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愤怒之船
没有几本书能包含了像《航海指南》那么多的实质性的内容——该书是在海军委员会的建议下,由海道局负责出版的。这部书装帧很美,每册封皮的颜色都不一样,最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它的价格非常便宜。只需四先令,便可买到《中国西藏旅行指南》,包含一些简单描述和航行指南;三个先令,便能买到《东部群岛旅行指南》的第三部分,包含苏拉威西岛的东北端,马鲁古群岛和哈马黑拉岛,班达亚齐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部海岸。不过,如果你是那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住的人,或是你的职业将你牢牢地固定在一个地方,那么,这些旅行指南对你来说,意义可能就不大了。这些系统的书籍将能使你陶醉于精神的旅行,它们那实事求是的风格,清晰的条理,材料的简明,表达的准确性,也丝毫没有减弱其整体的诗意,就像能使你感受到,自己已到达某些神秘的东方海岸,有裹着香料味的微风迎面扑来,纸页间也还有甜甜的芳香。指南会告诉你抛锚地点和停泊地点,也会指明可以取水之处;它会告诉你灯塔和浮标所在的位置,还有当地的潮汐时间以及风况与天气。指南上还有各地人口和贸易状况的简介。当你面对着这些内容时,一定会感到奇怪——其语言那么简明扼要,却为你提供了那样多的额外信息。都有什么?哦,有神秘之事和美,有浪漫,还有未知事物的魅力。这不是那种仅向你描述一些通常事物的书,比如:“供给。这个岛上有野生家禽,也是大量海鸟的栖息地。湖边有海龟,还有数量巨大的各式鱼类,包括鲻鱼、鲨鱼和星鲛。这些无法用渔网捕捞,这里也有可以用杆子打捞的鱼。附近一间小屋里存放有罐头等储备食物,为船只失事的人们提供救助。该岛上的淡水储存在登陆点附近。”有了这些想象,还不足以让你收拾起行囊准备出发吗?
在我这篇小说所引用到的那册书中,作者也用同样的溢美之词描述了阿拉斯群岛。阿拉斯群岛由一系列小岛组成,“多半地势低洼,树木林立,东西跨度约七十五英里,南北长约四十英里”。这里有连通不同族群的海峡,其间或有船只通过,然而这些通道并未完全得到开发,许多危险之处还鲜为人知。因此,避开它们反倒是最好的。这里的人口约有八千人,其中,有两百人是中国人,有四百人是伊斯兰教教徒,剩下的都是异教徒。这里主要的岛屿是巴鲁岛,四面都是暗礁,岛上住着荷兰籍的负责人。他那白白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上,有着红红的屋顶,是这里最为醒目的标志。每隔一个月,荷兰皇家蒸汽船队途经此地去往望加锡时或是四周一次去往荷属马老奇时,都会看到这所房子。
有一段时间,这岛上的负责人是埃弗特·格鲁特先生,他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性情掌管着阿拉斯群岛。他二十七岁上任时,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到了三十岁,他的感觉仍是如此。他的岛屿同巴达维亚没有任何电缆通信,邮寄速度又非常慢,即便他向外界寻求什么建议,待到达时,已是无用之物,因此,他总是直接以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行事,希望他的好运能使自己免受各种麻烦。格鲁特先生个子很矮,还不足五英尺四英寸,而且非常胖,不过,他的脸蛋儿长得却是又圆又红润。为显得酷,他每每勤于剃头刮面。他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还有一双小而有神的蓝眼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体面人,然而因其职务之故,他总是穿戴得衣冠楚楚的。他穿着洁白无瑕的衣服出现在办公室、法庭或大街上。虽说他还年轻,却有个又圆又凸的肚子。他那兴冲冲的脸上总是甜蜜蜜的,而手上则常常拿着一把棕榈扇。
在家里时,格鲁特先生只爱穿纱笼,这样,配上他那白白的矮胖身体,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十六岁的有趣的胖小伙。他是个偏爱早起的人,总是在早上六点用早餐,从来没有改变。他的早餐包括一片番木瓜、三个冷冷的煎蛋、薄薄的一片爱达姆干酪以及一杯黑咖啡。早餐之后,他会抽上一支荷兰雪茄,拿起报纸浏览一番,然后换好衣服去办公室。
一天早上,男童进到卧室告诉他,琼斯先生想来拜访,问他是否方便。格鲁特先生正站在镜子前。他穿着裤子,正在欣赏自己那白润的胸脯。他用力挺直脊背,突出胸部,收紧小腹。之后,满意地朝自己胸上拍了三四下。他的胸部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听完男童的话后,他朝着镜中的自己望了望,并同他交换了一个略显揶揄的眼神。他开始自问,客来何意。埃弗特·格鲁特的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都同样好,但当他在想问题时,脑海里每每回荡着的是荷兰语的音调。他很喜欢这样。对他来讲,荷兰语是那种能让人感到愉悦的下流语言。
“让他先等一下,我一会儿就来。”他穿上了自己的紧身短上衣,系好扣子,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客厅。欧文·琼斯牧师随即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这位小岛的掌权人说,“你是在我工作前来找我麻烦的吧?”
听到这话的琼斯先生面上却并无表情。
“格鲁特先生,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很令人痛苦的事。”他说。
我们的小岛负责人并未因为来客的严肃或话语中的沮丧而感到不安。他那蓝蓝的小眼睛里仍是充满了友好的笑意。
“亲爱的朋友,请坐下来抽支雪茄吧!”
格鲁特先生很清楚,欧文·琼斯牧师是个不沾烟酒的人,然而每次同他见面,格鲁特先生总会忍不住要玩玩这样的恶作剧,请他喝酒或是抽烟。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是阿拉斯岛上浸信教会的负责人。他的总部位于巴鲁,那里是最大的一个分会,有着众多的会员,并且,在各地助手的帮助下,他负责的教会在其他一些岛上也有礼拜堂。他是位瘦高个子的人,一张蜡黄、憔悴的长脸上带着忧郁,年龄大约在四十岁。他深褐色的头发明显已经泛白,前额部分的头发也在日渐减少,这使他看上去像是个一脸茫然的知识分子。格鲁特先生虽不喜欢他,可对他还是尊敬有加。他不喜欢他,是因为后者思想狭隘,还是个教条主义者。格鲁特先生本人是个快乐的异教徒,他总是在环境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去追求一些肉体上的享受,因此,他没有耐性和一个反对这一切的人多做纠缠。他认为,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很适合这里的人民,因此不愿与传教士们掺和在一起,因为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摧毁这里的生活方式。他尊敬琼斯,是因为琼斯诚实、热心、善良。琼斯先生是澳大利亚威尔士人的后代,并且是他所在组织中唯一合格的医生。当你生病时,知道自己可依赖的不仅只有中国医师,这会是件令人感到欣慰的事。琼斯先生的这些技能对当地人民非常有用,而他也向来是慷慨助人,这一切,格鲁特先生看得最清楚。在流感猖獗时,这名传教士一个人可做十个人的工作。如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频繁往来于各个小岛,施以各种帮助,无论是暴风雨还是台风都阻止不了他。
琼斯和他妹妹一起住在离这个村子半英里处的一个小白房子里,我们的这位小岛负责人初来乍到之时,琼斯去拜访他,并提出在后者的房子收拾妥当之前,可以暂住他家。格鲁特接受了这一邀请,很快,他便亲眼见识了这对夫妇所过的简朴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他可接受的程度和范围。每天下午三点的下午茶食物稀少,并且,当他想要抽雪茄时,琼斯太太总会客气而坚定地要求他不要抽,因为琼斯兄妹都极为反对这些东西。于是,住了不到一天,格鲁特便赶紧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完全就是带着恐慌逃走的,就像是逃离一个疟疾肆虐的城市。格鲁特喜欢讲笑话,也很爱笑,然而要同一个对此毫无兴趣,甚至当你讲出最好笑的事情他也完全无动于衷的人相处,确实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很高尚的人,然而却不是个好伙伴。他的妹妹则更甚。他们都没有幽默感。牧师总是很勤勉地做着他的本职工作。他的信念几乎是尽人皆知,他认为世上的一切都令人绝望,然而琼斯小姐却是个决绝的乐天派。她总能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她以复仇天使般的猛烈的热情寻找着人们的优点。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书,并在哥哥进行医务工作时从旁协助。琼斯做手术时,她就在一旁递送相关器具,并且是哥哥那所小医院的护士长、医生助手及护理人员。我们的这位小岛负责人总是拿欧文牧师对人性弱点的悲观看法以及琼斯小姐那决绝的乐观态度来取乐。他竭尽所能地找乐子。每两个月,荷兰的船只会过来三次,每次均会停留几个小时,这时,格鲁特便会去找船长和船上的首席机械师叙旧。偶尔会有一些装载着珍珠的小帆船从澳大利亚或是达尔文港驶来,待上两三日,这时,对格鲁特而言,就有好日子过了。大部分的珍珠商都是些粗人,但他们往往精力充沛,船上也有很多酒,还有很多好故事,于是,我们的小岛负责人常常将他们请至家中,为他们备上美味的晚餐,只有当这些人都醉到无法再走回到船上时,这聚会才能被称作是成功的。除了牧师之外,居住在巴鲁的白人便只剩下金吉·特德了,而他当然也是文明的一个败笔。民间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好事流传,他只会让白色人种蒙羞而已。同样,我们的小岛负责人认为,金吉·特德反倒能在这巴鲁岛上寻到更多的生命活力。
奇怪的是,正是为了这顽皮的孩子,琼斯竟在本该为年轻的异教徒们进行浸信会指导的时间,来拜访格鲁特先生了。
“请坐吧,琼斯先生,”我们的负责人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哦,我是为了那个叫作金吉·特德的人来找你的。你看你现在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还没听说吗?我还以为那些军士会告诉你的。”
“除非出现紧急状况,我一般不允许我的人到我的私人宅邸来的,”我们的长官自负地说,“我不像你,琼斯先生,我工作仅仅是为了能享受闲暇,我不希望我的闲暇时光受到打扰。”
但琼斯先生并没在意或是去想想这句话。
“昨晚,在一家中国人的商店里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金吉·特德在这家店闹事,并且差点儿打死一名中国人。”
“我猜他是又喝醉了吧。”我们的长官颇为平静地说。
“那是很自然的。他什么时候没有喝得酩酊大醉的?店里的人找来了军士,他还继续袭击到场的军士。后来动用了足足六名军士,才将他抓到监狱中去。”
“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我们的长官说。
“我猜你可能会把他送去望加锡。”
埃弗特·格鲁特快乐地眨着眼睛,看了看牧师那义愤填膺的脸。他不傻,他明白琼斯先生想要做什么。但他又很想借此来开开琼斯的玩笑。
“幸运的是,我的权力足以使我能自己处理此类事件。”他说。
“格鲁特先生,你有权将任何人驱逐出境。我敢肯定,如果你赶走了这个人,那将会为我们省去很多的麻烦。”
“我当然有这权力,但我认为你应该是最不希望看到我恣意使用这权力的人。”
“格鲁特先生,这个人的存在现在已成为一桩公开的丑事了。从早到晚,他从未清醒过,他接二连三地与当地一个又一个的妇女发生关系,早已臭名昭著。”
“这个问题很有趣,琼斯先生。我常听说过量饮酒会激起性欲,但也会降低此类事情所带来的满足感。但你告诉我的关于金吉·特德的故事却似乎并不支持这一观点。”
牧师的脸有些红了。
“关于这个生理学问题,我目前还不想去研究它。”他冷淡地说,“这个人的行为极大地玷污了白人的名声,他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我们想要岛屿上的其他人也过上一种更为有益生活的努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请原谅我这么问,你做过任何改造他的努力吗?”
“他刚来这里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与他有所接触。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所有尝试。当他第一次惹出麻烦时,我去找他谈话,并且很直接地同他谈了他的问题。他那时还在我面前发了誓。”
“我非常感激你和其他牧师在这些岛屿上所做的一切努力,但你确定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机智了吗?”
我们的长官对自己的言辞甚为满意。这话讲得极为客气,然而也隐含了他认为较为适度的责备。牧师于是极为庄重地看着他。他那忧郁的蓝眼睛里满是诚挚之意。
“当耶稣用鞭子将神庙门前的货币兑换商赶走时,他应用机智了吗?没有,格鲁特先生。机智是懒人在逃避自己的职责时所用的一个托词。”
听完琼斯先生的评论,我们的长官突然很想来罐啤酒,而牧师则是诚挚地向前倾着身子。
“格鲁特先生,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人所犯下的罪行。我也没有必要再次提醒你。他没有任何可申诉的理由。现在,他真的已经跨过了雷池。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恳求你运用你的权力,将他永远驱逐出境。”
长官眼里的光彩更为异样了。他觉得这很有趣。他发现,当人们无须在称赞或指责之间做分辨时,他们要有趣得多。
“但是,琼斯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你的意思。你是让我在听到关于这人的犯罪陈述及他的个人辩护之前,就向你保证一定将他驱逐出境吗?”
“我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样的自我辩护。”
我们的长官听完这句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极力想让自己这五英尺四英寸长的身躯显得更有威严。
“我的职责在于依照荷兰政府的法律来维护正义。不妨告诉你,看到你试图影响我的审判权能,我感到非常震惊。”
牧师突然有些惊慌失措。他从未想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而又妄自尊大的年轻人会表现出这番态度。他正准备开口解释并道歉,然而我们的长官此时却举起了他那胖胖的手说:
“琼斯先生,我的上班时间到了。那么,我们就此告别吧!”
牧师吃了一惊,可也只好朝他鞠了一躬,默默地退出屋来。如果他知道我们的长官在转身后做了什么,想必定会大吃一惊。他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他用拇指摁住鼻子,背着欧文·琼斯牧师做了个极为轻蔑的动作。
很快他来到了办公室。他的事务主管——一个荷兰混血儿——把昨晚的事件讲给他听。这和琼斯先生的版本并无多大区别。法院将在今日开庭审理此事。
“先生,您要先见一下金吉·特德吗?”主管问。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吧。还有两三件案子在等候审理呢。一切都按着程序来吧!”“先生,我想,因为他是个白人,您或许想要私下会一会他。”“我的朋友,我们的法律并不会对白人和其他有色人种有什么区别对待。”格鲁特先生有些傲慢地说。
这法庭是个又大又方的房间,设有许多密集排列在一起的木制长凳,当地人就坐在那里旁听案件的审理。这些人中,有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中国人和马来人,当大门打开军士宣布了长官的到来时,他们都从长凳上站起来。长官和他的办事员一起走了进来,在一张漆有松脂的桌前坐下。在他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威廉明娜女王的版画。在他很快地处理完一些小案件后,金吉·特德被带了进来。他站在被告席上,戴着手铐,左右两旁分别站着一名看守。我们的长官严肃地看着他,然而眼里仍是止不住流露出了被逗乐的神情。
金吉·特德显然正处于痛苦之中。他那站着的身体略微有些摇晃,眼神里也是一片茫然。他还是个年轻人,年龄约莫三十岁,中等个子,很胖,水肿的红色脸膛儿,极度卷曲的红头发。他也在昨日的扭打中受了伤。此刻,他一只眼睛黑黑的,嘴也被打破了,并且仍在肿着。他穿着卡其布短裤,衣衫褴褛,他的无袖汗衫几乎快从后背上掉落下来。一个破裂之处露出了他胸膛上红红的毛和他雪白的皮肤。我们的长官看了一下案件记录。他叫出证人,听了证人的陈述,看到了那被金吉·特德用瓶子打破头的中国人,听了军士在试图逮捕他时被打倒以及金吉·特德在醉酒后尽可能破坏一切公物等恶劣的行为。之后,他转向这位被告人,开始用英语跟他说话。
“那个,金吉,你自己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这些事情了。如果他们说我差点儿杀死那个人,那么,我有可能是真的做了。若他们肯给我时间,我将会对自己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
“金吉,我相信你会的,”我们的长官说,“但至于给不给你时间,那是由我来决定的。”
他默默地盯着金吉·特德看了一会儿。他是个令人倒胃口的家伙。他是个令人胆寒的人。只需看他一眼,都会让人颤抖,若不是琼斯先生多管闲事,我们的长官多半会将他直接驱逐出境了。
“金吉,自从你来到这岛上以后,就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你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并且积习难改。人们已发现你多次烂醉在街头。你已经激起了民愤,人们对你已经绝望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日后再被逮捕,我便会对你进行严厉的惩罚了。现在,我判你去做六个月苦工。”
“我吗?”
“是的。”
“天啦,等我出来之后,我会杀了你的。”
他开始爆出一些肮脏而又亵渎神灵的诅咒。格鲁特先生只是冷冷地听着。他觉得,要是用荷兰语骂的话,金吉·特德也许能骂得更好。
“安静,”他命令道,“你让我觉得很累。”
我们的长官又用马来语宣读了一次他的宣判,之后,那罪人便被拖走了。
格鲁特先生坐到餐桌前,开始高高兴兴地用午餐。如果你为生活注入一些原创的东西,生活就会变得很有趣味。阿姆斯特丹的人们,甚至是巴达维亚和苏腊巴亚的人们都认为他的小岛只是个流放之地。他们不知道这里事实上有多么怡人,也不知道他能从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们身上获得多少乐趣。他们问他会不会怀念俱乐部、赛马、电影院和娱乐场里每周一次的舞会,当然,还有荷兰的那些社交女子。根本没有。他喜欢舒适的生活。房间里那些豪华的家具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他喜欢读一些轻佻的法国小说,他喜欢一本接一本往下读却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的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浪费时间是件奢侈的事情。当他那少年的幻想转变为对情爱的关注时,他的男仆给他带回来一个穿着纱笼、皮肤黝黑,然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女孩儿。格鲁特很享受自己的自由,并不会被什么所谓的责任感压弯了腰。他不怕这里的酷暑。每天他都会用凉水冲好几次澡,并颇以此为乐。他喜欢弹奏钢琴。他会给在荷兰的朋友们写信。他并不想和智慧的人们交谈。因为他只是喜欢大笑,但他从一个愚人身上照样可以获得乐趣,而并不一定得是教授或者哲学家。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
像所有在远东的荷兰人一样,他总爱在午餐时喝上一两杯杜松子酒。这酒有一种发霉又呛人的味道,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然而这确实是格鲁特先生的最爱。当他饮这酒时,他感觉自己是在沿袭本族的传统。他每日都会如此。他会用一个汤盘盛很多饭,然后,守候在一旁的三个男孩儿,一个会递给他咖喱,一个递给他煎蛋,另一个则会为他奉上调味品。然后,三人又会各带来一个盘子,里面装着鲜肉、香蕉或腌鱼,堆得像是金字塔那么高。他将它们搅拌到一起,随后便开始享用。他慢慢地吃着,中间还会喝点儿小酒。
吃饭时,他不爱做什么思考。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并且总是快乐而又专注地享用它们。食物从不会让他产生厌倦之感。吃完之后,想到第二天又会有同样的美食,他会觉得像是受到了补偿一般。他很少对自己的饮食生厌,就像我们很少对面包生厌一样。喝完酒之后,他点上了雪茄。男仆给他端来咖啡。他往椅子里深深一靠,便开始放任自己的思绪自由地驰骋。
惩罚金吉·特德去做六个月的苦役让他觉得很有趣,一想到他和其他犯人一起在公路边劳动的情形,格鲁特便忍不住要笑起来。金吉·特德偶尔还可以同他进行一些会心的交谈,因此,要把他驱逐出去才真是犯傻,此外,若就此满足了牧师的要求,对他的绅士形象会是很不利的。金吉·特德是个顽皮的孩子,也是个爱搞恶作剧的人,可我们的长官对他的印象却很好。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当达尔文港那些珍珠商到他们岛上休息时,格鲁特也总是会叫上他,一起畅饮。我们的长官喜欢金吉·特德不计后果地浪费生命的那种豪爽。
金吉·特德是乘着一艘从马老奇驶往望加锡的船来到这个岛上的。船长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上到船上的,然而他却一路跟着他们航行过好多地方,他最后在阿拉斯岛停了下来,是因为他喜欢这里的人们。格鲁特先生猜想,他们之所以对他有吸引力,是因为这里是荷兰的属地,不必理会英国人的司法。他携带的文书一应俱全,因此也没有理由赶他走。他说,他是在为一家澳大利亚企业采购珍珠贝壳,但后来人们才知道,他的所谓商业事务都是他杜撰的。饮酒耗费了他太多的时间,以致他都无暇他顾了。他每周有两英镑的收入,按月支付,这笔钱会定期地从英国汇来。我们的长官预感到,只要金吉·特德远离寄这笔钱的人,他便能持续地得到这钱。但这笔钱又不足以让他可以随意跑动。金吉·特德是个讳莫如深的人。我们的长官还是从护照上发现,原来他是个英国人,在那护照上,他的姓名是爱德华·威尔逊,并且,他还在澳大利亚待过。但他为什么会离开英格兰,又在澳大利亚做了些什么,我们的长官便不得而知了。他也不清楚金吉·特德是属于什么阶层的人。当你看到他穿着肮脏的汗衫以及褴褛的裤子,看到他头上戴着破旧的遮阳帽,听到他与珍珠商的那些粗俗、下流及无知的谈话时,你会认为他是个弃下自己船只的水手,又或者是个出卖苦力的人。可你若是看到他的书法,你会发现,这不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能写出来的字,如果你在他没有完全醉倒的时候独自在路上碰见他,你会发现,他同你谈论的一些话题绝不是水手或苦力会感兴趣的东西。我们的长官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同时,他也发现,金吉·特德在他面前从未觉得低人一等,他总觉得自己和长官是平等的。他的大部分汇款都在到手之前便被抵押了,他的每月汇款到达时,他的中国债主总会守候在旁,至于剩下的钱,他总会又拿去买酒。于是麻烦又因此而起,因为他酒后总会闹事,很容易做出让自己锒铛入狱的事情。每到这个时候,格鲁特先生便会将他关起来,直到酒醒为止。当他身无分文时,他便会向可能给他酒的一些人讨酒喝。朗姆酒、白兰地、亚力酒,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东西。有那么两三次,格鲁特先生曾让他到其他岛上一些中国人经营的种植园里做工,可他总是不能坚持,过不了多久,人们又会在巴鲁的海滩上看到他。至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一直都是个谜。而他对此当然是很有一套。他会讲岛上的各种方言,知道如何逗乐当地人。那些当地人鄙视他,然而却又很羡慕他的好体力,也很喜欢让他陪伴。因此,他从来不愁没有地方住,不愁没有饭吃。然而,奇怪的是——也恰好是这一点惹恼了欧文·琼斯牧师——当地的妇女们竟然会放任他对她们做任何事情。而我们的长官也无法想象,那些妇女究竟把他当作什么。他对她们很随便,也很粗鲁。她们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会带走,而且看上去毫无感激之意。他只是拿她们来取乐,然后便无情地将她们抛弃。有那么一两次,他曾因此而惹上了麻烦。比如,一天夜里,一位生气的父亲用刀刺了金吉·特德的后背,格鲁特先生还不得不因此审判这位父亲;还有一次,一个中国妇女竟试图吞食鸦片而自杀,起因便是金吉抛弃了她;有一次,琼斯牧师曾非常生气地来找格鲁特先生主持公道,因为那无耻的海滩拾荒者竟企图勾引他的一名信徒。我们的长官也认为,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指责,然而却也只是建议琼斯先生盯着自己的那些年轻妇女。让我们的长官不高兴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一个女孩儿竟也和金吉·特德有染。当他记起这件事,想到金吉·特德即将要做六个月的苦役时,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因为人的一生中其实很少有在履行职责的同时又能发泄私人怨愤的时候。
几天后,格鲁特先生出门散步,这既是为了锻炼身体,也是为了检查一些工作是否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经过了一伙正在看守人监管下劳动的罪犯。在这些人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金吉·特德。他穿着囚犯穿的纱笼,一件紧身短上衣,以及他自己的破旧遮阳帽。他们正在修路,金吉·特德正挥舞着一个很沉的䦆头。那条路很窄,我们的长官看到,他必须要在离犯人一英尺近的地方通过。他突然想起了金吉的威胁。他知道,金吉·特德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他也很清楚,那天他在法庭上说的并不是玩笑话,他是真的认为格鲁特对他的这个六个月劳役的惩罚太重了。如果金吉·特德突然用那䦆头袭击他,那么,即便是上帝也救不了他了。没错,看守人肯定会立即将他击毙,然而格鲁特自己的头也会被砸掉。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从那群囚犯身旁走过。他们正一组一组地干着活儿,每个人之间也隔了几英寸的样子。格鲁特最终决定,既不加快也不减慢步伐。当他经过金吉·特德时,那人遂将䦆头掷在地上,然后直直地盯着我们的长官,并且还眨巴着眼睛。我们的长官看到了他嘴角的笑容,颇有官威地从他身旁走过。而那一眨眼的动作却是充满了嘲讽和幽默感,给予他一种快意。如果他是巴格达的统治者,而不仅仅是这荷兰行政部门的一个初级官员,他可能会立即释放金吉·特德,派奴隶来帮他洗澡并涂上香水,然后为他披上金袍,并为他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
金吉·特德是个模范囚徒,因此,在这之后一个多月时,有了一个去边远的小岛做工的机会,我们的长官便将他纳入进来。去到那里之后就无须再受监禁,派去的十个人里仍会有看守人,但他们都被安排在当地人的家里住宿,一天的工作之后,他们便可以像自由人一样生活。这份工作所需要的时间要长于金吉·特德剩余的监禁期。在他出发前,我们的长官和他见了一面。
“听我说,金吉,”格鲁特对他说,“这里有十个荷兰盾,这样,你离开后还可以给自己买点儿烟抽。”
“你能再多给我一点儿吗?我一个月通常可是有八英镑的。”
“我觉得这足够你花了。我会帮你保管好寄给你的一切东西,这样,等你回来时,便有一笔可观的钱了。甚至也足够你去任何地方了。”
“我在这里过得很舒服。”金吉·特德说。
“好吧,等你归来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后来我家吧,我们可以一起喝点儿小酒。”
“好的。我猜那个时候我可能会喝下很多的酒。”
现在,机会来了。金吉·特德被送往了马普提提岛,与附近的其他小岛一样,这里也有很多岩石,绿树成荫并且四处都有暗礁围绕着。海边的椰树丛中有一个村庄,小岛中央的咸水湖边也有一个村庄。这里的一些村民信奉基督教,岛上的人们与巴鲁岛也有定期的往来。船只载着乘客和农产品在两岛间往来。然而这里的村民多是些航海一族,如果他们有急事需要同巴鲁联系,他们便会驾上快速帆船,经五十英里来到巴鲁。凑巧的是,在金吉·特德的服役期只剩下两周时,湖边那个村子的村长突然得了重病。当地的医生无能为力,他只得痛苦地躺在床上打滚。于是便有信使赶到巴鲁岛,以寻求牧师的帮助,然而他们的运气却很糟,那时,琼斯先生刚好染上了疟疾,也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叫来自己的妹妹,跟她做了一次交谈。
“这病听起来像是急性阑尾炎。”他对她说。
“欧文,你不能去。”她说。
“我不能就这么让那人死去。”
琼斯先生当时正发着高烧,头也疼得厉害,整个晚上都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眼里发着异样的光彩,他的妹妹觉得,他现在只是靠意志力在支撑着。
“你现在这种状态,怎么能给别人做手术。”
“如果我去不了,那么汉森就必须过去一趟。”
汉森是他们那所小医院里的药剂师。
“你不能相信汉森。他绝对承担不了这样的手术。而且,他们从来就不喜欢他。还是我去吧。汉森可以留下来照顾你。”
“你能切割阑尾吗?”
“为什么不能?我看过你做这类手术的啊!另外,我自己也曾独立做过许多小手术。”
琼斯先生似乎并不是很明白妹妹说的话。
“有汽艇吗?”
“没有,汽艇现在在另一个岛上。不过我可以乘坐通信人的马来帆船过去。”
“你?我不希望你去。你不能去。”
“欧文,我已经决定自己过去了。”
“去哪儿?”他问。
她随之明白,哥哥已经开始在胡言乱语了。她把手放在他汗涔涔的前额上,试图抚慰他。随后,她喂他吃了一些药。他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妹妹这时发现,他又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当然,她很担心他,然而她也明白,哥哥的病并不致命,她可以将他暂时托付给教堂的其他传教士以及他们的药剂师。她于是悄悄地溜出了房间。她把自己的洗漱用品、一套睡衣以及一套换洗衣服装进袋子里。检查胸腔的外科器具,绷带及抗菌装备也早已备好。她将这些东西交给了马普提提来的两名当地人,并向药剂师做了交代,让他在琼斯先生醒来后向他通告这一切。她戴上自己的遮阳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这里距离村上有半英里地的样子,琼斯小姐很快地往村里走去。那马来帆船正在码头边上等着,船上已有六个人。琼斯小姐跨上船尾,那六人于是很快地划起船来。近海处,海面是一片风平浪静;及至远处,海上突然开始波涛汹涌。但琼斯小姐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类场面,因此对自己所乘的船只颇有信心。时至下午,天气炎热,太阳也是直直地晒着。唯一让琼斯小姐感到不快的是,他们的船无法在夜晚降临之前到达马普提提岛了,如果她认为病人有即刻进行手术的必要,便只能指望飓风灯了。
琼斯小姐是个坚强的女人,年龄约莫有四十岁。若是只看外表,你也许根本无法看出她有多么坚强。在她的行为举止中透着一种特别的优雅,可她看上去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一样,这多少给人一些矫揉造作之感,很快,你还会发现她的性格里有些令人感到震惊的东西。琼斯小姐是个很高很瘦的平胸女人。她的面庞略微显长,呈蜡黄色。稀疏的棕黄色的头发被她从前额直接梳理至脑后。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生得极小,由于两眼的距离太近,竟让她看起来有点儿像一个骂街的泼妇。她的鼻子又尖又长,还略带点儿红。她常常受着消化不良的痛苦。然而她身体的虚弱却并未影响到她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她做事快捷,足智多谋,并且很有能力。她到达马普提提岛后,发现若是想救这村长的命,她就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她不顾一路上身体的劳顿,即刻开始了手术,并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一直勤勉地照顾着病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意识到,若是她哥哥在此,可能也不及她照顾得周全。为让病人的伤口能更好地愈合,她等待了较长的时间才为他拆线,之后,她开始做回家的准备。这次出行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她心里也因此而高兴,觉得不虚此行。她给病人开下他需要的药物,她让这个小小的基督教社区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也告诫了那些懒散之人,她在这个地方埋下了善的种子,使上帝在这里生根成为可能。
下午晚些时候,另一个岛上过来的汽艇出现在马普提提岛码头上,正值满月时节,于是,人们打算连夜赶路,在午夜前到达巴鲁岛。人们帮忙将琼斯小姐的东西拿到了码头,送别的人站在码头边上,重复地表达着对琼斯小姐的感激。不久,码头上便聚集起一群人。汽艇上也堆上了许多干椰子仁,琼斯小姐早已习惯了那浓郁的味道,因此,这并未给她带来任何不便。她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好,然后便一边等待着开船时刻的到来,一边与那些仍在感谢她的人们聊天。她是这船上唯一的乘客。可突然间,树丛中出现了一群当地人,都是来自湖边那个村落的人。琼斯小姐还看到,他们中间有一个白人。他穿着囚犯穿的那类纱笼以及一身传统的马来服装。他留着长长的红头发。琼斯小姐立刻认出此人便是金吉·特德,他身旁还跟着一名警察。金吉·特德跟那警察握了握手,然后又同随行的村民握了手。村民们带着很多水果,还有一些罐子,琼斯小姐猜测里面可能装着当地所酿的酒,随后,村民们将这些东西放到了船上。她突然意识到金吉·特德将成为自己的同船旅伴。他的刑期已满,依照上面的指示,他可以乘这艘汽艇回到巴鲁岛。他看了琼斯小姐一眼,但没有同她打招呼——事实上,琼斯小姐早已果断地扭转了头。在他登上船后,船工开动了汽艇,不过一会儿,他们便驶过了好几个海峡。金吉·特德爬到那些装满干椰子仁的麻袋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琼斯小姐则一直当他不存在似的。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并且对他也不乏了解。一想到这人又要回巴鲁了,琼斯小姐的心就沉了下来,这人只会制造丑闻,只会喝酒,他是女人的灾难,也是刺痛所有正派人血肉的荆棘。她知道哥哥曾努力想将此人驱逐出境,而她对那无视自己职责的长官则是一点儿耐性也没有。当他们驶离海岸,来到海中央后,金吉·特德打开了一个酒瓶的瓶塞,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亚力酒。之后,他更是将酒递给了船上的两个船工。话说那两个船工,一个是中年人,一个则仍旧很年轻的样子。
“在我们平安到达目的地之前,我真不希望你喝酒。”琼斯小姐严厉地对年长的船工说。
他冲她笑了笑,接着,又是咕噜几口酒下了肚。
“一点儿亚力酒不会对谁造成妨害的。”他回答说。说完将酒瓶递给了自己的同伴,那年轻人也毫不客气地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如果你们还要继续喝酒,我会去长官那里报告此事的。”琼斯小姐严厉地说。
年长的船工遂说了一些琼斯小姐并不明白的话,但她能猜到那是些非常粗鲁的言语,然后,那人将酒瓶递还给了金吉·特德。他们又往前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海面透明得好似玻璃一般,太阳也在释放着耀眼的光彩。它似乎隐藏在其中一个小岛后面,几分钟后,更是将那小岛变幻成了天空中的一座迷幻的城市。琼斯小姐转身注视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充满了对这瑰丽的大自然的感激。
“大自然真美,然而男人们却总是令人憎厌。”她自言自语说。
他们按照预定航线,一路往东方行驶。远处有一个小岛,琼斯小姐知道,他们将会近距离地经过这岛。这是个荒岛,岛上岩石林立,还有原始森林。船员点燃了船上的灯笼。暮色降临,天空很快便缀满了星辰。这时,月亮还未升起。突然,船体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接着就开始奇怪地颤动起来,还伴随着发动机的嘎吱作响的声音。船上的总机械师让同事帮忙掌舵,自己下到船内检查。他们前进的速度也似乎越来越慢。最后,发动机干脆停止了工作。她问那个年轻的船员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也一无所知。这时,金吉·特德从麻袋堆上下来,也溜进船舱内。当他走出船舱时,琼斯小姐本想问他情况怎样,然而为了自己的尊严,她却并未开口。她默默地坐着,任由漫天的思绪将自己填满。海浪开始翻涌起来,而那艘汽艇却只能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起伏。机械师从下面上来了,开始重新启动发动机。尽管此时发动机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他们却确确实实在往前走了。汽艇在海面上慢腾腾地摇晃着行进。显然,这船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时的琼斯小姐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她反倒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这汽艇的速度原本可达每小时六海里,可按照现在这样的速度,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午夜前到达巴鲁了。这时,船舱里的机械师和掌舵的同事用布吉语在交谈着,因此琼斯小姐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不久她便发现他们忽然改变了航向,开始往刚才已经过了的那个荒岛的下风岸驶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突然很担心地问掌舵手。
舵手把手指向那座小岛。琼斯小姐于是站起身来,叫出了里面那个总机械师。
“你们不会是要到那个岛上去吧?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去巴鲁岛了。”他说。
“但是你必须去那里,我坚持认为我们必须去巴鲁岛。我命令你们带我去巴鲁。”
那人只是耸了耸肩。他转身背对着琼斯小姐,随后又进了船舱。此时,金吉·特德开口跟她说话了。
“推进器的一个叶片坏了。他认为他最终只能让我们的船平安到达那个小岛了。我们需要去那岛上过夜,明早退潮之后,他会换上一个新的推进器。”
“我可不能同三个男人一起待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岛上。”她大声说。
“很多女人都会欣然地接受这一点的。”
“我坚持认为我们应该直接回巴鲁。不管怎样,我们必须要在今晚赶回巴鲁。”
“老姑娘,别激动。我们只是去那小岛上换一个推进器,大家都会很安全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我认为你真是太无礼了。”
“你肯定会没事的。我们有很多食物,上岸后,我们可以吃些点心,喝上点儿亚力酒。你会觉得你是在自家的火炉旁的。”
“你真是个粗鲁的男人。如果你们不直接回巴鲁,我会让你们统统进监狱的。”
“我们现在回不了巴鲁。我们只能去到那个小岛。如果你不高兴,你可以下船,然后自己游回巴鲁。”
“好吧,你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给我住嘴,老母牛。”金吉·特德喊。
琼斯小姐突然怒上心头,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即使在这海洋深处,她也觉得必须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值得和那卑鄙的可怜虫对骂。汽艇的发动机继续发着难听的声响,然而却依旧在前进着。现在,四周一片漆黑,她甚至已看不见他们将要暂时停留的那小岛了。此时,琼斯小姐非常生气,然而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咬紧双唇,眉头紧锁,其实她并不是非常爱生气的那种人。慢慢地,月亮出来了,她也渐渐看清了坐在干椰子仁麻袋堆上的金吉·特德。他那香烟的星火似乎显露出丝丝凶兆。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小岛又隐约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他们很快到了岸边,然后,船员们将汽艇停到了海滩上。琼斯小姐突然喘了一口粗气。事已至此,她的愤怒突然转化为恐惧。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四肢都在颤抖。她感到极度地疲软无力。她仿佛看清了一切。推进器一事究竟是个圈套,还是确实是个意外?她无法肯定这点,不管怎样,她感觉金吉·特德一定会抓住这机会。金吉·特德一定会强奸她。她清楚他的为人。他向来是见到女人就要上的。事实上,那正是他过去的所为,他对修道院那女孩儿所做的事,而那女孩儿是个多么可爱又多么优秀的裁缝啊!单凭这点,他们就能把他送进监狱,不幸的是,这无辜的孩子曾多次回到他身边,而且只是在他抛弃她又另找别人之后才道出一些抱怨的话。他们为此去找过长官,然而他却拒绝为此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用他那惯有的粗俗方式说,即使那女孩儿讲的东西都是真的,这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糟糕透顶的经历。金吉·特德完全就是个无赖。而我们的琼斯小姐是个白人妇女,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不会的。她知道男人们都在想些什么。然而她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必须保持理智,她必须鼓足勇气。她已下定决心要坚守自己的贞洁,哪怕他杀死她——她宁愿死,也不愿屈服。如果她因此而死,她便可以安详地躺在耶稣的怀抱里了。有那么一瞬间,一阵强光掠过,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天父在空中的宅邸,随即又是电影院与火车站混在一起的繁华景象。机械师和金吉·特德首先跳下电汽船,涉入水中,围在那已经坏掉的推进器旁。琼斯小姐则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些手术用的器具。她从盒子里拿出四把外科手术刀,并将其偷偷地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如果金吉·特德胆敢冒犯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手术刀插进他的心脏。
“小姐,现在你最好是下船来。”金吉·特德说,“你去海滩上待着,或许比待在船上强。”
琼斯小姐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下到海滩上的话,她至少还可以自由活动。于是,她默默地从那些干椰子仁麻袋上爬了过来。金吉·特德伸手想要帮她。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冷地说。
“那你去死吧!”他说。
要想不露出腿而又安全地下船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琼斯小姐却小心翼翼地做到了。
“我们可真他妈的走运,还好有东西吃。我们将会生起一堆火,你也可以吃点儿东西,还可以喝点儿亚力酒。”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自己待着。”
“好吧,就算你饿了,难受的也不是我。”
她没有回答。她开始高昂着头在海滩上走动。在她那紧握着的拳头里,藏着最大的一把手术刀。在月光下,她得以看清了前方的路。她想要找到一个躲藏的地方。海滩的那头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然而她却惧怕那里的黑暗(不管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她不敢走进那丛林深处去。她不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动物或者什么危险的蛇类。此外,直觉也告诉她,还是待在能看到这三个男人的地方会比较好。这样,如果他们冲她而来的话,她至少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不久,她发现地面上有一处凹陷的地方。她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那三个男人似乎只是忙于他们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便溜进了这坑里。这坑的两边都有岩石,这样,她便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而他们却无法看到她。她看到他们在电汽船附近来回地走着,搬运着一些东西。她看到他们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照亮了这三个人,然后,他们开始坐下来吃东西,她看到他们在互相传递着那亚力酒。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喝醉的。那么,她又将会遭遇何种不幸?尽管金吉·特德强壮有力,可琼斯小姐觉得自己还可以勉强对付得了,然而如果面对的是三个男人,她恐怕就无能为力了。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要先做些什么,她想要跪倒在金吉·特德膝下,求他放过她。他恐怕还是会有恻隐之心的,琼斯小姐一直坚信,即使是在最恶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有某些优点。金吉·特德一定也有母亲。或许他还有姐姐妹妹之类。但是,你又该如何去求一个原本就色欲极强又被亚力酒迷惑了神志的男人呢?她开始感到非常无助。她很怕自己会哭出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她很需要进行自我克制。于是,她咬紧了嘴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就像是老虎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不,不是那样的,应该说就像是一只羊羔在偷偷观察着三只饿狼。她看到他们往那火堆里添入了更多的柴火,在那火光的照映下,穿着纱笼的金吉·特德的轮廓也显现了出来。或许,当他在她身上发泄完以后,便会把她扔给其他人。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还有脸面回到哥哥身边?她当然很值得同情,但哥哥还会像从前那样看待她吗?这一定会伤透哥哥的心。或许,他还会认为自己妹妹的反抗还不够。为了哥哥,她最好还是什么都不泄露为好。而那些男人自然也不会讲出去。如果他们胆敢说出去,那将意味着二十年的牢狱之苦。接下来,如果她怀孕了呢?出于本能,琼斯小姐不禁害怕得握紧了拳头,藏在手心的手术刀差点儿割破了她的手。很显然,假若她胆敢反抗的话,只会更加激怒他们。
“我该怎么办?”她喊着,“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竟要得到如此报应?”
她突然双膝跪地,祈求上帝保佑她。她的祈祷时间很长,也很虔诚。她提醒上帝,自己还是个处女,一旦有什么闪失,那将会有辱圣名。祈祷完毕后,她又躲到岩石背后窥伺着那三个男人。他们开始抽烟了,身前那堆火已在慢慢熄灭。这个时刻,那好色的金吉·特德一定开始在想她这个可以手到擒来的女人了。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大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金吉·特德正起身往自己的方向走来。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开始僵硬,尽管心脏正狂跳不已,她仍是死死地握着那把手术刀。但金吉·特德起身却是另有缘故。琼斯小姐突然羞红了脸,将目光转向别处。之后,他慢慢地走回同伴们中间,又喝起亚力酒来。琼斯小姐在岩石后缩成一团,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们。他们的谈话渐渐变少了,不久,她看到那两个本地人钻入各自的毛毯里,开始自顾自地睡了。她想:这正是金吉·特德千等万等的时刻。当他们睡熟以后,金吉·特德一定会默默地起身(以免吵醒他们),然后再悄悄地向她走来。是他不愿与那两名船员分享琼斯小姐,还是他也有些许的顾虑,不愿他们知晓此事?不管怎样,他是个白种人,而琼斯小姐也是个白种人。他可能不愿看她受到当地人的侮辱。但琼斯小姐对他的计划几乎是了如指掌,因此,她倒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当他靠近时,她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这样便能吵醒那两个本地人。她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年龄稍大的那名船员只有一只眼睛,然而却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可金吉·特德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她开始觉得很累,于是又害怕自己没有力气进行抵抗了。她已经空耗掉太多体力了。于是,她忍不住闭了一会儿眼睛。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已是大白天了。她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居然还一觉睡到了破晓之后。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她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腿上有些东西。她往身体下面看,发现是两个空的干椰子仁麻袋。一定是夜里有人过来帮她盖上的。金吉·特德!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一种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她觉得金吉·特德趁她熟睡时侮辱了她。不!这不可能。但他完全是有机会占她便宜的,熟睡中的她根本就毫无自卫能力。然而他却放过了她。她突然感到一阵脸红。她努力站起身来,虽然感到浑身僵硬,但还是整了整凌乱的衣服。手术刀已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她把它拾起来。同时也捡起了那两个麻布袋子,开始从她躲藏的地方往外走。她走向了汽艇,那船正浮荡在浅浅的水中。
“琼斯小姐,赶紧过来吧,”金吉·特德说,“我们已经把船修理好了。我正准备去叫醒你呢!”
她不敢抬头看他,但完全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像火鸡那么红。
“来根香蕉吗?”他问。
她默默地接过来他手里的香蕉。她现在真的很饿,于是很是享受地吃完了这根香蕉。
“从这块岩石上上来吧,这样可避免弄湿你的脚。”
琼斯小姐恨不得羞愧地钻到地底下去,可她仍是按照他的建议做了。他拉住她的手臂——天哪!他的手就像是钢制的老虎钳,她绝不可能,绝不可能逃出他的掌控。他帮助她上得船来。机械师启动了引擎,他们开始驶离小岛。三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巴鲁。
那一晚,在被正式释放之后,金吉·特德去了我们的长官家里。他穿的不再是囚犯的衣服,而是他在被逮捕时所穿的那身褴褛的无袖汗衫及卡其布短裤。他的头发被剪过了,理得和他的头型很相配,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小的卷曲的红帽子。他比从前更瘦了。他看起来不再是那种水肿的、无精打采的样子,现在,他似乎比过去年轻了许多,也清秀了许多。格鲁特先生圆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友善的笑容,他同金吉握了手,并请他坐下。男仆拿来了两瓶酒。
“金吉,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的邀请。”我们的长官说。
“当然不会忘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个月了。”
“金吉,祝你健康、好运!”
“也祝你健康、好运,长官。”
他们饮尽了杯中的酒。我们的长官拍了拍手,于是,男仆又拿来了两瓶酒。
“金吉,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判处你六个月监禁而怨恨我。”
“不必担心。我确实曾为此恼怒过一段时间,可后来慢慢就好了。你知道,我过得也并不算特别糟糕。长官,那个岛上有很多漂亮女孩儿。我猜这几年里你可能也去看过。”
“金吉,你真是个坏家伙。”
“而且,还是个非常坏的家伙。”
“我这啤酒不错吧?”
“很好。”
“那我们再多喝一点儿吧!”
金吉·特德每个月仍有汇款按时寄来,现在,我们的长官已帮他攒到五十英镑了。在对他毁坏了的中国商店进行赔偿之后,还剩下三十多英镑。
“金吉,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你最好把它用到什么有意义的地方。”
“我打算,”金吉说,“花掉它。”
我们的长官叹了口气。
“好吧,我想,那也确实是钱的意义之所在。”
我们的长官跟客人讲了一些最近的新闻。过去六个月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阿拉斯岛上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界与往日也并无不同。
“有什么战事发生吗?”金吉·特德问。
“没有,至少我这边没有听说过。哈里·杰维斯发现了一颗很大的珍珠,他说这珍珠能够卖一千英镑。”
“我希望他能卖到那么多钱。”
“还有就是,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他向来就是个很软弱的人。”
突然,男仆来报,说琼斯先生现在在外面,问方便不方便进来拜访。我们的长官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琼斯先生便走了进来。
“我不会耽搁你很久的。”他说,“我一整天都在找金吉·特德,而当我听说他在你家时,我想你不会介意我过来吧。”
“琼斯小姐还好吧?”我们的长官客气地问,“我相信没有什么比在露天过夜更糟的了。”
“她是受了些惊吓,在发热,我坚持让她上床休息,不过,我认为情况并不严重。”
两个正喝着酒的人站起身来,然而,牧师则径直朝金吉·特德走了过去,并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我想要感谢你。你做了一件很崇高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妹妹是对的,一个人应该多看看同胞们的优点才是,过去我恐怕错误地判断了你的为人,我恳请你原谅我。”
他在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严肃。金吉·特德只是诧异地看着牧师。他让牧师握住了自己的手,握了好一会儿。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你本来可以随意处置我妹妹,然而你却放过了她。我从前以为你完全是个恶魔,现在,我为自己过去的看法感到惭愧。她当时完全是毫无防御能力的。她完全就在你的掌控之中。然而,你却选择了怜悯她。我打心底里对你表示感激。我和我妹妹都不会忘记你的这次手下留情。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忍不住把头转了过去。临了,他松开了金吉·特德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金吉·特德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们的长官笑了。他试图克制自己,但越是想要克制,他反倒是更加忍不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你甚至都可以看到纱笼下面他那胖胖的肚子上的褶子都在起伏了。他靠在他的长凳子上,来回地晃动着。他不仅是脸在笑,并且是整个身体都在笑,甚至他那短粗的腿上的肌肉也在抖动。他伸手捂住自己已笑得酸疼的肚子。金吉·特德不快地看着他,因为没有明白这“笑”的含义,他感到很是生气。于是,他握住了一个空啤酒瓶的瓶颈。
“如果你再不停下来,我就打爆你的头。”他说。
我们的长官抹了抹脸。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叹了口气,发出了一声呻吟,因为他的两腮现在还在痛。
“他感谢你,是因为你尊重了琼斯小姐的贞洁。”我们的长官终于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金吉·特德喊。
他开始仔细地回忆关于琼斯小姐的事,然而最终他却突然生起气来。他的口中开始冒出一连串亵渎神明的猥琐言辞,这些话恐怕连水手们听了都会感到吃惊。
“那个老家伙,”他终于骂完了,“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金吉,你的名声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认为你对女孩子们有太过强烈的兴趣。”我们那位并不高大的长官咯咯地笑着说。
“我怎么可能碰那个女人?我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这个该死的神经病,我真想拧断他的脖子。听着,把我的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烂醉。”
“我也不想责怪你。”我们的长官说。
“那个老母牛,”金吉·特德重复地说着,“那个老母牛。”
他很震惊,也很气愤。牧师话里的言外之意完全粉碎了他的体面。
我们的长官手里拿着钱,并让金吉·特德签下了一些必要的文件。
“去喝个烂醉吧,金吉·特德,”他说,“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又在酒后乱来,下次可就是十二个月的监禁了。”
“我不会再乱来了。”金吉·特德冷静地说。他觉得很是委屈,“这简直就是种侮辱,”他冲着我们的长官说,“是的,这简直就是种恶毒的侮辱。”
他摇晃着身体离开了长官的家,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着:“恶心的猪,恶心的猪。”之后,金吉·特德长醉了一个星期。而琼斯先生则又去见了我们的长官。
“听说那个可怜的人又开始重操旧业了,”他说,“我和我的妹妹对此都深感失望。依我看,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多少有些不合适吧?”
“那都是他自己的钱,我没有权力扣着不给。”
“从法律上讲是没有权力,但从道德上讲肯定是有这权力的。”
他告诉了长官在那个荒岛上所发生的可怕的故事。以女性的直觉,琼斯小姐本能地意识到金吉·特德对她的欲望,意识到他想要占她便宜,于是,她用手术刀将自己武装起来。琼斯先生向我们的长官讲述了自己的妹妹当时是如何哭着向上帝祈祷,又是如何设法隐藏起来。她当时极度痛苦,并且,她知道自己日后一定无法容忍这耻辱。她躲在岩石后面,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觉得他就要过来了。那时,她一点儿额外的援助也没有,最终,她再没能挺住,给睡着了。他那可怜的妹妹,她当时可是累极了,她经历了很多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然而当她醒来时,却发现金吉·特德为自己盖上了装干椰子仁的麻布袋子。他发现了熟睡中的她,但很显然的是,自己妹妹的天真与无助真的打动了他,于是他没有忍心伤害她。他轻轻地帮她盖上两个麻布袋子,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这说明,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我妹妹现在觉得我们有责任来拯救他。我们必须为他做点儿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在他花光所有的钱以前采取任何行动的,”长官说,“如果到那时他还没被送进监狱,那么你就可以放手行动了。”
然而金吉·特德却一点儿也不想被拯救。在他被放出来的两个星期以后,他在一家中国商店门口的凳子上坐着,神色茫然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后来他看见了琼斯小姐。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跟着他做了让自己都感到诧异的事。他低声嘀咕了一阵子,毫无疑问,他这时说出来的都是些粗鲁无礼的话。接下来,他发现琼斯小姐看到了他,于是赶紧转过头去——虽然他已意识到琼斯小姐正在盯着他。她走得很快,可在快走近金吉时,她的脚步却慢了下来。金吉猜想她可能想停下来和他讲话。于是,他很快起身走进了店里。他至少在店里躲了五分钟也没敢出来。半小时后,琼斯先生来了,他直接冲着金吉·特德走过来,并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爱德华先生,你还好吧?我妹妹告诉我你在这里。”
金吉·特德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去触碰他伸过来的手,也没说话。
“我们很希望下周日你能到我们家来吃晚饭。我妹妹将亲自掌厨,她会让你吃到一顿真正的意大利美食。”
“真见鬼。”金吉·特德说。
“这样说可不太礼貌。”牧师说,可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退去,表明自己并未被冒犯,“你常常去拜访我们的长官,为什么就不能来看看我们呢?时不时地和白人聊聊天不是挺好吗?你可以摒弃前嫌,和我做个朋友吗?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全家人一定会热忱欢迎你的。”
“我没有什么衣服穿,不适合到别人家做客。”金吉·特德愠怒地说。
“哦,不必介意的,你穿你平时的衣服就行。”
“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不呢?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金吉·特德是个很直率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就回绝了这个并不能吸引他的邀请。
“因为我不想去。”
“真的很抱歉。我妹妹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为表示自己丝毫没有被冒犯,琼斯先生轻轻地冲金吉·特德点了点头,然后才走出门去。两天后,金吉·特德突然在自己暂住的地方收到了一套帆布衣服、一件网球衫、一双短袜以及几双鞋子。他并不是那种常常能收到礼物的人,因此,在他下一次去见我们的长官时,他便问长官是否给自己寄了东西。
“绝对不是我,”我们的长官说,“我完全没有兴趣为你准备那些行头。”
“那么,究竟是谁给我寄来的这些东西呢?”
“我可不知道!”
琼斯小姐常常会因公事见到格鲁特先生。在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早晨,她来到格鲁特先生的办公室。她是个颇有能力的女人,虽然她常常希望格鲁特先生做些他不愿做的事,却从不浪费他的时间。那天,格鲁特先生发现琼斯小姐竟是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找她,于是感到有点儿惊讶。当他告诉她,他无法做成她提出的这件事时,琼斯小姐并未像往常一样试图说服他,而是果断地接受了他的拒绝。她起身准备离去,可又像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她说:
“哦,格鲁特先生,我哥哥非常希望那个叫金吉·特德的人来我们家,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我也给他写了邀请函,希望他后天能过来。但我觉得他非常害羞,所以希望你能陪他一起过来。”
“你真是太好了。”
“我哥哥觉得,我们应该为那个可怜的人儿做点儿什么。”
“用女人的影响,等等。”我们的长官很认真地说。
“你可以劝说他来吗?如果你跟他提出来,我相信他会来的,等他认识我家的路了,他以后自然就会再来的。看到一个年轻人的精神那么颓唐,真令人心里难受。”
我们的长官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比他要高出好几英寸。他认为她颇具魅力。此时的她突然奇怪地提醒他说,外面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块湿的亚麻布呢。他的眼里闪耀出异样的光彩,可面上却仍是一脸严肃。
“我会尽力的。”他说。
“他今年多少岁了?”她问。
“按护照上的年龄,他已经三十一岁了。”
“那他的真名又是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轻声说。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一个成天喝酒的人竟能那样强壮,”我们的长官嘀咕着,“他的力气大得像头牛。”
“那些长着红头发的人通常都力气很大。”琼斯小姐嘟嘟囔囔说。
“确实如此。”我们的长官说。
突然,琼斯小姐竟莫名地脸红了。她急忙跟我们的长官道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她怎么一下子神情就变得不自然了。”我们的长官暗自说道。
现在他突然明白过来,是谁给金吉·特德寄去了那些新衣服。
那天,在碰到金吉·特德后,我们的长官问他有没有收到琼斯小姐的邀请函。金吉遂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格鲁特先生。这就是那个邀请函,上面写着: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
我和我哥哥非常希望你能于下周四晚上七点三十分来我们家跟我们共进晚餐。格鲁特先生也答应过来。我们有一些来自澳大利亚的新唱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对你不太友好,但那是因为我当时对你还不够了解,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是犯了个错误。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并接受我成为你的朋友。
你真诚的
玛莎·琼斯
我们的长官注意到,琼斯小姐称金吉为威尔逊先生,并提及自己已答应过去,因此,早上当她来跟他说起此事时,心中便早已定夺好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不会去的。该死的神经病。”
“那你也得回复一下这个邀请函。”
“哦,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听着,金吉,你穿上那些新衣服去他们家吧,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我也得去,真该死,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赴约。再说,去吃顿饭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金吉·特德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们的长官,看到他是一副严肃的面孔,态度也蛮诚恳。可他不知道的是,这荷兰人都快在心里笑断肠了。
“他们究竟要我过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希望你能给他们带去一些乐子吧。”
“我们可以在那里狂饮吗?”
“不行。你七点到我家来吧,我们可以先喝点儿酒再过去。”
“哦,那很好。”金吉·特德悻悻地说。
我们的长官高兴地揉搓着自己的那一双胖手。他正期待着在这聚会上看一场好戏。然而,那个周四的晚上七点钟时,金吉·特德已喝得烂醉,于是格鲁特先生只得只身前往。他无奈地告诉了牧师和他妹妹这件令人难堪的事。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玛莎,我看这人显然是没得救了。”
琼斯小姐沉默了半晌,我们的长官看到,有两行眼泪顺着她又细又长的鼻子淌了下来。她紧咬着双唇。
“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都会有好的一面。我会每晚为他祈祷的。怀疑上帝的能力是件糟糕的事情。”
或许琼斯小姐是对的,然而,造化弄人,后来的情况却是,金吉·特德的酗酒比从前更严重了,时不时地惹出点儿麻烦事,以致格鲁特先生对他也失去了耐性。他下决心不再让金吉·特德继续留在岛上,决定在下次有船来巴鲁时便将他驱逐出去。接下来,一个去过另一个岛上的男人突然间离奇地死亡,我们的长官后来还了解到,那个岛上已经出现了多例类似的死亡事件。他派出了岛上作为官方医生的中国人前去查看,很快,我们的长官便收到消息说,这些人均因惹上霍乱而死。后来,巴鲁又死了两个人,显然,巴鲁也开始流行起这种病了。
我们的长官开始不住口地咒骂。他用荷兰语骂,用英语骂,也用马来语骂。临了,他饮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支雪茄。在这之后,他开始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这位中国医生顶不上什么事。他只是个爪哇岛来的神经兮兮的小个子,当地人往往会拒绝执行他的命令。我们的长官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很清楚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可这些事情仅靠他一人之力是无法实现的。他不喜欢琼斯先生,然而现在,他却很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庆幸,并立即派人去请他。十分钟后,琼斯先生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后面还跟着他的妹妹。
“琼斯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我们的长官很快说道。
“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这也是我会把妹妹一起带来的原因。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已做好一切准备,全力来配合你的工作。我妹妹的能力完全可以抵上一个男人。”
“这我知道。我真高兴能有她的帮助。”
寒暄完毕,他们即刻开始进行讨论,商议着当下应该采取的步骤。现在必须增设医院及检疫站。岛上各个村庄的村民都必须采取一些适当的预防措施。在很多地方,有些已感染上霍乱的村庄和尚未感染上的村庄是在同一口井里取水,因此,现在必须根据各村庄不同的情况来解决该问题。目前,长官需要派出能给予村民们指令的人,并且要确保这些指示得到了落实。忽视这些指示的人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最糟糕的是,当地人从来就不听从当地人的指示,即使是当地警察给出的命令也无济于事——他们自己都不大相信它们的效用——因此派出当地人只能是遭到漠视和冷遇。琼斯先生建议自己留在巴鲁,因为这里的人口最多,也最需要他的医疗技术,而与总部保持联系则是格鲁特先生的职责,因此他也不可能到其他岛上去。这样,琼斯小姐就必须出岛了,但一些偏僻的岛屿上的当地人既野蛮又危险,我们的长官自己也不是很能对付得了他们。因此,他也不想把琼斯小姐抛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但是,琼斯小姐却说:“我不怕。”
“我知道你有这样的勇气。但如果你被人割破了喉咙,那我可就麻烦了,并且,我们现在很缺人手,我可不想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失去你。”
“那么,就让威尔逊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比我们都要了解那些土著人,而且他还会讲所有的方言。”
“金吉·特德?”我们的长官盯着琼斯小姐看了一会儿,“他前不久又在酒后惹下一桩祸事。”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琼斯小姐。”
尽管目前的形势很严峻,可格鲁特先生仍然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了一下。他用他那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打量着她,而琼斯小姐也用冷静的目光回看着他。
“责任是最能唤醒一个人良知的东西,我相信,这类事情或许还可以成就他。”
“你不觉得相信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不如相信你自己吗?”
“我信的是上帝。”她非常严肃地说。
“你觉得他能派上什么用场吗?”我们的长官问,“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我坚信这一点。”说话间她忽然脸红了,“不管怎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知道他是有自控能力的人。”
这一下,是换作我们的长官咬紧了双唇。
“那我们就派人去找他来吧!”
格鲁特先生叫来军士交代了几句,于是,几分钟后,金吉·特德便站到了大家面前。他看上去病恹恹的。显然他最近一次遭遇的袭击给他的精神以很大的打击。他穿得破破烂烂,胡须也像是一星期未曾打理了。人群中一定找不出比他更不体面的人了。
“听着,金吉,”我们的长官说,“我想跟你谈谈这次霍乱的事。我们想要强迫那些土著人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
“没有理由。这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而向你提出的要求。”
“长官,这可不行。我不是个人道主义者。”
“好吧。没有其他事了,你可以走了。”
不过,金吉·特德刚走到门口,就被琼斯小姐拦了下来。
“威尔逊先生,这是我提出的建议。听我说,他们希望我去拉波波岛和撒坤池岛,但那里的土著人比较野蛮,因此我不敢独自前往。我想,如果你能与我同去,我会更安全一些。”
他极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在意他们割掉你的脖子?”
此时的琼斯小姐一直用眼睛盯视着他,眸子里噙满了泪水。临了,她哭了起来。金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的确,你为什么要在意我呢。”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擦干了眼泪,“我真是太傻了。我应该会没事的,我可以一个人去。”
“一个女人单独去拉波波岛,这是最愚蠢的事。”
听完这话,她冲金吉笑了。
“我也清楚是如此,但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我的邀请对你而言是种冒犯,那我向你道歉。你就忘了这事吧。我知道,让你跟着冒这样大的风险,确实是很不公平。”
金吉·特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那么看着琼斯小姐。他轮换着双脚来支撑自己的身子,那张乖戾的脸似乎变得更黑了。
“好吧,真该死,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他终于开口说,“我和你一起去。你想什么时候走?”
第二天,他们便乘着政府的汽艇出发了,一并带着药品及消毒剂。格鲁特先生在处理完一些必要的工作后,也坐上快速帆船朝与琼斯小姐所行相反的方向驶去。这一次的霍乱肆虐了四个月。虽然大家已尽到最大的努力来控制这场疫情,然而,附近的小岛仍是一个接一个地遇袭。我们的长官从早到晚地忙个不停。他会在一个小岛做完必要的工作后返回巴鲁,然而总是待不了多久便起身赶往另一个岛。他在各地来回穿梭着,分发食物与药品。他一直在鼓励那些受到惊吓的人们。他会亲自检查所有的事情。他没日没夜地工作着。他没再见到金吉·特德,但听琼斯先生讲,那无赖最近表现得不错。他很会与土著人打交道,通过他那些甜言蜜语、他的坚定以及偶尔派上用场的拳头,他让那些当地人都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他们自身的安全。琼斯小姐可为自己这一计划的成功而欢呼雀跃了。但我们的长官现在真的累了,他已没有力气再为此事偷偷地乐了。在这流行病终于被消除了之后,他开始感到欣慰,因为在他管辖的八千人的地域上,只有六百人因此而丧命。
最终,他总算能将该地区的健康人口数目呈报上级了。
一天晚上,我们的长官穿着纱笼坐在自家阳台上读法国小说,此时的他觉得很是惬意,因为他又能过从容、悠闲的生活了。这时,男仆来报,说金吉·特德想要见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喊着让他进来。他现在正希望能有个伴呢。那晚,我们的长官正想喝个大醉,可惜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他只得把这念头放在了脑后。然而上天却在这紧要关头给他派来了金吉·特德!天啊,他们可以好好地享受这一晚了。在四个月的艰苦奋战之后,他们理应为自己找点儿乐子。金吉·特德进来了。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帆布衣服。他的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的。他看上去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金吉,你看上去像是在什么疗养地休养了一段时间,而不是在疫区照顾那些因霍乱而面临死亡的人们,这是为什么呢?再看看你这身整洁的衣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吉·特德于是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男仆拿来两瓶酒,给他们斟在杯子里。
“请随便用,金吉。”我们的长官在端起酒杯时说。
“谢谢你,长官,我没有打算要喝酒。”
我们的长官放下酒杯,惊愕地看着金吉·特德。
“为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不渴吗?”
“你不会介意请我喝杯茶吧?”
“喝杯什么?”
“我开始戒酒了。玛莎和我就要结婚了。”
“金吉!”
格鲁特先生的眼睛差点儿没有跳出来。他搔了搔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
“你不能和琼斯小姐结婚,”长官说,“没有人可以和琼斯小姐结婚。”
“可我确实是要和她结婚了。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欧文将会在小教堂为我们主持婚礼,可我们也希望在荷兰的法律下成婚。”
“真是个天大的玩笑,金吉。这是谁想出来的?”
“这是玛莎的主意。在我们因推进器坏掉而暂停在一个荒岛上的那个晚上,她便爱上了我。在不了解她时,你可能会以为她是那种讨人厌的老姑娘,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我很愿意成全她。并且她也希望有个人来照顾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金吉,金吉,她会把你变成一个该死的传教士的。”
“我想,我倒不会很介意这一点的,这样我们便有一些共同的使命了。她说,我能跟土著人相处得那么融洽,真令人诧异,真是了不起。她还说,我在五分钟内对土著人施加的影响胜过欧文一年的努力。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有吸引力的男人。因此,我可不能不充分利用这一机会。”
我们的长官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点了三四次头。琼斯小姐已经完全影响了他。
“我已经开始有信仰了。”金吉·特德说。
“你?你不会是开始信基督了吧?”
“是的,我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啊,我想说,冥冥中确实是有神存在的。”
“你那时真的应该强奸了她,金吉。若真的发生了那事,我也不会太为难你的。我顶多就判你三年监禁,而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长官,你难道就不明白,我真的从来就没想过那种事吗?你知道,女人是不能随便碰的,如果她醒来,一定会疼得要命。”
“我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绝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我们的长官情绪激动地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听我说,老朋友,”在沉思了一番之后,他突然说,“我们曾一起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时光,朋友终归是朋友。让我来告诉你,我会如何处理此事。我会借给你一个汽艇,你可以先找个小岛躲一躲,等着下一艘轮船的到来,我会让他们在你待的地方停一停,接你上船。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逃跑了。”
金吉·特德摇了摇头。
“长官,这样不太好,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已经决定和那该死的女人结婚了,就这样。你不知道那些悲伤的罪人在发出忏悔时会感受到的快乐,天啊!那女人还会做糖饴布丁,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饴布丁。”
此刻,我们的长官感到非常沮丧。这爱喝酒的无赖是他在这岛上的唯一同伴,他不想失去他。我们的长官甚至发现自己都有些喜欢他了。于是,第二天,他去见了我们的传教士。
“我听说你妹妹就要和金吉·特德结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牧师,“这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离奇的事情啦。”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必须要做点儿什么。这简直就是疯了!”
“我妹妹已经成年了,完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你别告诉我说你也同意这件事!你是知道金吉·特德是什么人的。他是个懒惰又不负责任的人,这一点绝对是毫无疑问的。你告诉你妹妹她这样做的风险了吗?我的意思是说,想要让罪人忏悔,不是坏事,但她这么做也未免做得太过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接下来,我们的长官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牧师眼里的笑容。
“格鲁特先生,我妹妹是个意志非常坚定的女人,”他说,“要不是因为他们曾在那荒岛上一起待过一晚,金吉也绝不会有机会的。”
我们的长官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惊讶的程度简直像是看到上帝让驴子开口说话的那位先知一般,它对巴兰说,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以至你要打我三次呢?或许,琼斯先生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我的上帝!”我们的长官喃喃自语道。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琼斯小姐便来到了他们在的房间。此刻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十岁。她的面颊绯红,鼻子也几乎是一片通红。
“格鲁特先生,你是专程过来祝贺我的吗?”她热烈地说,话语中充满了活泼与孩子气,“你看,我这次是说对了。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优点的。你不知道,在那段恐怖的日子里,爱德华的表现有多么出色。他是个英雄,是个圣徒,甚至连我都感到震惊了。”
“琼斯小姐,我希望你永远幸福。”
“一定会的。哦,如果我要怀疑这一点的话,我才真是个傻瓜呢。因为让我们在一起其实是上帝的旨意。”
“哦,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霍乱,爱德华也不可能找到真实的自己。如果没有这场霍乱,我们也不可能有机会了解彼此。我从未见上帝如此地显灵过。”
我们的长官于是不禁想到,用六百个无辜人们的性命来换取这两个人的相遇,这真是个极笨拙的设计,然而他也并不是很熟悉全能的上帝行事的方式,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你一定想不到我们要到哪里去度蜜月。”琼斯小姐说,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
“是爪哇岛吗?”
“不是。如果你愿意借给我们汽艇,我们打算去曾共度过一晚的那个荒岛。我们都有一些美好的记忆留在那里。我也正是在那里才第一次发现了爱德华的好。我想去那里奖励他。”
我们的长官惊得屏住了呼吸。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因为他想,如果此刻他不能马上喝到酒,他一定会大发脾气了。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震惊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