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脸面具
第二十七章无脸面具
作者：王小僧
那是一座尘嚣未至的岛屿，它一半倒映在海水里，另一半却与蓝天为邻，岛上有高山流水，密林蔽日，蜿蜒的沙滩上潮汐汹涌，礁石成林。整座岛屿初看之下，全然没有半点烟火气息，但是，在昧昧芒芒之中却又有着鬼斧神工，让人啧啧称奇。
待船靠近了海岛，看似荒无人迹的海岛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有人从大树上滑了下来，有人从礁石后面露出了脑袋，但这些人都只是负责放哨的，最后从树林里浩浩荡荡地出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个毛发浓密的男子，尤其是他下巴上留着一把长长的胡子，迎风飘逸，特别生动显眼。他走近海边，看着那艘正在靠岸的小船先是笑逐颜开，但等他看清楚了，脸色就暗了下来。船上下来的人显然也是心事重重，为首的大汉冷冷的一个眼神便堵住了他张口欲问的嘴，他心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急急在前面引路，领着他们走进了树林。
树林深处有一座绿荫环绕的庭院，他们鱼贯进入其中，待他们都坐定后，长胡子男子就把外人都叫到了外面，门窗也随即关上，这会儿，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丫鬟怀里的婴儿身上，忍不住问那大汉道:“保威，这婴儿是怎么回事？你家媳妇她人呢？”
“她不会回来了。”男子掩面而泣，虎目含泪，额上青筋闪现，他又起了杀心。
长胡子男子此时终于证实了自己心里的不祥预感，他叹气道:“我们周家虽家道中落，日渐式微，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保威，此事若有委屈，你尽可说出来！”
那掩面而泣的男子正是冯保威，他出身在一个海上的隐世家族，其家族世代避世，奈何他生性不羁，早年四处招摇，为家族惹下不少是非，故被逐出家族，再不得姓周，放任于海上流浪。至于他改姓冯，据说是有一次他身陷绝境，受恩于一个姓冯的普通渔民才得以逃出生天，遂视其为再生父母，这就是他姓冯的由来。冯保威一生结交之徒大都是恶人，所行亦是恶行，直至他从另一伙恶徒手中救下了一个女子。他那历经日晒雨淋，早已跟岩石一样枯燥而坚硬的心，在遇见那女子的那一刻，竟然有了英雄救美的冲动。再后来，两人情投意合，女子劝他放下屠刀，学为好人，他无一不允。他这次决定携她回到家族中安定下来，远离江湖厮杀，哪想到这才刚回来，未见宗亲，就已天人永隔。
冯保威咬牙切齿道:“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杀妻之仇，我怎能假手于人呢？”
“姑爷，夫人是因为难产而过世的。”丫鬟提醒他道。
“放屁！要不是他们对你们穷追不舍，夫人能送命？”冯保威大怒，拍案而起。
丫鬟惧于他的威势，低头沉默了。这个长胡子男子自然就是后来的白胡子老周，他听到这里已经有了几分明白，便劝道:“保威，事已至此，生气无益，待我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休要擅自胡来。”
冯保威闻言看了一眼丫鬟，便把头扭到了一边。丫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老周，见他点头后，这才鼓起勇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老周听完，目光就落在了牛百万身上，他道:“我听明白了，事情因你而起，但又不能怪你，再说了你现在回头无岸，今后有何打算？”
牛百万叹气道:“我若事事有打算，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哪来的打算？”
老周看他相貌忠厚，身手矫健，便有意收留他:“年轻人，我看你也是个机灵人，我这岛上没有功名利禄，有的只是粗茶淡饭，你可愿意留下来？”
“多谢岛主的好意，只是我怕我家少爷会因此而迁怒于你，这岛上多我一人无益，我独身一人就是死了也了无牵挂，实在不能再累及无辜了。”牛百万看了一眼冯保威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之后，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老周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从丫鬟怀里抱过了女婴，紧抱怀中，眼神怜惜，可是再看向牛百万时，那目光突然就变得冷漠了，随即命人捧来了一张无脸面具，冷笑道:“我们老周家的媳妇为了救你，命都丢了，你现在不知报恩，还想要抛下她的孩子，自己一走了之？”
“我，我不是那种人…”牛百万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接着，那女婴被塞到了他的手上，他想把孩子再还回去，可是老周却背起了双手，让他只得作罢。牛百万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女婴，她是那么的可爱，稚嫩的脸蛋，小眼睛微微睁开，眼神纯净而好奇。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喜欢，牛百万把女婴还给老周之后，就把面具戴上了。
从那以后，从牛家村出逃的牛百万就如人间蒸发了，再无音讯，只是沱泞岛上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无脸管家。他终年戴着阴森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露出一双漠然的眼睛，你永远看不到他的脸色，他却对你一目了然。
冯保威像一头饥饿的猛虎，已经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好了圈了，脸上的焦躁愈盛，他现在是来搬兵的，否则他早就到牛家村找牛耕林算账去了。兄弟连心，老周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呢？便故意咳了几声，缓和了一下气氛道:“保威，你的来意，我懂，但人我真的不能给你，我们的家族能苟存至今，皆因避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刚才小红也说了句公道话，那个牛耕林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但你媳妇的死也实在不能全怨他，现在你媳妇丢了命，他丢了老龟，算是扯平了，你们以后各退一步，你也不要到陆地上找他，他若胆敢到海上来闹事，我必定叫他有来无回，命殒沧海！”
“大哥，你不用说了，说一千道一万，你还不是不愿意拿自己的短处去碰人家的长处？”冯保威目光轻蔑道，他的意思是老周在海上呆久了，对陆地上的牛耕林毫无办法。
老周难得沉默了，竟没有反驳。冯保威见激将法毫无作用，拂袖而去。
“你走了，你的女儿怎么办？”老周没有阻拦，只是摇头叹气，对他此举颇为失望。
他的脚步还差一步就要踏出门槛了，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回头道:“我心里有恨，做不来一个好父亲，大哥，你我兄弟一场，我女儿也是你女儿，你帮我照顾她吧。”
终于，他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但就在此时，他又被人拉住了，丫鬟在身后哀求道:“姑爷，你不能走，我答应过小姐，一定要把孩子交到你手上的，你不能抛下孩子不管。”
她很清楚小姐的用意，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能再被仇恨牵着走了，现在唯一能栓住他的就只有这个孩子了。孩子在他身边，他的生命中就还有爱，而爱与恨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东西，她们希望这个男人余生能用生命去爱一个人，而不是走上复仇之路。
“你放手！”冯保威推开了丫鬟紧紧抓牢的手，怒目而视。
丫鬟人微言轻，自知挽留无望了，就掏出了匕首，刀尖抵在胸口，威胁他道:“姑爷，你若执意要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哈哈，你别傻了，能让我妥协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这一生从此再无羁绊，江湖需要我，我需要江湖，这刀，我是放不下了。”冯保威哈哈大笑，丫鬟此举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我有愧于小姐的托付，只有随她去了！”丫鬟没有动摇，一脸坚持。
可惜的是，丫鬟能做的都做了，可冯保威最后还是走了，匕首同时刺进了她的心脏。冯保威没有回头，也许是丫鬟的死刺激了他，他没有去岸上找牛耕林报仇，而是乘着一条破船只身往深海里去了。半年后，等他再回到这片海域的时候，奉和号海盗船也跟着来了，他站在海盗船的船头，长发飘拂，眼神麻木，握着刀的手青筋突起。过去的半年里，他重操旧业，回到了海盗船上继续做海盗，不过，这一次他是回来准备做大当家的。他集结了一伙昔日里不受海盗头子待见的亡命之徒，并许下重利，经过一番厮杀，奉和号就到了他手里。
冯保威再次回到沱泞岛的时候，带来了数十株猴欢喜幼苗，他亲手在老周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株猴欢喜，嘱咐老周道:“大哥，孩子交给你，我放心，孩子她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这些树，我现在给她带来了，她一直都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常说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够了。可惜事与愿违，她等不到的，她看不见的，我希望这孩子将来能等到，也能看见。”
老周沉默，冯保威继续道:“这些年，我杀了不少人，结下了不少仇家，这江湖我是没办法退出了，但我的女儿她不能卷进来，我的苦心，你能理解吗？”
“所以，你打算一辈子也不跟她相认了？”老周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炬。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冯保威还是艰难地点了头，忧郁的眼睛里充斥着不舍，但终于还是开了口:“大哥，为难你了，我和她形同陌路，这才是最好的决定。”
“我可以收下这个孩子，但她是你的血脉，你想什么也不做，然后一走了之？”老周的语气微微发抖，眼中精光愈盛。他无妻无子，自然不会嫌弃这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孩子，他们老周家才不会断了传承。
冯保威闻言，忙摇头道:“大哥，你别误会我了，我这次带着人回来，就没想过要离开了，从今之后，我会在暗地里保护着沱泞岛，让我的女儿可以在世外桃源里长大。”
“你的意思是？”老周的两道长眉毛聚到了一起，面露难色。
冯保威道:“大哥，你放心，我现在满身是非，早已断了回沱泞岛之念，我保证我的海盗船不会侵犯沱泞岛一分一毫，我也不会让外人知道我和沱泞岛的关系，表面上我们会对沱泞岛敬而远之，可事实是谁要是想打沱泞岛的主意，他们绕不过我们，我们也不会答应！”
“这倒是难为了你的一片苦心，今日之后有你守望相助，我这个岛主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老周会意地笑了，握住了冯保威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冯保威也跟着笑道:“大哥，从今之后，我做海盗，你做岛主，我的统统都是你的！”
他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藏不住的苦涩，好像从今之后，他将要一无所有了。老周也意识到了他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眺望大海，叹气道:“从今之后，你杀生，我念佛，百年后的因果谁能知晓？今朝能笑看风云的又有几人？”
冯保威也跟着望向大海，只见海面上波涛滚滚，天边夕阳染血，像是被人用刀划破了一样。这鲜血弥漫的景象，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夫人，于是，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麻木了，脸上的肌肉也开始变得狰狞，周身戾气萦绕。
“就算是要下地狱，这仇也要非报不可！”他心道。
老周回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要知道你现在活着的意义，可不是为了报仇，你现在是一个父亲，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提到女儿，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温情，点头道:“大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不到海里来，我也绝不会到岸上去找他麻烦。”
可老周始终是不放心，迟疑了一下，又道:“报仇的事你能放下最好，可是，我听说你这次为了改旗易帜，手下纠集了不少好勇斗狠之徒，这些人见利忘义，且来历不明，你得小心为上，特别是秃头龙二，他叛主求荣，这次出力气最大，也实力最大，要知道一个人的品行都是有惯性的，我劝你得对他多留个心眼，防患于未燃嘛。”
“大哥，你多虑了，有我积威在，他没那个胆。”冯保威不以为然道。
老周却摇了摇头，看了看海面上的浮云，表情凝重道:“可是，我的经验告诉我，猛虎下山，绝不是为了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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