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画两角鹰歌[1]

百馀年来画禽鸟，后有吕纪前边昭[2]。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笔决眦分毫毛[3]。林良写鸟只用墨，开缣半扫风云黑[4]。水禽陆禽各臻妙[5]，挂出满堂皆动色。空山古林江怒涛，两鹰突出霜崖高。整骨刷羽意势动，四壁六月生秋[6]。一鹰下视睛不转，已知两眼无秋毫[7]。一鹰掉颈复欲下，渐觉飒飒开风毛。匹绡虽惨淡，杀气不可灭[8]。戴角森森爪拳铁，迥如愁胡眦欲裂[9]。朔云吹沙秋草黄，安得臂尔骑驷[10]。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11]。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12]。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13]。乃知图写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校猎驰骋亦末事[14]，外作禽荒古有经[15]。今皇恭默罢游燕[16]，讲经日御文华殿[17]。南海西湖驰道荒[18]，猎师虞长俱贫贱[19]。吕纪白首金炉边，日暮还家无酒钱。从来上智不贵物[20]，淫巧岂敢陈王前[21]？良乎，良乎！宁使尔画不直钱[22]，无令后世好画兼好畋[23]。

---

[1] 这是一首题画诗。前半部写林良画鹰之妙，并将明代百馀年来花鸟画的历史作简要概述。后半部写宋徽宗画鹰，并归结到当朝帝王身上。其中描绘画中之鹰，能驰骋联想，从画说到猎，从猎说到人，名为颂扬，实含讥讽。最后又由议论回到林良画上，与开头照应，使全诗浑然一体。此诗结构谨严，章法高妙，笔力雄健，想象丰富，寄慨遥深，引人入胜。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四曰：“从画说到猎，从猎开出议论，后画猎双收，何等章法！笔力亦如神龙蜿蜒，捕捉不住。”此诗最能体现李梦阳七言歌行的豪放本色。汪端《明三十家诗选》亦称之为“空同七古压卷”。林良（1436—1487），字以善，南海（今广东广州）人。英宗时，供奉内廷，官工部营缮所丞，直仁智殿，改锦衣卫指挥。擅长花鸟，为明代院体画代表作家。两角鹰，即双鹰。角鹰，鹰的头顶有毛角，故称。

[2] 百馀年：指从明朝开国至作者写诗当时。吕纪：字廷振，号东愚，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弘治中，供奉内廷，官锦衣卫指挥。以擅画花鸟出名，是明代院体花鸟代表画家之一。边昭：即边景昭，字文进，沙县（今福建沙县）人。博学能诗，善画花鸟，永乐间任武英殿待诏，为明代院体花鸟画名家。

[3] 二子：指吕纪和边昭。工似：意谓作画工于花鸟的形似，即像与不像。工意：意谓作画不注重花鸟等外貌的像与不像，而注重神似。吮笔：犹言含毫。决眦（zì恣）：睁大眼睛。决，张开，裂开。眦，眼眶。杜甫《望岳》：“决眦入归鸟。”分毫毛：言其画笔非常工细。

[4] 开缣（jiān兼）：摊开绘画用的细绢。

[5] 臻妙：妙到极点。

[6] （tāo涛）：大风。

[7] “一鹰”二句：是说从鹰注目下视的神气中，就可知道没有一点点东西能逃过他锐利的目光。秋毫，鸟兽在秋天长出的细毛，比喻极细小的事物。

[8] “匹绡”二句：意谓画面虽已色彩暗淡，但画鹰的英锐之气丝毫不减。

[9] 戴角：角鹰，是鹫的一种。头部后面的羽毛长而有白喙，作冠状，故名。森森：阴沉可怕貌。愁胡：带愁容的胡人。杜甫《画鹰》：“侧目似愁胡。”仇兆鳌注引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意思是说鹰眼碧如胡人的眼睛。

[10] 臂尔：打猎时把鹰缚在臂上。尔，指鹰。驷：一车四马皆赤黑色，出《诗经·秦风·驷》。驷，古代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或套着四匹马的车。（tiě铁），赤黑色的马。

[11] “草间”二句：用杜甫《画鹰》诗句：“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妖鸟，邪恶之鸟。

[12] 宋徽宗：名赵佶，北宋皇帝，工书画，尤长于花鸟。貌：摹拟，绘制。

[13] “后来”二句：谓“靖康”之难，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桓一起被金兵所俘，后囚死于五国城。五国城，地名，在今黑龙江依兰县。

[14] 校猎：围猎，打猎。末事：微末之事，非正经事。

[15] “外作”句：《尚书·五子之歌》：“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禽荒，纵情沉迷于畋猎。经，指《尚书》，亦称《书经》。

[16] 恭默：勤谨，谦恭，不事声张。《尚书·说命上》：“恭默思道。”

[17] 讲经：讲解经典。自宋代起有经筵之制，专为皇帝讲解经传史鉴，自大学士、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皆得充任讲官，定期入侍，轮流讲读。元明两代仍沿袭。文华殿：明代宫殿名，在紫禁城东门内。

[18] 南海：南海子，即南苑，在北京永定门外。西湖：指北京的三海（北海、中海、南海），明代御苑，在紫禁城西，故称。驰道：专供帝王行驰车马的大道。

[19] 猎师：专侍皇帝打猎的官。虞长：掌管山林水泽苑囿的官。

[20] 上智：智力特出的人。

[21] 淫巧：过于奇巧而无益之物。

[22] 良：指林良。直：通“值”。

[23] 畋（tián田）：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