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作者:王小僧
你们看。
在广袤的星空下。
海风在吹着轻轻的哨子,整个海面上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艘巍峨的大船从大海的深处驶来。伴着高高的桅杆上的一轮弦月,它像是幽灵一样在重重迷雾中来回往返,孤独而沉默,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白月光落在它腐朽的船身上,岁月的痕迹赫然在目,甚至有点触目惊心。它是那么的伤痕累累了,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冲击,你们看,艄楼早已残缺不全,桅杆也在风浪里“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栽进海里,而那巨大的船体则在支离破碎的边沿上苟延残喘,它上面大大小小的裂缝在波浪的颠簸下如蛛网一样在偷偷蔓延,再看那些泡在水里的裂缝缺口,则像一张张快要溺亡的大嘴巴,它们大口大口地吞着水,让整艘船看起来随时都会有灭顶之灾…
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了,可事实上并没有人敢随意靠近它。
很多这片海面上的老渔民都见过它,也都惧怕它,因为它并不友善,它是一艘恶名昭著的海盗船。传说在很久以前,它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沉入了幽暗的海底,大海盗冯保威也在这场大火中英雄末路,魂归沧海。风云变幻之际,日月在机械地交替,人事在岁月里无声代谢。就在人们以为太平的日子正在一天一天地回归,所有的一切都终将风平浪静的时候,有人却不安地发现,它,其实一直都在这里,不入轮回,没有人可以遗忘它。
“嘘,你们看,奉和号回来了,奉和号海盗船又回来了。”人们在海上与它多次重逢后,不得不瞪着眼睛承认了这个事实。可是船上一直都是静悄悄的,粗看之下毫无生气,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桅杆上倒挂着好几个诡异的人形黑影,它们一动不动地蛰伏在帆布的阴影里,屁股后面都吊着一根若隐若现的长尾巴。看到这里,真相似乎大白了,它们应该就是几只野猴子,不,准确来说,它们应该是大六甲岛上的风水猴,你们看,那一双双在黑暗中明灭的红眼睛,其中杀气腾现,藏着一方令人敬畏又为之向往的世界…
再看海里,一只老龟正在破浪而行,有黑蛇缠绕于其壳上,它们同为一体,不可分割,龟头蛇首皆挺得笔直,目光睥睨,看上去是那么的威风凛凛,且不可战胜。
可奉和号海盗船就不一样了,它像怯光的风水猴一样,总是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夜幕下的海面上,从不声张。你们看,它现在正不动声色地航行在落满星光的海面上,一条蜿蜒流动的星河挂在天穹的尽头,璀璨生辉。就这样,星光伴着古船,如影随形,奉和号乘风破浪一往无前。再看那满天的繁星,像极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可是,无论它们多么的努力,这广阔天地里总有它们照不亮,看不见的地方。
比如那静悄悄的甲板上,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此时却突然亮起了一双猩红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隐身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这人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目光迟滞地看着头上的星河,出神了片刻,大海汹涌的涛声就惊醒了他,不禁哑然失笑道:
“哈哈,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就在此时,接天而来的巨浪里生出了一阵飓风,掠过了桅杆上的破帆,直接掀开了它覆盖在甲板上的阴影,月光像水一样灌了进来。只见,此人身穿粗布麻衣,醉卧在甲板上,浑身透着酒气,长发覆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高大的身躯却没有半点英气,骨架子像是被人抽走了,只剩下一团任人践踏的肉泥。
没有人能扶他起来,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站起来。甲板上,除了他,还有一个略胖的老者,他们分别坐在酒桌的两端,偶有觥筹交错,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自斟自饮,沉浸在各自的过往里不能自抜。老者体胖心宽,一身锦衣,脸上更是一团和气,让人看不到半点江湖势利。他体面而自在,悠然地品尝着手中的美酒,此时,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颓废的男子,笑道:“冯当家的,你我都已是作古的人,俗话说得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即使世事繁华,红尘若梦,现在这些于我们而言,就跟那水中花镜中月一般,要我说,从前就算有千般不如意,现在早成了那过眼云烟,你又何必再是一副耿耿于怀的脸面呢?”
“你这人记性太好,过去的人和事一直把你拴在了过去。”老者心疼他,最后总结道。
“牛善人,你从陆上来,生来富贵,过的都是体面日子,没有求而不得,生前诸事圆满,胸无沟壑,脸面故能和气示人,而我的一生都泅游在这片阴晴难测的大海里,漂泊无定,身陷江湖杀戮里未能全身而退,落得浑身戾气,潮起潮落里人情识破,哪怕身后有余了,却也只有这船相依为命,这其中的栖惶,牛善人,你不会懂的。”冯保威冷笑一声,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又给自己续上了酒,一饮而尽。
“没有人会懂的。”他似乎很确定。
牛善人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了,他的确不懂,故而沉默了,他没经历过他的江湖,夏虫不可语冰。随即,牛善人叹了一口气,离席而起,迎风而立,他站在了溶溶的月色里,举目远眺,像是在等候着什么。眼前的大海在月色的映照下,时而安谧,时而澎湃,只见漫天的星光铺洒在波澜起伏的海面上,像是一盏盏风吹不灭,浪打不湿的灯火,它们闪耀着的迷离的光芒,努力把每一朵奋身跃离海面的浪花都照得晶莹剔透,极尽玲珑。这里远离人间,宛如仙境,但你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悦和赞美,相反的,他眼中流露出的更多的是落寞,是的,那是刻骨铭心的落寞,也是无处诉说的绝望。
因为,在他心里,故乡有海,海里却没有故乡。
直至,他的眼睛一亮,不知何时,视线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群山绵延的轮廓。那是七娘山的方向,群山脚下就是他的故乡,可惜的是,他再也无法踏足了。
“也不知道,牛家村现在怎么样了?”他喃喃细语,满眼乡愁。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但他并不悲观,他总是相信明天会更好。
午夜将至,数颗流星划过了天穹,星光在波浪里起伏,奉和号行稳致远。牛善人孤立的身影旁突然多了一个黑影,冯保威长发拂面与他并肩而立,两只醉眼怔怔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可是他的眼中却逐渐有星辰升起,冰冷的眸子也在那一瞬间有了温度,脸上僵硬的肌肉更是像雪一样融化了,他哽咽道:“沱泞岛啊沱泞岛,时间过得真快啊,我的亲人们现在可好?”
他视线的尽头,随着重重迷雾被风吹散,一座水气萦绕的岛屿若隐若现地从海平面上浮了上来。随着距离的靠近,它开始在风波千顷之中崭露头角,只见岛上山头林立,有山川林石,有飞禽走兽,有山路如肠,去向不明。星月徘徊在云间惨淡经营,溶溶的月色下,原始丛林里瘴气弥漫,处处都充斥着一股蛮荒的气息,那一片片望不到头的婆娑老树背后似乎另有洞天,不可探察。眼前的种种景象,让冯保威的眼中涌现了柔情千缕,那宠溺的目光,就像是一个老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有疼爱,有不舍,但更多的还是无法藏匿的骄傲。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岛上的故人旧事也随即涌上了心头,那一张张亲切而生动的面孔开始在海面上真实地向他走来,久别重逢,他开始情不自禁地叫起了他们的名字…
同样的,也没有人回应他,自始至终,这只是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叫到最后,他忽然潸然泪下,是的,他又在思念女儿了。但他的思念从不声张,他默默地看着岛屿,在心里呐喊道:“灵儿,爹又回来看你啦。”
是的,“灵儿”这个名字,他只能在心里呼唤。
可是,他一厢情愿的叫唤很快就被冷冽的海风撕碎了,空旷的大海里涛声依旧,他却迟迟等不到任何的回应。最后,他眼中的星辰开始黯淡了,似乎心有不甘,他的嘴唇微微挣扎着,颤动着,可最后还是噤了口。牛善人看在眼内于心不忍,轻叹了一声,提醒他道:
“冯当家的,你别再叫了,你知道的,他们那个江湖现在早已不属于我们了,我们这一路船过水无痕的,人死如灯灭,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记得我们了吧?”
“是啊,恐怕就连我们的故事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都变得模糊了吧?就像我们现在落魄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真实。”冯保威说完,就露出了无能为力的表情。过了片刻,他又一次深情地凝望着眼前的大海和岛屿,还是无法割舍道:“可是,我们曾经确实在这里生活过啊。”
牛善人无法否认:“这…,确实是这样,只不过是我们后来离开了,故事留在了他们的口中,众口相传的事情难免会有三人成虎的情况,这其中的真假善恶,你我早已不能左右,他们口中的我们也只怕是面目全非了。”
“哼,他们说什么我管不着,我只知道,真相只在我们这里。”冯保威不屑道。
“你说的也对,可是,谁又会真正在意这片土地和大海曾经发生过什么呢?”
“你放心,自古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在乎的。他们也许是从陆地上来,也许是来自海里,路途也许山长水远,但我相信,只要没有人望而却步,我们就一定会不期而遇。”
就这样,在海水迢迢之中,一船一龟相伴而行,互为牵引;而奔腾的海水之上,则星河长明。再回到奉和号上,那两个孤独的身影依旧在眺望着远方,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洞而麻木的眼睛里冰雪消融,开始有了期待的光芒在闪耀。他们相信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们在寻找着别人的同时,一定也会有人在寻找着他们,在这里,没有人会回头,不管要多久,只要是相信的,就一定会看见。
是的,适逢其时,我们一定会遇见。
新人报到,请多多关照,求收藏,推荐,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