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考力之修养法

（一九一七年三月七日）

友人瞻叔君，屡来书必问及思考力之修养法，此诚极不易答复之一问题也。世虽不乏大思想家，其思考力异常发达，然此只以资禀优秀之故。如世所谓天分高者，其思考力之发达，初非藉何等修养力之所致。故若以此问题问之，必皆瞠目不知所答，即有所答者，亦未必能中肯綮。盖彼固不知世有所谓思考力之修养法也。若余者，自问一己之思考力，初不逮所谓大思想家之万一。于思考力之修养法，不但初未尝问及，亦初未尝闻及，余何以酬瞻叔君之问哉。

然自有瞻叔君之问，余始从事于发明“思考力之修养法”之研究矣。初求之于载籍中，片面之格言，凡关于言明理方法者，必考察及之。继求之自身思考之经验，凡有自悟其可以为明理之助者，亦必一论究焉。以今日之所得，则以为思考力之修养法，可分述之为八端。其详尽与否，其确切与否，皆非吾之所知。要足供瞻叔君从事修养思考力之一助，足以供读者诸君从事修养思考力之一助也。兹述之如下：

一、以修养思考力为目的而读书，则所读之书，必择其为富有思想之著述。而读之之法，亦惟以了解其思想之究竟为要。凡无益之文辞，虽高丽乎，非所应留意也。凡无益之训诂，虽高深乎，非所应拘执也。留意于文辞者，可成为文学家，拘执于训诂者，可成为经学家。文学家、经学家，皆非思想家也。欲求为思想家，不当以求为文学家或经学家之方法求之，当自以求为思想家之方法求之。故所读之书，读之之法，皆与彼文学家或经学家异也。

二、欲修养自己之思考力，固不可不多蓄他人之思想，以为之材料。虽然，徒知蓄他人思想，而不能自己运用之者，是所谓思想界之奴隶，其思考力之修养，终不得达目的也。故以修养思考力之目的而读书者，固当如上述求了解其思想之究竟。然于此外，必无论所读何书，常以研究之态度而读之。即谓于了解其思想究竟之后，必再加以研究，问其思想之正确与否，何如为正确，或何如为不正确也。吾人以此研究之态度而读书，此乃吾人以修养思考力而读书之惟一方法。虽圣经贤传，乃至覆瓿盖瓮之作，吾人皆以此惟一方法而读之。彼学而不思，欲求思想之进化，是植立而求前也。虽能多读数部书，亦复何益。

三、尚有一秘诀，为欲修养思考力者不可不注意之事。则广搜古今异书而读之，潜察其理之究竟，正确与否是也。凡世人所目为奇谬之异书，每为最有思想之书籍。吾人苟以思想家自命，必不可拘于世人俗见，或以为不足读。尤不应屈服于世俗之权威，乃至于不敢读也。吾非谓此等异书，其思想即必为正确。凡最有思想之人，其思想反易流于不正确，亦为常见之事。然果正确也，吾人当真知其何以为正确；果不正确也，吾人亦当真知其何以不正确。不然，徒随世人脚根，以为毁誉，此在奴隶性根强盛之人，甘于盲从以阿世者，固无责矣。苟有志于思想界之事业，而将此等最有思想之一部分书籍，置之不问不议，是欲富而辞十万钟以取万钟也。此岂智者所为耶。

四、吾人欲修养思考力，于读书时固当注重研究态度矣。然研究态度，不但仅读书时所当具有，实无一地无一时不当具有之也。故吾人研究，不但须问吾人所读之书，其作者之思想正确与否，即吾人自己所有之思想正确与否，亦在当问之列。即谓凡吾人之思想中，所自以为应如何，或应不如何者，吾人皆不当自信过深，而当常取怀疑而批评之形式以临之，藉以探试其究竟正确与否是也。吾人不但不可为他人思想之奴隶，且不可为自己思想之奴隶。不论他人或自己之思想何似，而惟以研究求进步者，则修养思考力最良之方法也。

五、有一简单而重要之语，应为凡欲修养思考力者告。则谓凡于知识中发现可疑之点，或矛盾之点，或不明了之点者，吾人必潜心研究，不可轻轻放过是也。此数语表面上，似无何等奇异，然一般人之所以不能成为大思想家，大抵皆以未参破此中道理之故。故凡有志欲在思想界中占一脚地者，不可不三致意也。常人好用似是而非，或弥近理而大乱真，或将毋同等之模棱语，看似极为圆妙，实则此乃自欺而自绝于真理之门也。吾人言似是而非，即当知其是者何在，非者何在。言弥近理而大乱真，即当知其近理者何在，乱真者何在。言将毋同，即当知其同者何在，不同者何在。凡此等处皆丝毫不容混过者也。欲思考力进步，第一须头脑清楚。头脑清楚者，时时可取他人之思想，与吾相比较，其较正确或较不正确之处，皆显然而易见。头脑不清楚者，虽自己亦不知自己之思想为何如，即无从取他人之思想亦相比较，即无从得较正确或较不正确等之鉴别。常人之所患，皆在头脑之不清楚是也。欲头脑清楚，必于凡知识中，发现可疑之点，或矛盾之点，或不明了之点者，穷究其究竟。务使凡吾所是者，吾确见其为是，凡吾所非者，吾确见其为非。苟能达如此境界，思想已进步，而其未来之进步，尚不可限量也。

六、然于此间，有应为凡愿修养思考力之读者，进一忠告者。吾人固当用各种方法修养吾人之思考力，然如吾国一般思想家，或外国科学未进化时代之一般思想家，每驰骋其思想使堕于荒诞无稽，则又不可也。吾人之思想，依据于真理而行，故谓之理想。若不依据于真理，是妄想也，是无益之想也。如此则不如无想。吾国周秦诸子，多有好为荒诞无稽之想者。降自六朝人之清谈，此等思想尤多。然彼等既未尝闻所谓科学，故彼等实苦于无可寻觅为思想依据之真理。试观最有名誉之希腊哲学家，或以水为万物之原，或以火为万物之原，其为荒诞无稽之想，与吾先哲无异，则彼等之有此种思想，固无怪也。然今日则非其比也。居今日之世，明明有真理可为思想之依据，而不以之为根据，徒逞其悬河谈天之口，以发为河汉无极之言。若徒以快意则可矣，若以之求思想进步，是南其辕而北其辙也。

七、此外，与人辩论主事，亦修养思考力之一法。辩论者，使他人对于我之思想，取攻击状态，而我则取保守状态。或我对于他人之思想，取攻击状态，而彼则取保守状态是也。自己之思想正确与否，或自己不足以发现之。若使他人对于我之思想，取攻击状态，则其正确与否，可试验而知矣。何也？如彼不足以攻击，可见吾说之正确。如我不克于保守，可见吾说之不正确。此简当之试验法也。又如欲发现吾之思想正确与否，因取他人与我反对之思想而攻击之，以观其保守状态，则亦可试验。何也？如彼不足于保守，可见我说之正确。如我不免于攻击，可见吾说之不正确。此与上法正相似，亦一简当之试验法也。然于行此试验法，即实行与人辩论之时，必不可不注意辩论之本旨，为在谋修养思考力，故绝不可以期于必胜为宗旨。乃至不胜，则或流于意气，或多设遁辞，务以灭其失败之迹。如此则辩论乃赌气，而无与于思考力之进步不进步矣。

八、记录之法，亦可于吾人思考力之修养有裨益。记录者，凡古今人所立奇特学说，而吾自以恰当者录存之。又吾自身偶然发明之新思想，无论其为片段的零碎的理论，亦录存之。此等之法，其作用有三：（一）吾人既经记录，免致遗忘。（二）吾今日所记录之片段或零碎的理论，与他日所记录之片段或零碎的理论，互相参合，常于其中得发现一种新理论，或成就一种完全理论。（三）吾人今日以为正确之理论而记录之者，他日或得一种反对的理论，可以与之相比较，而供吾人之批评。夫如此，则记录为有志修养思考力者所不可不注意之事，又可知矣。

以上八端，为思考力之修养法，欲求思考力之发达进步，必当同时注意而实行之。吾说遂尽于此，然吾于篇末尚有应述之数语，兹附赘之。

世人言思考太甚，有害于体质，然此说只有片面的理由也。凡好思考之人，自当量其一己之脑力，不可淫佚于思考太甚。然思考之体质，实极有限制。通常之害体质者，多感情而非思考也。多繁杂之妄想，而非有统系之理想也。感情之伤人，诚为显然之事，然思考绝非感情也。繁杂之妄想，亦易使人昏蔽。然有统系之理想，又绝非此等之妄想也。保身之法，在使思想集中。思想苟能集中，其效力几与静坐相等。有统系之理想，所以使思想集中者也。保身之法，在使思想高超。思想苟能高超，即亦不致为卑琐之情欲等所役使。有统系之理想，即所以使思想高超者也。然则苟以合当之方法，从事于思考，不但无害于体质，而且有益焉，可以灼然知矣。抑又不可不知者，凡以快感从事于思考者，其思考尤易有益于体质。非思考有益于体质，乃因有快感以将思考，故有益于体质也。且吾人欲求思考之进步，则以快感从事于思考，亦为重要之事。盖以快感从事于思考，则吾人感思考之兴趣，甚为深长，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状况。如此其自然日益精进，乃不问可知之事也。

此外，凡从事于思考者，强健其身体，以间接保持而发达其脑力，排除一切之恶嗜好，以预防烟酒等物衰弱神经之弊端，亦均不可不注意之事。至睡眠为物，说者多以为对于恢复神经之疲劳，有特别之效能。故凡富于思想之学者，必须每日有充分之睡眠，此又凡欲修养思考力者，不可不知者也。

载《光华学报》第二年第二期

署名：恽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