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1]。
甲第纷纷厌粱肉[2],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3]。
德尊一代常坎轲[4],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5]。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6]。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7]。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8]。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9]?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10]。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11]。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12]。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13]。
【解读】
这首诗约作于天宝十三载(754)。“醉时歌”就是喝醉后的话,似乎不能完全当真。其实恰恰相反,诗人就是想以醉为遮掩,将胸中之愤一吐为快。与此前所作《曲江三章》相比,此诗的否定情绪更为激烈。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儒冠多误身”的主题相比,此诗将这种社会荒谬感发展到又一极致。诗中所描写的是穷者与达者、贤者与佞者的对立,而且是佞者达而贤者穷的荒谬结合,穷者不仅是不遇,而且已经处于“饿死”的边缘。这是作者在这一时期社会地位下降的真实反映。正是在这种处境下,作者不仅对衮衮诸公嗤之以鼻,而且对“儒术”、“孔丘”的意义一概表示怀疑。对于一向自诩“奉儒守官”、“致君尧舜”的诗人来说,这种论调岂不是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旧注家总要设法为诗人开解,称其乃“无可奈何之词”、“非真欲孔跖齐观”(王嗣奭《杜臆》)。不错,诗人并没有真的从此弃儒道于不顾。但这不能否认他一度产生的这种愤激情绪是出于一种完全真实的生活感受。正是在这首诗里,作者抛弃了以前还曾有的种种幻想,剥去了这个社会里用以说明现存秩序合理、并为失意者寻找退路和安慰的种种谎言。同时,从诗中所描写的有位者与无位者、穷与达的对立再进一步,诗人就有可能触及另一种更深刻、更真实的社会对立:人民与统治者的对立。诗人也有可能从描写现实中的自己更多地转向描写现实中的社会。这正是这首诗在杜甫思想和创作发展中的特殊意义所在。
[1] 衮(ɡǔn)衮:相继不绝。台省:唐中央政府设三省,即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为执政机构。又设御史台,掌监察。广文先生:指郑虔,官广文馆博士。《新唐书·郑虔传》:“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虔闻命,不知广文曹司何在,诉宰相,宰相曰:‘上增国学,置广文馆,以居贤者,令后世言广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乃就职。”
[2] 甲第:指贵族宅第。张衡《西京赋》:“北阙甲第,当道直启。”《文选》李善注:“第,馆也。甲,言第一也。”厌:餍足。粱肉:指精美的食物。
[3] 羲皇:伏羲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尚书大传》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出羲皇谓其道德超越上古。屈宋:屈原、宋玉,战国时期楚国著名文学家。
[4] 坎轲:同坎坷,人生遭遇挫折。
[5] 杜陵野客:杜甫自谓。杜甫远祖杜预居京兆(长安)杜陵,故杜陵为杜甫祖籍。又杜甫在长安时居杜曲,亦在杜陵附近。嗤:嗤笑。被褐:被同披,褐为粗麻短衣。《淮南子·齐俗训》:“贫人则夏被褐带索。”鬓如丝:形容鬓发花白。
[6] 籴(dí):买进粮食。太仓:唐政府在长安所设官仓。《旧唐书·玄宗纪》载:天宝十二载八月,因京城霖雨米贵,令出太仓米十万石减价粜与贫人,每人每日五升。杜诗所言为纪实。同襟期:性情怀抱相同。
[7] 忘形:不拘形迹。尔汝:形容相交亲近,以尔、汝相称。《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文士传》:“祢衡有逸才,与孔融为尔汝交。”
[8] 沉沉:夜深貌。檐花落:谓屋檐水落,在灯影下闪烁如花。
[9] 有鬼神:古人以为音乐歌唱可惊天地、动鬼神。
[10] 相如:司马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卓文君夜亡奔司马相如,相如与文君俱之临邛,买一酒舍沽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着犊鼻裈,与佣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子云:扬雄字子云。《汉书·扬雄传》载:王莽篡位,诛杀甄丰父子,流放刘歆之子棻。因刘棻尝从扬雄学作奇字(古文字),时扬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吏来,欲收捕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
[11] 归去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宋书·陶潜传》载:陶潜(渊明)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石田:田多石则无法耕种。言家贫无产。《史记·楚世家》:“譬犹石田,无所用之。”
[12] 儒术:儒学,儒家道术。孔丘:孔子名丘。盗跖(zhí):传说为春秋时期鲁国大盗。俱尘埃:言俱不免一死。
[13] 惨怆:悲伤。衔杯: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