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将适湖湘，余实恋恋难别，走笔长句，述一代文人之盛，兼寓祝望焉耳[1]
峥嵘百年会，浩荡观人文[2]。建安与黄初，叱咤皆风云[3]。大历熙宁各有人，戛金敲玉何缤纷[4]。高皇挥戈造日月，草昧之际崇儒绅[5]。英雄杖策集军门，金华数子真绝伦[6]。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廊庙珍[7]。我师崛起杨与李，力挽一发回千钧[8]。天球银瓮世希绝，鳌掣鲸翻难具陈[9]。洪川无梁不可越，日暮怅望劳余神。徐郎生长苏台阴，二十作赋雄海滨[10]。朅来抱玉扣阊阖，长安绣陌行麒麟[11]。是时少年谁最文？太常边丞何舍人[12]。舍人飘
使南极，直穷金马探泸津[13]。尔虽不即见颜色，梦中仿佛形貌真。余也潦倒簿书客[14]，诸公磊落清妙身[15]。大贤衣钵岂虚掷，应须尔辈扬其尘[16]。休令黼黻怨岑寂[17]，要与琬琰增嶙峋[18]。海陵先生雅爱士，晚得徐郎道气伸[19]。乔王款接虽不数，迩闻亦欲来卜邻[20]。骅骝造父两相值，一瞬万里谁能驯[21]？都门二月芳草发，御沟杨柳垂条新。徐郎绾牒将远适[22]，使我旦夕生悲辛。为君沽酒上高楼，月前醉舞梨花春。天明挂帆向何处？鸿雁哀鸣求故群。南登会稽探禹穴[23]，西浮湘水吊灵均[24]。洞庭波寒木叶下[25]，峡口风急猿啸闻[26]。司马太史有遗躅，归来著书追获麟[27]。
[1] 此诗作于正德元年（1506）。时徐祯卿即将赴湖湘，与李梦阳话别。诗人因成此诗，回忆文坛盛况，并抒发依依惜别之情。徐子，即徐祯卿，生平见《赠徐祯卿》注〔1〕。
[2] 人文：礼教文化。
[3] “建安”二句：意谓建安和黄初年间是人才荟萃、文化繁荣的时期。建安，东汉献帝刘协年号，公元196—220年。这时曹操父子和“建安七子”在文坛名重一时，他们继承汉乐府民歌传统，并能创新，不少作品反映了当时社会动乱和人民流离失所的痛苦生活，后人称之为“建安体”。黄初，三国魏曹丕（文帝）的年号，公元220—226年。叱咤风云，大声怒喝，能使风云变色。形容声势威力极大。
[4] “大历”二句：意谓大历和熙宁年间也有出类拔萃的人才，不能漠然置之。大历，唐代宗李豫的年号，公元766—779年。当时有所谓的“大历十才子”。《新唐书·卢纶传》：“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
、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熙宁，宋神宗赵顼年号，公元1068—1077年。当时有许多著名的文学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如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程颐等。戛金敲玉，即“戛玉敲金”，比喻音调或响亮或清润，各有特点。
[5] “高皇”二句：意谓明太祖朱元璋创建明王朝，一开始就重视文学之士。草昧之际，指国家草创之时。草昧，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状态。
[6] “英雄”二句：意谓各地的有志之士闻风响应，前来投靠朱元璋，其中以金华数子最为出众。杖策，《后汉书·邓禹传》：“及汉兵起，更始立，豪杰多荐举禹，禹不肯从。及闻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追及于邺。光武见之甚欢。”金华数子，指明太祖的重要谋士、明代开国文臣宋濂、刘基、章溢、叶琛等。《明史·刘基传》：“及太祖下金华，定括苍，闻基及宋濂等名，以币聘。基未应，总制孙炎再致书固邀之，基始出。既至，陈时务十八策。”
[7] “宣德”二句：意谓宣德年间以杨士奇为代表的台阁文学崇尚典雅，一味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犹如浑沌未开。宣德，明宣宗朱瞻基年号，公元1426—1435年。浑沦，指宇宙形成前的迷濛状态。东里，指杨士奇。杨士奇（1365—1444），名寓，字士奇，号东里，以字行，泰和人。建文初，以史才荐入翰林，充《太祖实录》编纂官。历任礼部侍郎、华盖殿大学士。宣宗、英宗时，与杨荣、杨溥同掌国政，并称“三杨”。其诗文崇尚典雅平正，内容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著有《东里文集》等。
[8] “我师”二句：意谓在“台阁体”笼罩文坛的时候，李东阳与杨一清有志于改变这种肤阔平淡的风气，挽救了文坛的颓势。杨与李，指杨一清和李东阳。杨一清（1454—1530），字应宁，号邃庵，明镇江丹徒（今属江苏）人。成化进士。弘治末巡抚陕西。武宗立，受命总治三镇（延绥、宁夏、甘肃）军务，进右都御史。以不附刘瑾，得罪去官。后劝宦官张永揭发刘瑾罪恶，瑾因此被杀。旋任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参预机务。后以江彬等擅权，辞官而去。嘉靖初，再以兵部尚书总制陕西三边军务，不久召还京师，加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被人攻讦去官。著有《关中奏议》、《石淙诗钞》等，后人辑为《杨一清集》。杨一清屡任边关大员，熟悉军旅生活，了解下层人民的艰辛，其诗多抒发抗击外族入侵的爱国精神和反映老百姓的困顿生活，苍凉沉郁，俊拔典则，尤长于七言律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他“古诗原本韩苏，近体则以陈简斋、陆放翁为师”。李梦阳在弘治四年（1491）归庆阳，时杨一清为督学宪副，爱其才而延之门下，因有师徒之谊。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明湖广茶陵（今属湖南）人。明代著名诗人。天顺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宦官刘瑾专权时，依附周旋，颇为时人所不满。其诗多应酬题赠之作，形式上追求典雅工丽，在当时很有影响，形成以他为首的茶陵诗派。著有《怀麓堂集》。李东阳曾是李梦阳弘治六年（1493）参加会试时的主考官，为李梦阳的座师。
[9] “天球”二句：这里赞扬杨一清与李东阳的诗文各有千秋，同样宝贵，具有“鲸鱼碧海”的大境界。天球，玉名。《尚书·顾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疏》：“天球，雍州所贡之玉，色如天者。”银瓮，银制之酒器。《初学记·瑞应图》：“王者宴不及醉，刑罚中，人不为非，则银瓮出。”鳌掣鲸翻，意从杜甫《戏为六绝句》之“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化出。
[10] “徐郎”二句：意谓徐祯卿生于苏州，二十岁时就才名远扬。
[11] “朅来”二句：意谓自从徐祯卿进京赶考，遂使京师文坛增色不少。朅（qiè切）来，犹尔来。阊阖，天门，也指宫之正门，泛指宫门。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
。”长安，这里代指北京。麒麟，传说中仁兽名。借喻杰出人物。
[12] 太常边丞：即边贡。边贡（1476—1532），字廷实，号华泉，山东历城（今属济南市）人。弘治九年（1496）进士，除太常博士，擢兵科给事中。官至南京户部尚书。为“前七子”之一。其诗风格婉约，有《华泉集》。何舍人：即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白坡，又号大复山人，信阳（今河南信阳）人。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授中书舍人，官至陕西提学副使。有《大复集》三十八卷。《明史》有传。他对当时政治的昏暗深表不满，在其诗文中有所反映。与李梦阳同为“前七子”领袖，后虽与李在复古的途径等问题上发生争执，但基本观点一致。李梦阳写给何景明的诗文近二十篇，多以“何子”、“何舍人”、“仲副使”等称之。
[13] “舍人”二句：指何景明在明孝宗死后奉诏出使贵州、云南等地事。《大复集》附《皇明名臣言行录》云：“（何景明）弘治乙丑奉敬皇帝哀诏下云南，远方君长及中贵人咸遗赠犀角珍贝，谢弗受。”李梦阳有《赠何舍人赍诏南纪诸镇》、《得何子过湖南消息》等诗纪之。金马，即金马山，在云南昆明市东。《明史·地理志》：“昆明……东有金马山，与西南碧鸡山相对，俱有关，山下即滇池。池在城南，周五百里，其西南为海口，至武定府北，注于金沙江。”泸津，即泸水，亦名泸江水。即今四川、云南交接雅砻江口以下之金沙江河段。诸葛亮《出师表》有“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句。
[14] 簿书客：在政府做文职官员。簿书，官署中的文书簿册。
[15] 磊落：形容仪态俊伟。清妙：清高美好。
[16] “大贤”二句：意谓后人应该继承前人优秀的文学传统。衣钵，佛教僧尼的袈裟和食器。中国禅宗初祖至五祖师徒间传授道法，常付衣钵为信证，称为衣钵相传。后又泛指师傅的学问、技能等。扬其尘，扬起尘土。这里指发扬光大。
[17] 黼黻（fǔ fú甫浮）：古代礼服上绘绣的花纹，后指华丽的词藻。岑寂：冷清，寂寞。
[18] 琬琰：琬圭与琰圭，指美玉。比喻美德。嶙峋：林立峻峭或层叠高耸貌。
[19] “海陵”二句：是说徐祯卿得到储巏的赏识。储巏（1457—1513），字静夫，号柴墟，泰州（古称海陵）人。成化十二年（1476）进士，官至太仆寺卿。《明史》有传。
[20] 乔王：李梦阳《朝正倡和诗跋》云：“诗倡和莫盛于弘治，……余时承乏郎署，所与倡和则扬州储静夫、赵叔鸣，无锡钱世恩、陈嘉言、秦国声，太原乔希大，宜兴杭氏兄弟，郴李贻教、何子元，慈溪杨名父，余姚王伯安，济南边庭实……其在南都则顾华玉、朱升之其尤也。”乔王，似指乔希大（宇）和王伯安（守仁）。乔宇（1457—1524），字希大，号白严，乐平（今山西乐平县东南）人。成化十二年进士。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少保。著有《白岩集》。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乔宇，……受经李长沙（东阳）、杨石淙（一清）之门，与李献吉（梦阳）、王伯安（守仁）切摩为古文。累官吏部尚书。”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明史》有传。卜邻：择邻。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21] “骅骝”二句：意谓像徐祯卿这样的才子又遇到了识才、爱才之士，当然能够一展抱负，前程无量。造父，周时善御者。传说曾取骏马以献穆王，王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见《史记·赵世家》。
[22] 绾牒：指整治行李。绾，旋绕打结。牒，通“叠”。
[23] 禹穴：在浙江绍兴之会稽山，传说为夏禹葬地。《史记·太史公自序》：“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
[24] 灵均：屈原字。屈原《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屈原是战国时楚人，学识丰富，具有远大的政治理想，却屡遭奸人陷害而被贬谪，最后投江而死。曾经写过《湘君》、《湘夫人》等带有浓郁楚地特色的作品，后人非常敬仰他的才华和气节。汉代贾谊被贬长沙，作有《吊屈原赋》。
[25] “洞庭”句：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描绘了一幅秋风萧瑟，木叶凋零的晚秋景象。
[26] “峡口”句：《水经注·江水》：“巴东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鸣哀切，尤能引起旅人之愁。
[27] 司马太史：即司马迁。司马迁在元封三年（前108）继父职，任太史令，后人因称之太史公。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中称其作《史记》的目的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遗躅（zhuó卓）：遗踪，遗愿。躅，足迹。获麟：《春秋·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传说孔子作《春秋》，至此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