷款建大棚,扩大规模,产量肯定上去了,可那还是三队木耳吗?”
任多秋点了点头,“农民能拒绝暴富想法的真不多,五间房是个例外。”
路边一片木耳段区,每截木头上都长满黑黝黝的小耳朵,肥嘟嘟的很可爱,任多秋不禁想起一位古人写的诗句:“木耳有才持紫橐,楮皮无计换青趺。”他对常寒松说:“在这里给我和侯主任拍张照片,我今天认识了一位老师。”
拍照后,任多秋向侯主任介绍了常寒松的身份,说这位摄影家就是常县长的儿子,他回来是替老爷子招魂,老爷子说他的魂落在了北地。
侯主任听后先是惊诧,然后拥抱了常寒松,说:“我父亲去世前留过话,要是常县长能来五间房,一定要送他两袋三队木耳,您来了,正好了却我一桩心事。”侯主任有些激动,深情地望着常寒松说:“当地有种说法,木耳是树木朽后树魂所生,能听懂人言、辨明兽语,收木耳之前,有经验的耳农会在前一晚到木耳段前祷告几句,次日收获时木耳便会弹性十足,若是少了这一环,有些耳子就会无缘无故变干巴。你带回木耳,就等于招回了树木之魂,我猜想,病床上的常县长一定想吃三队木耳。”
回程的车上,常寒松把两袋三队木耳紧紧抱在怀里,心里一直在想侯主任刚才说的话。
[1] 索伦杆,又名索摩杆,汉语意为“神杆”,为满族祭天所用。木杆下端镶在夹杆石中,上端有一个碗状的锡斗。祭天时,锡斗里盛放碎米和切碎的猪内脏,供乌鸦、喜鹊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