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全集(作家榜经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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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高位

身居高位者,是三重的臣仆:君主或国家的臣仆;声名的臣仆;事务的臣仆。所以他们毫无自由:既没有人身的自由,也没有行动和时间上的自由。追求权力却失去自由,或者说追求控制别人的权力却失去控制自己的权力,这真是种奇怪的欲望。

升到高位之路是艰辛的;然而在历经辛劳之后,人所面对的是更大的辛劳。有时还必须做可鄙的事,通过卑污达到尊荣。然而尊贵之地是很滑溜的,后退往往是沉重的坠落,至少也会是突然的失势,这是很可悲的。

“你已非昔日的你,你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注97可是,人在想隐退的时候却不能隐退,在该隐退的时候又不愿意隐退了。即便在既老且病,需要静养之时,仍不甘寂寞。就像城镇里的老人一样,总是坐在街门口,徒然被人嘲笑其衰老而已。

显然,身居高位者需要借用别人的观点,才能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如果依据自己的感觉来判断的话,他们根本找不到快乐。但如果他们用别人看他们的方式来看自己,想到其他人很愿意身处他们的地位,那他们就因别人的说法而感觉快乐了,尽管他们内心的感觉是相反的。因为他们最先感受到自己的哀伤,尽管他们总是最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无疑,显贵之士对自我很陌生。他们在忙于公务之时,对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健康都无暇关注。“他举世皆知,对自己却一无所知,死亡的到来对他特别沉重。”注98

身居高位者有为善和作恶的机会,而后者是祸根。就作恶而言,最好的状况是不愿为;其次是不能为。但正确与合理的抱负的目的应当是为善的权力。因为对人的美好意愿(虽然为上帝所赞许),如不能付诸实行,比美梦好不了多少。而要实行就要有权力和地位,以便发号施令。

立德行善是人的活动的目的;意识到自己完成了这两个使命,才能实现人的休息。人如果能参与到神的善行的展示中,那么他也将分享到上帝的安息。注99“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注100,然后就是安息日了。

在履行职责的时候,要把最好的榜样放在自己的面前,因为模仿中包含着一套完整的准则。

一段时间之后,再把你自己放在面前,严格检查你是否最初就有上佳表现。不要忽视那些犯有过失的前任的榜样;不要通过贬损他们来抬高自己,而是要引以为戒。

因此,可以改弦易辙但不要大吹大擂,或宣扬前代和前任的丑闻。先要确定哪些是好的先例,然后萧规曹随。回到原初的制度,观察它是在哪儿和怎样开始败坏的。要从古代和当代都获取教益:向古代了解什么是最好的;向当代了解什么是最合适的。

做事要有常规,让人事先能有思想准备,不要太独断专横。在不按自己的常规办事时,要好好解释。

要维护好自己的职权,但不要挑起关于管辖范围的争议。最好是不声不响地行使事实上的权利,而不要公然地声讨、质疑。同样也要保护好下属的权利;居中指挥,而不是事事亲力亲为,并将此视为更大的荣誉。

在行使自己的职务时,要欢迎并邀请别人帮忙和提出建议。不要把带消息给你的人当作管闲事的拒之门外,而要热情接待。

当权者的恶习主要有四种:拖延、腐败、粗暴和容易受说情影响。

对付拖延的办法:要让人易于进见;遵守规定的时限;完成手上的公务,不要插进去其他的事,除非是急迫的要务。

防止腐败的方法:不仅要绑住自己的手和仆人的手,不要收受贿赂,还要绑住那些关说的人的手,使他们不能贡献财物。奉行廉洁,就能做到第一点;昭示操守,对贿赂公开表示厌恶,就能做到第二点。

不仅不能犯受贿的错误,还要避免受贿的嫌疑。无论是谁,只要反复无常,没有明白的原因就公然改变了决定,就会招致腐败的怀疑。所以,在你改变意见和做法的时候,一定要明白地承认、公开地宣布,还要说明让你改变的原因,不要想偷偷摸摸地去做。

一个仆人或心腹,如果没有其他明显的值得受尊重的原因却深受宠信,就会被人看作是一条隐秘地进行贿赂的渠道。

至于粗暴,它会无谓地引起不满。严厉会使人畏惧,但粗暴会让人怨恨。即便是居上位者对下属的责备,也应措辞庄重,而不能语带讥嘲。

至于容易受说情影响,这比收受贿赂还要坏。因为贿赂只是偶尔才有,但如果一个人被说情和琐碎的照顾要求拖着鼻子走的话,他就永远无法摆脱。所罗门说得好:“看人的情面,乃为不好;人因一块饼枉法,也为不好。”注101

古人说得好:“身居高位,会让人显出本色。”有的人会比原来更好,有的人会比原来更糟。塔西佗曾这样评论加尔巴:“如果他从未做过皇帝,大众会一致地说他是适合做皇帝的。”注102关于韦斯巴芗,塔西佗却这样说:“统治帝国之后变得更好的皇帝,只有韦斯巴芗一人。”注103不过他前一句话说的是加尔巴治国的能力,后一句说的是韦斯巴芗的风度和与人为善。

有声名后道德更进的人,必有一颗高尚而仁慈的心。声名本为或应为才德之士所居。正如世间万物剧烈地向它们的位置运动,一旦到位之后即稳定下来,才德之士在施展抱负时言行激烈,但获得高位后就会安定下来。

升到高位,就像是走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如有派系存在,那么可以在职位上升时加入某一派系,而在获得高位后保持中立。公正而小心地对待你前任的名声;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这笔债在你离职后一定会要你偿还。

如果你有同僚的话,要尊重他们,即便在他们并不期待你找他们商量的时候,也要这么做,而不是在他们有理由期待你征询他们的意见的时候,还把他们排除在外。

在谈话和私下答复说情者的时候,不要太自高自大;要让人们这么说:“他在履行职务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注97 原文为拉丁文Cum non sis qui fueris, non esse cur velis vivere。见西塞罗《致友好书信集》第7卷第3篇。

注98 原文为拉丁文Illi mors gravis incubat,qui notus nimis omnibus,ignotus moritur sibi。引自塞内加的悲剧《提埃斯特斯》第2幕第401-403行。

注99 指上帝在创世之后的第七日的休息。

注100 原文为拉丁文Et conversus Deus,ut aspiceret opera quae fecerunt manus suae,vidit quod omnia essent bona nimis。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31节。

注101 见《圣经·旧约·箴言》第28章第21节。

注102 原文为拉丁文Omnium consensus capax imperii,nisi imperasset。见塔西佗《历史》第1卷第49章。加尔巴在68年即皇帝位,不到一年就被杀。

注103 原文为拉丁文Solus imperantium,Vespasianus mutates in melius。见塔西佗《历史》第1卷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