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上午,团委会议很顺利地结束了。
陈俊杰丢掉手上的烟蒂,从桌旁站起来,望着各个人兴奋地离开他的办公室,感到一阵特有的轻松。最初,有的同志担心他们这个团善于野战,缺乏攻坚的经验;有的同志担心时间匆促,来不及准备;也有同志想得更远,认为泰兴城靠近长江,敌人有可能利用这个桥头堡垒作为诱饵,引诱我们在长江边上和他们决战。众说纷纭,好象万花丛中,各种花朵都开放出来,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经过辩论、分析,最后取得一致意见:夺取泰兴城,时间、地点、条件,固然都是重要因素,关键还在于全体指战员有没有敢于战斗、敢于胜利的决心。只有敢于战斗,才敢于创造,战场上才会出现各种奇迹。因此,深入政治动员,把夺取泰兴城的战略意义,向每一个指战员说清楚,调动全体指战员的主动性和创造性,是夺取这个战役胜利的决定因素。他的结论是:“只有精神上压倒敌人,才能在战场上打败敌人。”
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回顾自己在战争的岁月里所走过的道路。
他没有进过军事学校,也不是当战士出身,对于打仗,可说是一窍不通;但他有一颗忠于人民革命事业的心。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福建漳州城里开元小学的教员。远在一九二九年,他的父亲就参加了共产党。当红军占领漳州的时候,他的政治面目被暴露了,后来被国民党杀害。他的母亲并没有因为丈夫的牺牲而吓倒,在红军退出漳州的第二年春天,她带着他假装回娘家,逃到闽西永定西洋坪,找到张司令,参加苏维埃运动。当时,他已经十五岁,决心为父亲报仇,就在县游击队当宣传员。他经常拎着一个石灰桶,在树上、墙上、甚至山头的石壁上涂写革命标语。经过党的教育,他渐渐懂得父亲的命运和千百万劳动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开始从狭隘的报仇思想发展为阶级的解放而斗争。当主力红军北上抗日,他们留在闽西坚持三年游击战争。他就在斗争最艰苦的年月里,举起自己的手,宣誓参加了共产党。
全国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的游击队跟着张司令到皖南岩寺集合,改编为新四军。他开始担任连指导员。那时他们全连唯一的新式武器,是一挺很旧的捷克轻机枪。有的战士还扛着土造的红缨枪。沿途老百姓听说他们去打日本鬼子,都摇头。他的这个连就用这种简陋的武器,第一次在江南潥水参加了伏击敌车队的卫岗战斗。他们凭着必胜的信心,击毁敌汽车四辆,毙伤敌军士井少佐等九十余人,缴获军用品四车。这一胜利,鼓舞了苏南地区的军民,确立了全军胜利的信心。从那一次战斗起,他们挺进江南敌后,在敌人梅花形的据点网里,坚持游击战争。
八年抗日战争中,他们转战大江南北,所向无敌。去年五月,他调到老虎团来,至今又是一年多了。当日本鬼子宣布投降,他们奉命收复金坛城。一到金坛附近的株林镇,就碰上敌人不肯缴枪。那时,部队不顾白天,也不顾敌人据守碉堡顽抗,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一拥而上,干脆、彻底地把敌人全部消灭了。晚上又攻金坛城。在没有多大准备的条件下,又很快被攻下来了。当时,就是依靠部队的旺盛士气和顽强的战斗意志。凭着全体指战员生龙活虎的战斗精神,敌人的防御工事就象摧枯拉朽似的,一个个被我们攻下了。今年,部队经过整编,人员、武器又有补充,战斗力有很大提高,难道一个泰兴城拿不下来吗?
“当然,我们不应当轻敌,”他回答自己,“但是也不应轻轻把敌人放过。”
政治处的保卫股长卓荦,一个带上海口音的青年:眼睛有些近视,没有戴眼镜。他探进头对政委的办公室凝视了一会,看到会议已经散了,便悄悄地走进去,说:
“首长有空吗?我向你汇报一件事情。”
陈俊杰回过头对他高兴地望望,说:
“你请坐吧。”
“不,”卓荦说,“事情很简单。街上谣传我们要去打泰兴城。”
“谣言从哪来的?”陈俊杰疑惑地问。
“据我们调查,是从团长住的房东家散布出来的。”卓荦回答。
“有什么证据?”
“证据还不确凿,只查到一条线索。”
“他家的政治情况,你清楚吗?”
“一个开明士绅,”卓荦对政委望了望,“他家有个姑娘,政治上比较进步,我想去找她了解一下,首长认为怎么样?”
“你不要小题大做,”陈俊杰否定地回答,“这种谣言,有时也可能是老百姓看到我们部队南下,随意猜测出来的,不要看得太严重。如果我们认真追查,弄得满城风雨,反而不好。”
“那就由它去?”卓荦说。
“不。如果谣言真是出自严子才家里,当然有问题。不过不要正面去调查。回头,我要到区委去,就便请他们了解一下,很快会弄清楚。”
卓荦听政委这么一说,当然没有意见,说了一声:“好的!”转身就走了。
陈俊杰对于谣言的本身,并不感到诧异,有时也是反映群众对部队的一种愿望;可是恰巧发生在上级的指示刚刚下达,而又是出自严子才家里,这就不能不引起警惕。
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刚跨出大门,就听到防空哨上发出紧急警报的号音。黄桥中学的钟楼上,当!当!当地响个不停。街上的老百姓开始向郊外奔跑。战士们持着枪从各个巷口跑到街头,站在各自的岗位,维持秩序。有的按照指定的方向,进入防空洞。经过一阵骚动,整个黄桥镇顿时显得空旷起来。太阳浮在火热的泡沫里,空气渐渐紧张起来。
陈俊杰向天空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动静,便沿着街檐向丁家花园走去。当他想到人们正在防空,便折回头向饶团长的住地走去。
饶勇正拿着望远镜站在院子里向天空探望。他对于敌机的来袭,并不感到什么可怕;他所担心的是敌人发现我们主力南下,可能加强防御。他感到时间对于我们十分可贵,而事实上又不能照我们的心意去摆布。
院子的南边,严子才的女儿严家珍正在浇花。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脸稍长,但很丰满。她好象没有听到警报,拎着一大桶水,拿着一个大木杓[8],一盆一盆浇过去。
陈俊杰跨进院子,迎面看到她若无其事地浇花,便警告她说:
“大姑娘!你没有听到防空警报?”
严家珍猛地抬起头,毫无拘束地回答道:
“团长也在这里,我怕什么!”
“老饶,你听见吗?”陈俊杰向饶团长招呼,“你成了她违反纪律的挡箭牌。”
“首长不要说别人,”严家珍尖锐地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啊!你倒会说话,”陈俊杰笑着说,“我也成了你的防空洞。”
饶勇看到陈俊杰在这个时候跑来,估计有什么特殊事情,连忙把望远镜收起来,向里面走去,说:
“有什么重要事情?”
“你可知道?你泄漏了秘密。”陈俊杰笑着回答。
“我又不跟人谈恋爱,有什么秘密?”饶勇说。
“不是私人秘密,是军事秘密。”
陈俊杰把保卫股长的汇报转述给他。
饶勇感到诧异,他昨晚上和一营营长谈话,警卫员在院子里站岗。他说:
“这可能是老百姓捕风捉影,瞎猜。”
“卓荦说,确实从你这一家传出去的。”陈俊杰说。
“这很简单。找那个姑娘来问问就清楚。”饶勇说。
“这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吗?”
“没有关系。这个姑娘,也算得半个军属。她的爱人在五十二团做文化教员。”
严家珍突然听到团长叫她,以为和她开玩笑,好象没有听见。直到警卫员去催她,知道真有事叫她,感到有些突然。她跨进团长的房间,看到两位首长态度十分严肃,无形中感到有些拘束。她尴尬地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说道:
“首长叫我有什么事?”
“你进来,”饶勇说,“有人说,从你们家里传出去,部队要去打泰兴城,可有此事?”
严家珍被饶团长这么突然一问,瞠目不知所答。他们怎么会造这种谣言呢?但她仔细一想,除非她的继妈看到琴瑶回泰兴去,捕风捉影,在外边瞎说。她问道:
“首长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你不用问,”饶勇说,“你想想会不会有这回事?”
“可能会有。”严家珍回答。
“这怎么会的?”饶勇问。
“我嫂子昨天回泰兴去了。”
“这跟军队有什么关系?”
“部队里有位同志的爱人,跟我嫂子一起去。”严家珍解释道,“我的继妈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说不定,就是她在外边瞎造谣言。”
“我说无风不起浪,”陈俊杰说,“你知道部队的那位同志是谁?”
“丁王庄的季刚。”严家珍回答。
“他派他的爱人去干么?”饶勇问。
“不,是区委派她去的。”严家珍回答。
“季刚回头可能来汇报,”陈俊杰说,“大姑娘,你不要再到外面去传。”
“这个道理,我懂。”严家珍掉头就走了。
“看来,地方党比我们早接到指示。”饶勇说。
“如果能得到地方上支援,那更好。”陈俊杰说。
“不过我们不能依赖地方,还得靠自力更生。”
饶勇的话还没有落音,空中嗡嗡嗡地响起了一阵马达声。他们连忙从房间里走出来,向高空张望:蔚蓝的天底下,象鱼鳞似的翻起一片白浪,渐渐滚向前来。饶勇拿起望远镜一照:一架象红头蛇似的飞机,向东绕一个半弧圈,闯入黄桥上空。地面的机枪哒哒哒地对空射击,敌机扫了两匣子弹,夹起尾巴向西逃窜了。
“我到连上去看看。”
陈俊杰说着就向一营的驻地走去。战士们一排一排分散在土圩边的防空洞里。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玩扑克,好象没有听到敌机的扫射,各人做着各人的事。
一连指导员陈小昆,绰号叫小钢炮,远远望见陈政委向他们走来,立即跑出防空洞,迎上前去。过去,他是政治处的宣传干事,陈政委赏识他对新事物非常敏感,特地派他下连队来锻炼。陈俊杰是以他切身的体验作为培养干部的准则。他认为知识青年,只有下连队,才能积累工作经验,得到战斗锻炼。陈小昆也常常以首长的一举一动作为榜样,要求自己。他跑到陈俊杰跟前,请示道:
“战士中纷纷传说我们要打泰兴,怎么我们干部都还在鼓里?”
“你相信战士的话吗?”陈俊杰反问道。
“不相信,我们又怎么向他们解释?”
“教导员会给你布置的。”陈俊杰说,“你们一排长回来没有?”
“他上午就回来了。”陈小昆回答。
“是不是你们一排长说要打泰兴?”陈俊杰问。
“他没有对我说。”
他们正谈着,季刚跑上来,喊一声:“报告!”向首长敬了一个礼,说:
“地方上的战备工作,还跑在我们前面。”
“是不是你说我们要去打泰兴?”陈俊杰问。
“我没有说,”季刚说,“我是这样猜想。”
“你是哪来的小广播?”陈俊杰说,“是不是从你爱人那里听来的?”
季刚有些脸红。他不明白首长怎么知道,心里有些着慌。忙说:
“我回头向首长汇报。”
“你爱人回来,就带她到团部来。”
陈俊杰对他笑了笑,就向丁家花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