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武松一大早就来到了李达天的办公室。说起来李达天是很勤政的，这么早就上班看公文了。他抬起头，示意武松坐下，指指手里的公文，意思是我看完了再说。武松坐下，腰挺得很直，看着虚空。
李达天正在看的公文措辞严厉，指责李达天在对武松这件事情上办事不力，并且给出了最后的期限，否则一定撤职查办。李达天看得冷汗直冒。公文是昨天送达的，他已经看了二十遍。
李达天放下公文，看着武松，等着他开口。李达天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如果武松再固执己见，他就马上撕破脸皮，革除他的捕快之职，然后严加看管起来。可没想到，武松一开口就让他大喜过望。
武松：“李大人，我、我确实记错了，我没有喝那么多酒，我只喝了、喝了十五碗-----”
李达天兴奋地：“等一等！”
李达天快步出门去叫了一个文书进来，吩咐他做好记录，然后要求武松重新说一遍。
武松顿了顿：“李大人，我确实记错了，我、我没有喝那么多酒，我、我-----”
李达天打断：“等一等！你没有在哪里喝那么多酒？”
武松：“在景阳冈，我没有喝那么多酒，只喝了十五碗----”
李达天：“十五碗？有那么多吗？你再仔细回想一下。”
武松一愣：“我已经减少了三碗----”
李达天打断：“有十五碗吗？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记错了？”
武松看着他，想要发作，又努力克制住自己：“李大人，你说，我喝了多少碗？”
李达天冷冷地：“我又没看见，你自己说。”
武松咬了咬牙：“那就十三碗吧！”
李达天毫无表情：“八碗。”
武松：“李大人，八碗还不够我漱口-----”
李达天一拍桌子：“武松！景阳冈的酒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武松有些委屈地：“江湖上的朋友知道我武松只能喝八碗酒，那不笑话死人了？”
李达天：“喝多了才会死人的！”
武松闭着眼睛想着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达天：“写上，武松承认在景阳冈喝了八碗酒。”
武松一下子站起来：“李大人！”
李达天有点心虚：“武松，你要干什么？”
武松：“十碗，行不行？至少十碗。十碗才刚刚有点意思。”
李达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他故意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仿佛很不情愿的样子。武松心里想，不能再少了，十碗已经是底线了，不能再退让了。
李达天慢吞吞地：“好吧，十碗。写上。”
武松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喝它十八碗！
李达天：“好，我们现在来说一说打虎的事情。对了武松，你夫人是不是快要生了？”
武松的心紧了一下，点点头。
李达天：“那就简单直接一点。你自己说吧，是不是你一个人打死的老虎？”
武松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只身一人打死了一只猛虎，他觉得那比生擒方腊过瘾得多。现在要让他说老虎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而是他跟12个猎户一起合力打死的老虎，武松实在是说不出口。说酒少喝几碗也就算了，可是这个怎么说啊！
武松沉默不语，呆呆地闭着眼睛。
潘金莲一直在等着武松回家。现在快到晌午时分了，还不见武松的身影，潘金莲有些着急忧虑了。武松的名字是跟打虎连在一起的，她做梦都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凭着拳头打死一只猛虎，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凭着拳头打死猛虎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叔叔！当初虽然叔叔在自己面前克制礼貌甚至冷漠，但是只要一提到打虎的事，他立刻就显得兴奋得意，像个小孩一样，喜形于色，毫不掩饰。潘金莲从各种人的口中至少听过五十遍武松打虎的故事，而且一遍比一遍神奇。如今，要让武松亲口说猛虎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这对他来说有多难，有多委屈。潘金莲想到这里，不禁伤心起来。武松打虎的故事家喻户晓，广为流传，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什么要逼着武松改口呢？潘金莲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只有伤心落泪。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安定平和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武松还在受煎熬。他的讲述并不让李达天满意，因为在他的讲述中，武松仍然是主角，别的猎户只是敲边鼓打下手。而且武松坚持说自己击打了老虎五十拳。
李达天：“你打了五十拳？那别的猎户什么都没做咯？”
武松：“他们本来就没-----”
李达天打断：“你说过，一分酒一分力气。你只喝了十碗，哪来的力气打五十拳？”
武松急了：“我本来是喝了十八碗-----”
李达天大声地：“又来了，又来了！你刚刚不是说只喝了十碗吗？武松，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武松也提高声音：“县志上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李达天的声音更大：“县志我们可以改！任何记载我们都可以改！我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武松涨红了脸：“大宋朝没有律法了吗？”
李达天声嘶力竭：“有律法！我们就是律法！“
武松猛地站起来，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鸟律法！“
他大步往外走，一脚踢飞椅子。
李达天懵了片刻，立刻回过神来。武松这一走，打虎的事情什么时候才有想要的结论？今天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他厉声叫住武松，示意他回来坐下。
武松在跨出门口的那一瞬间，想起了潘金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不想连累她们。大丈夫能伸能曲，何必太计较呢？反正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打虎跟很多人打虎有多大的区别呢？等哪一天有空了，我再上景阳冈去打一只老虎，打给所有人看，也打给自己的儿子看。想到这里，武松居然有些兴奋。他被自己这个想法所感动了，激动了。于是，武松心里一阵轻松。
李达天：“武松，这里不是梁山泊，不得任性胡来。“
武松没有吭声，坐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当年在梁山泊大碗喝酒的一些场景，但又立即回到现实。他的胸口痛了一下。
李达天语气有所缓和：“武松，那些猎户都有口供证词，你要不要看？”
李达天胸有成竹，他给每一个猎户发了十两银子，让他们集体作证是一起打死的老虎，如果敢翻供，银子收回，严惩不贷。他曾经给武松看，武松差点把供词撕掉。武松做过都头，知道有些供词是怎么来的，虽然他自己没有刑讯逼供，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别人不那样干。所以武松表示不想看。
李达天：“武松，你打了多少拳？”
武松没好气地：“我一拳都没打。”
李达天一笑：“那怎么行？你肯定是打了的，不然怎么叫武松打虎呢？”
武松看着他：“你也知道武松打虎？”
李达天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是他的本意是嘲讽调侃。
“老虎嘛，当然是大家伙儿一起打死的。”李达天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这么多人的名字谁记得住呢？所以，官府决定找一个人出来做代表，本官看你年轻悍勇，就推荐你来做代表。这样有利于通报宣扬嘛。”
武松没有说什么。他本来就是一个粗人，只懂得江湖义气。现在清河县不是他心中的江湖，所以不讲义气也不奇怪。武松没有去想得更多。此刻，他只想喝酒。李达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李达天：“武松，我们尽快把这件事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就可以回家喝酒了。”
武松：“李大人，你说我打了几拳就几拳，别啰嗦了！”
李达天想了想，淡淡的说：“这样吧，我们来帮着你回忆当年的情况，你看如何？”
武松：“有劳李大人。”
李达天认真地做出回忆状：“当年，你武松在景阳冈喝了十碗酒，然后就来到了山上。你走累了，酒性也上来了，就在一块青石上睡觉。没过多久，你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吵醒了。你跌跌撞撞走过去一看，十几个猎户拿着刀叉正在与猛虎搏斗，喊杀声此起彼伏。是不是这样，武松？”
武松笑笑：“李大人，你可以去编话本。”
李达天脸色一变：“本官在说假话吗？”
武松有点口渴难耐的样子。
李达天继续回忆：“猛虎很厉害，左冲右突，想冲出包围圈，却不小心滑倒在地。众猎户一拥而上，按住了猛虎，开始击打。这个时候，你武松跑过去，抓住猛虎的头打了几拳。然后，猎户们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猛虎的头上身上。猛虎，嗯，猛虎就一命呜呼了。是这样吗，武松？”
武松望着虚空，一言不发。
李达天提高声音：“猎户们的力量大啊！这就是我们清河县的猎户！勇往直前，却虚怀若谷！”
屋里一下子显得非常安静。
武松似乎在回想什么。李达天盯着他，生怕他一跃而起，揪住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其实武松根本没有想打虎的事情，而是突然想起当年在柴进的庄上与宋江相识的事儿。他第一眼见到那个黑矮的宋江就不喜欢，觉得那个人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不像江湖中人，也不像衙门里的人，表面上很重义气，其实有点阴。但是碍于柴进的情面，只得与他结拜为兄弟。后来，打下祝家庄，扈三娘被俘。武松亲眼看到宋江半夜去探望扈三娘，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宋江是捂着脸从那里出来的，脸色阴沉。没多久，在宋江的积极撮合下，扈三娘居然嫁给了王英。这个王矮虎有什么本事？在梁山泊根本就排不上号！武松认定宋江想娶扈三娘，但是遭到拒绝，宋江就利用权势，威逼利诱，迫使扈三娘下嫁王矮虎。武松认为那是一种报复。他们成亲的那天，梁山泊大摆筵席，武松去吃了几碗酒，觉得没味儿，就跟鲁智深和杨志他们到别的地方吃酒去了。武松吃着酒，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酒没味儿，原来是他想起了嫂嫂潘金莲，因为扈三娘长得有些像潘金莲，特别是扈三娘笑起来的时候。当然，在武松眼里，扈三娘远不如嫂嫂漂亮。所以，武松觉得宋江确实有点阴。但是，这种事情他是不能说的，即便是对好朋友鲁智深杨志。毕竟宋江是梁山大头领，自己与他又是结拜兄弟，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口呢？武松的猜测后来得到了某种证实。在征讨方腊的行军途中，武松悄悄地问过扈三娘，那天半夜宋江去她的房间做什么。扈三娘还没听完，眼泪就出来了。不过随后扈三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武松也就没有多说了。武松在那个时候就决定，等打完了这仗，就不跟宋江走了。
李达天：“武松，武松？”
武松扭头看他，觉得打几拳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李达天：“武松，你打了十拳，怎么样？”
武松点点头。
李达天高兴地：“这就对了嘛武松！十碗酒，十拳，这个好记。来，按个手印。”
按手印的时候，武松一直在想，有朝一日，一定要再去景阳冈打一只猛虎！
回到家中，武松面带笑容。潘金莲迎上去，想问，但是看到武松的笑容，不由得有些疑惑。
武松：“我都依了他们胡说，这帮鸟人！”
潘金莲知道武松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就不想多问了，赶紧拿出饭菜和酒。武松大口喝着酒，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武松越是这样，潘金莲就越是忧心忡忡。
就在武松在家喝酒的这个时候，清河县好像炸开了。人们半信半疑又怀着奇怪的兴奋奔走相告：当年武松只喝了十碗酒，猛虎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他只打了十拳，是猎户们打死了老虎！人们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了，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打虎英雄？打狗英雄还差不多！也有些人不信，可是官府的通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还有假吗？而且武松自己还按了手印！消息在迅速流传，武松的英雄形象在这个喧闹的下午轰然倒塌，走下了神坛。
一些人聚集在何况的酒馆里，兴奋莫名，又有些沮丧，甚至还有些惆怅。毕竟他们是相信武松打虎的，为什么要揭穿真相呢？官府有没有搞错？
何况大声地：“官府没有搞错，武松就是一个骗子！喝十八碗酒，谁看见了？一个人打虎，谁看见了？都是他一个人在说嘛！”
何况以前是崇拜武松的。但是他老爹何九叔对武松充满怨恨，因为武松逼迫他为武大郎之死作证。本来作证也没什么，他为此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让自己进退有据。可是何九叔没有想到，武松后来犯事被发配去了孟州。何九叔虽然是被武松逼迫作证，但是他暗地里认为西门庆斗不过武松，所以就顺水推舟，帮助武松获得了证据。这一下就大大的得罪了西门庆。西门庆首先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然后勒令他永远不能从事仵作之事。何九叔跪下求西门庆放他一条生路，允许他儿子开一个酒馆谋生，西门庆占四成干股。西门庆总算答应了。何九叔大病一场，从此萎靡不振，大部分时间都是卧床不起。武松重回清河县之后，曾经去看过何九叔。但是何九叔显得很冷淡，不敢对武松有所指望，更不敢指控西门庆。教训太惨痛了，而何九叔认定是武松给他带来了灾难。但是，何九叔不知道武松这一次在清河县能够呆多久，所以他嘱咐何况对武松要客气，要热情。“两边都得罪不起，”何九叔对儿子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强龙实在太强了，我们只须小心谨慎。”所以何况对武松表面上是客气得有点夸张，但骨子里是恨之入骨。武松常到他的酒馆吃酒，照顾他的生意，这一点何况是明白的。有钱赚何乐不为？但是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有人问何况，武松常常到你这里来吃酒，你应该知道他的酒量如何。何况前些时候听说武松正在接受调查询问，估计他会有麻烦。现在官府的通告出来了，何况就更不怕了。
何况：“武松是喜欢喝酒，但是他的酒量其实平常得很。他就是喜欢吹牛，喝一碗就说自己喝了两碗，喝了两碗就吹自己喝了五碗！没个准数！”
有人还是表示不信，何况就赌咒发誓说武松的酒量确实不行，还不如我何况！众人唏嘘不已，将信将疑地离去。
西门庆把官府的通告仔细看了三遍，然后哈哈大笑。他对一旁的三姨太孟玉楼说武松快要完了。孟玉楼说不见得，世事难料。
西门庆：“你不懂。我懒得跟你说。”
孟玉楼当然不懂得这些，但是西门庆明白。武松重回清河县的时候那是多么的威风，打虎英雄和国家功臣这两道耀眼的光环使武松显得无所不能，是神一般的存在。现在，打虎英雄这道神光被活生生褪去，由此可见上面对武松已经强烈不满了。至于为什么不满，西门庆还不好猜测，但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西门庆想，梁山泊背景恐怕是原因之一，毕竟武松做过打家劫舍的强盗。两次盛情邀请并力挺武松的李达天，这一次却成了褪去武松光环的急先锋，说明上面的压力有多大。褪去光环的目的是什么呢？
“听说老五快生了。”孟玉楼在一旁说。
西门庆阴沉着脸：“我跟你说过，不要老五老五的叫，她已经不是我的老五了，她现在是武松的老婆！”
每当提起这件事，西门庆都羞愤难当。以前都是我西门庆抢别人的老婆，现在居然自己的老婆被人抢了，还不敢吭声。虽然武大郎的事情了结了，但毕竟意难平啊！
孟玉楼赶紧抚慰道：“别生气别生气，看把身子气坏了。对啦，町儿好久没见到你这个爹了，要不让他过来？”
町儿就是西门庆跟孟玉楼的儿子，叫西门町，今年七岁，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西门庆想着什么，没有搭话。
孟玉楼笑笑：“要不，把四妹也叫过来，一起吃酒欢喜？”
四妹就是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现在正身怀六甲。
西门庆斜了她一眼：“老四正怀着，吃什么酒？我今日要出门，改天再说吧。”
孟玉楼不高兴了：“自从老五走了，成天哭丧着脸，姐妹们还要不要活了！”
西门庆不理她那一茬：“老三，我跟你讲，让町儿好好念书，不要小小年纪就学得混世魔王的样子！”
孟玉楼撇着嘴：“你儿子不学你学哪个？”
西门庆不想斗嘴，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改日叫町儿来见我。”
西门庆打算请李达天吃个饭，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西门庆在内心深处还是很怕武松的。现在报复的机会来了，但是西门庆还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惹恼了那个天煞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命先一顿拳头把自己打死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所以必须稳扎稳打，看准机会再下狠手。这些年西门庆变得比以前成熟稳重了，虽然钱多时间多，势力也大，但是不像从前那样逞强斗狠了。西门庆是清醒的，他相信武松打虎是真的，更不用说生擒方腊之类的事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天以后，李达天找武松谈话。他告诉武松，有些老百姓不相信官府的通告，固执地认为老虎是武松一个人打死的。他要求武松配合官府，跟老百姓解释一下，澄清真相。李达天非常认真地表示，如果武松做得令官府满意，就可以官复原职继续做都头。武松没有多想就同意了。他当然不知道，配合官府做解释这个主意是西门庆想出来的。西门庆把这个主意连同五千两银子一起送给了李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