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与子
即便如此，难道是我的错么？
——马基雅维利注１４
“我的妻子确实很有想法！”维利叶市长心里想道，第二天早上六点，他动身到索莱尔老汉的锯木厂去。“虽然这件事是我向她提出来的，为了显示我比她强。但我并没有想到，如果我不雇用这个精通拉丁文的小神父，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乞丐收容所所长，会把他抢走。那时，他会以怎样得意的语气谈起他孩子的家庭教师呢！……那个家庭教师到我家来，还会做神父么？”
瑞纳先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远远看见一个农民，身高六尺左右。好像天一亮，他就忙着丈量杜河边纤道上堆放的木材。村民见到市长走过来，似乎并不高兴。因为木材阻塞了道路，堆在那里是违法的。
这个农民就是索莱尔老汉。关于他的儿子于连，瑞纳先生提出的建议，令他感到惊讶和高兴。不过，他听的时候，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里的山民很善于装傻，以掩饰他们的狡猾。他们在西班牙统治时期是奴隶，如今还保留着埃及农民的特征。
索莱尔先生的回答，刚开始是他牢记在心的一连串的套话。当他重复这些空话时，脸上虚假的微笑更显示出他长相中虚伪做作的丑态。其实，这个头脑机灵的老汉在捉摸，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人物要把他的无赖儿子请到家里去。他最不喜欢的于连，瑞纳先生竟然愿意一年出三百法郎高薪雇用，并且还管吃穿。最后这个条件是索莱尔老汉灵机一动，突然提出来的，瑞纳先生竟然立刻答应了。
这个要求，引起了市长的警觉。“索莱尔对我的建议理应感到很满意，但并非如此。”他心里说，“显然有人向他提起过，如果不是瓦勒诺，还会是谁呢？”瑞纳先生催促索莱尔老汉马上把事情定下来，但没有成功。这个狡猾的乡巴佬坚决不答应，他假托要跟儿子商量一下，就好像外省有钱的父亲，要去征求一文不名的儿子意见似的。
这个水力锯木厂，就是建在河边的一座木棚。棚顶由四个粗木柱的屋架撑起。在棚子中央，大约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锯子上下起落，由一个很简单的机械装置将木材推到锯子底下。流水推动一个轮子，带动一个有双重作用的机器：使锯子上下起落，把木材推到锯子底下，锯成板材。
索莱尔老汉走向锯木厂，扯着嗓子叫于连，但无人回应。他只看到两个高大的儿子，正举起沉重的斧子，砍去松树的枝杈，然后送到锯子底下。他们全神贯注，对准木头上的墨线劈下去，砍掉大块的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叫喊声。老汉朝木棚走去，走进棚里，在锯子旁边没有发现于连。在距离地面两三米高的地方，只见于连骑在一根横梁上，坐在那里看书。这是索莱尔老汉最憎恶的了。于连身体单薄，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干重活儿。他对这种看书的癖好厌恶至极，因为他自己一字不识。
他叫了于连两三声，但没有回应。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连锯子的噪音都听不见，更听不到父亲的叫喊声。最后，父亲不顾自己年迈，一下跳到正锯开的树干上，再一跃跳上支撑顶棚的横梁。他一拳打过去，将于连手里的书打落到水里。再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打得他失去平衡，险些从三四米高的地方掉下来，落到正在运转的机器中，被碾成碎片。幸亏老汉眼疾手快，用左手将他拽住。
“好啊，懒鬼！叫你看锯子，你却看这些该死的书？要看晚上去神父家再看也不迟。”
于连虽然被打得晕头转向，嘴里出血，但他还是赶紧回到锯子旁边的岗位上。他眼里含着泪水，并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失去了他心爱的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因为机器的噪音，他没听到这个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来，懒得再爬到机器上，于是用打胡桃的杆子，敲一下他的肩膀。于连脚一落地，老索莱尔就用手推他，赶他回家。“天晓得，他要把我怎样！”年轻人心里说。他一边走，一边望着河水，水里有他最心爱的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注１５。
他低着头，脸颊绯红。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体比较瘦弱。五官不算端正，但人很清秀，有一个鹰钩鼻。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平静的时候放射出沉思和热情的光芒，此刻却露出幽愤的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因此额头显得不够宽大，生气的时候，露出一副凶相。人的相貌虽各有差别，但他却与众不同，特别引人注目。修长而匀称的身材，说明他力量不大，但很灵巧。他自幼就经常冥思苦想，父亲以为他活不长，即使不死，也是家里的负担。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也由此对哥哥和父亲心怀恨意。星期天在广场上玩耍，他总是挨揍的那个。
他那英俊的面容得到姑娘们的赞许，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被大家视为弱者的于连，他崇拜的竟然是某日敢对市长砍树妄言的老军医。
这位医生有时愿意付钱给索莱尔老汉，以换取于连的时间，教他拉丁文和历史。所谓历史，就是他说了解的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争。他临死前，将自己的荣誉勋章，养老金的余额，还有三四十本书都送给了于连。其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掉进了市长用权力使其改道的“公共河流”中了。
于连刚一进门，就感觉肩膀被父亲那双粗大的手抓住了。他浑身战栗，等着再次挨打。
“老实回答我。”老汉粗声粗气地对着于连的耳朵吼道，同时像小孩子玩铅人一样，用手把他的身子扭过来。于连含着泪水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对着老木匠凶狠、灰色的小眼睛。好像父亲要看穿儿子的心底似的。
注１４ 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
注１５ 《圣赫勒拿岛回忆录》，系拿破仑流放时期与身边人员的谈话记录。1823年由拉斯·凯斯（ ）出版。像司汤达一样，于连也崇拜拿破仑和涉及皇帝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