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马座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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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捧花的少女

文/林格师

广州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女,是在新港西路135号的银行。银行旁有一个海洋研究所,当我驱车从研究所破败的大门离开时,正好邂逅了那个身影。

她的出现使我眼前一亮,因为那是一个清新灵动的身形——身材修长、腰肢婀娜,往上的头发漆黑而长直。她穿着毛茸茸的蓝色上衣,黑色打底裤,与那个灰暗破落的街头形成鲜明对比。

车子路过她身边时,我特地摇下车窗想看清她。她长着一头如科罗拉多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嘴唇涂抹得如红樱桃一般可爱迷人。她的脸蛋很漂亮,眼睛很有神,嘴角上扬,令人心驰。她左手捧着一盆花,像极了法国导演镜头下那个行走在意大利小街头的邻家女孩玛蒂尔达。

这时,她匆忙走入银行,只留给我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一个星期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希泽请我去珠影星光城吃火锅,途中经过新港西路,我又很凑巧地碰到了她。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依旧行走在马路边,背着一个蓝色的背包。我之所以认出她,是因为她还捧着那盆上次见到她时所捧的花。

她应该还是个学生,一个浪漫的年纪。她让我怀念起读大学的时光,以及大学里心猿意马的女孩们,还有她们身上迷人的芳香。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陷入了青涩懵懂的回忆里,希泽在这时踩下油门,于是我们又分别了。

第三次遇到她,让我感觉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惊喜。我在135号的银行办理完业务后,正要踏出银行的大门,这时她走了进来,这距离我第一次看见她已经有一个月了,她依旧抱着花盆,如视珍宝。

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停下来问她:“靓女,请问您是法国人吗?”

她突然就愣住了,站在原地不动,瞪大眼睛望着我。疑惑到:

“什么?”

“你为什么永远都捧着这盆花呢?”我瞧仔细了,那束花是白色的,风铃形状,每朵有六片花瓣,花蕊的地方有一抹橙黄,不懂花的我判断出这是百合。女孩把花盆贴在胸前,整个左手都埋进内侧,看来它对她很重要。

少女说:“因为我喜欢花啊。”说着她便害羞地走进银行。我伫立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向一个窗口,整个过程她都没把花盆放下来。

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顺手用黑莓手机拍下了几张她的照片,把照片发给了希泽,让他帮我查查这个少女。

“这是犯罪。”希泽在电话里朝我吼道。

“放心,我只是好奇,我可不会做坏事。”我安抚他道。

“原来你喜欢老牛吃嫩草啊。”

我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完了后我朝希泽喊:“老子一点都不老。”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一次驾车去了新港西路135号。因为希泽给了我一个地址,上面有我想要的东西。我顺着地址找到那里。那附近有一个康乐村,村子对面是中山大学,坐落在珠江河畔。那个捧着花的少女就在这里读书,她的名字叫支默觉,也是一种在二叠纪遍布全球的古植物的名字,而她就读的专业正是生命科学。

当希泽把这些信息发给我时,他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嘲笑道:“再也没有什么比置身于人群中,却又得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事了。”

我朝他吼道:“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不。是斯蒂芬·茨威格说的。”他说,他的语气显然还有更深的寓意。

一大早我开车进入中山大学校园时,这里还很冷清。门卫老兄给了我一个车位,他并没有询问我的身份,可能是我文质彬彬的气质让他联想到了某个年轻的客座教授。

我漫步在古香的校园里,这里几乎都是民国建筑,幽静的密林随处可见,地上还有一些潮湿。参天的古木立在路边,从巨大的树荫里射过来丁达尔的阳光。

进入南大门后是一道长长的草坪,沿着草坪往上走,有一个惺亭,据说是为了纪念某几位革命先烈所建,现在俨然成了年轻男女练习英语的地方。这个十二月的早上,来这里的人显然不多,此时广州已遍地秋霜,所以那些上进的青年都还在被窝里温习。

按照希泽给我的信息,捧花的少女每天都会来这里。她会利用每一个疏懒的早晨,有时读英语,有时温习功课,有时去附近的图书馆选一本好书。她会坐在惺亭的东部,太阳跑上来时,就望着路边的榕树和棕榈发呆。

有时她也会往南,眺望国父的铜像,国父也望着她,他们两个思考着不同的东西。

这一天我早早地停留在惺亭,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学富五车的人。我站在亭子的一隅,看着捧花少女从我背后走来。她没有特别注意我的存在,也不曾料到我是打破这个清晨宁静的人。我转过头去,站在少女身前,她满脸无邪的笑容对我说:“是你啊,好巧。”

“你还记得我?”我故作毫不知情。

“当然记得,昨天在银行门口,你问我是不是法国人。”

“好了,就当我们已经认识了对方,那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深入了解一下。”

捧花少女听后低下了头,她抱着花盆,收拾自己的背包,开始逃离这里。“抱歉,我还有些事情。”她眨着眼睛,一手捧花,一手抓着背上单肩的书包。

她走远时我朝她喊道:“可是你每天早晨都要在这里度过啊。”

她愣住了,反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北面的一栋大楼走去。后来我才知道,她匆匆望的那一眼是国父孙文,并不是我。然而她为何要逃走呢,又为何永远要捧着那盆花,我毫不知情。

一个月后,我受邀参加了中山大学生命科学院的一个演讲活动,作为嘉宾的我自然需要上台发表几句感言。这一天许多生科院的学生都赶到怀士堂,演讲的主题是关于海洋生命的现状和未来。我对这拙劣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唯一值得期待的便是捧花少女的光临。

希泽坐在我旁边,他也是嘉宾之一,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不然凭我的学识,怎么可能走进这个学术的殿堂。我们坐在最前排,直到演讲开始了,我才看到捧花少女的出现,她轻盈地走在最后边的位子上,尽量不让人注意到自己,就好像一块生疏的磁铁把自己排斥在热闹的边缘。而我在注意她,她依旧捧着那盆花,这让我思考得很痛苦,她没必要参加演讲时也抱着花盆吧,那东西到底对她有多重要。

演讲很快开始了,讲话的人是一个矮小的穿着精致西服的胖子,他精神地挪上讲台,开始了冗长的发言,他的话就像他的身形一样,臃肿而虚弱不堪。等到他终于浪费掉了一个小时后,希泽抱怨道:“你得赔偿我一个小时。”

现场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后排许多睡梦中的同学纷纷被吵醒,这个时候按顺序应该轮到我发言了。我接过话筒,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以一个特约嘉宾的身份,喊道:“枝脉蕨。”

现场气氛突然凝结下来,无数双怪异地眼睛看着我,我想这莫名的吼叫一定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我看见后排那几位昏昏欲睡的同学眼里突然放出了光。

我顿了顿嗓子,开始讲话,余音回旋在台下那些稚嫩脸庞的耳畔。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吃惊,但是我不必去在乎这些。我只对那一个人说:“就像枝脉蕨植物存在于这世上一样,一个优秀的地质学家总能浪漫地找到它的化石,所以不管你在哪,不管你深陷世界的哪个角落,我总能找到你。”话音刚落,我看见后排的少女匆忙起身,她踉跄着跨过几个座位,捧着她的花,提着一个细小的包,往怀士堂的门口跑去,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就像有什么猛兽在追她。

见状,我把话筒甩给了无辜的希泽,立刻朝着会场之外冲去,路过中间的红地毯时,众人发出一片唏嘘。他们一定会议论纷纷,现场也哗然一片,但希泽会帮我收场。

捧花的少女并没有跑远,她疯狂地奔跑着,我追了很久,直到英东体育馆前才追上她。我抓着她的双臂,发现她泪眼婆娑。

“为什么要躲着我。”我问她。

她惶然对我说:“我这就告诉你原因。”她松开左手的花盆,可花盆并没有掉下来,因为那东西就长在她的手上。她用右手抓着左手,绝望般地抵在我的胸前,她的左手臂竟然坚硬得如同木头。

她哭着,似乎在一瞬间分裂为脆弱和倔强的两个人格。她慢慢褪去左手上的衣袖,那本该长着温润手臂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几段褐色的树枝,那东西就盘根错节的在她的肩膀处,与肉色的血痂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我被吓傻了,她竟然长着一根“木头手”。

她红着双眼看着我,似乎在朝我抱怨,现在你满意了吧。她在怨恨,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揭开了她极力遮掩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抓住她,她浑身都在颤抖,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抱住她,她的“左手”硌在我胸前,有点生硬,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我知道,那时她已经长进我心里了。

学校外的熊孩子咖啡店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对年轻男女。我和这个名叫支默觉的少女对坐着,她挤出一副笑脸,跟我讲诉曾经有一个追求她的小男生,在发觉她左手的秘密后是如何吓得屁滚尿流的故事。

其实我也很害怕,解开秘密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是惊怵的,但慢慢就平息了,也许在我心里始终都不敢承认这一事实。咖啡店的老板娘在这时走过来,她询问少女是否要把手上的花盆交由他们保管。我抢着对她说:“不必了,我就喜欢看她捧着花的样子。”

老板娘灰溜溜地走掉,而少女却害羞地低下了头。我们各自喝着拿铁与摩卡,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少女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害怕啊。”

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害怕。”

她停下来摊开纤细的右手,这代表一个数字:“包括你在内,至少有五个人追过我。”

她邪邪地笑着,头略向上,很多人做这个动作都是在回忆过去,“我还能记起他们的名字和样子,还有他们狼狈逃窜时的动作。他们在看到我的左手时,第一个动作是后退,然后是瞪大了眼睛,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他们会在我解释之前疯狂逃走。”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时候应该尽量避免悲伤。其实我很想再询问她关于左手的事情,但考虑到这只会徒增少女的烦恼,于是我决定闭口不提。

我们彼此对望着,看到她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很开心。我把手支在下巴上,问她:“你叫支默觉对吧。”她回答说:“对啊。”

“那你的同学怎么叫你。”

“默觉,或者阿觉。”

“那我叫你小觉吧。”

“好,那你呢。”

“叫我阿林。”

“不,你年纪大,叫你大林吧。”

“什么,大林?”我说完,她的脸像被夕阳烫过似的通红。

走出熊孩子咖啡店的时候,小觉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她并没有住在学校里,而是住在学校附近靠近珠江的一个小区里。我开车送她回去,她在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站在车门处说:“谢谢你。”

我把车停在原地,看着捧花的少女渐渐没入人流中,她的背影依旧灵动。

此刻天空雾蒙蒙的,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湮灭了白天的一切。我不禁想起那句关于小城的诗歌来:除了风,没有人记起往事。是啊,一座好的城市它能安抚人心。就比如此时此刻我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短信提示便朝我涌来,有一则广告上写着:广州花都皇冠假日酒店,给你飘飘欲仙的体验。

我顺手把链接发给了希泽,他更需要这个。而希泽也默契地在这时拨通了我的电话。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突然想起就在数小时前,我刚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他。本以为他会对我发一大通牢骚,或者直接吼我,可他却显示出不正常的平静。

“阿林啊,你这次可是害了她。”

“谁。”

“那个少女,支默觉啊。”

“为什么。”

希泽没再说什么,这些天他老是故作神秘,让我觉得他一定在隐瞒一些事情。

第二天早上,希泽带我去了逸仙医院,几个医生接待了我,他们告诉我,捧花少女支默觉是得了一种怪病,她的左手处先天性地长着一段植苗。

“这种情况我们从没见过。”一个叫邝谦的博士解释说,“自然界里动植物共生的事情很常见,但是这种植物直接长在人身上的情况还是首例。”

的确,很早之前我也听过一种叫冬虫夏草的生物。关于虫草的生长,人们深感神秘莫测,并对它十分敬畏,认为它是具有灵气的,所以至今都视它为珍贵的药材。然而虫草只是昆虫与真菌的结合体,真菌生长到昆虫内部,影响了其形貌的发展而已。

“她的情况并不像是共生,倒像是嫁接。”邝谦博士又说,“她手臂处的细胞和植物细胞是可以兼容的,所以植物才能生长到她的体内,与她的组织细胞融合,这样就像是从她手上长出来的,而她原本手上的细胞则被这些植物所取代了。”

邝谦博士滚动着手上的鼠标,在网络上搜索着WS·霍华德在1906年的一本著作《植物生命中的新创举》,这本书里提到一句话:如果提供植物和动物体所需要的,两者都合适的原生质体基础,那么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是可能的。“当时的这个论断在生物界引起一片哗然,后来基因工程和微观生物学的不断发展,更是使得人为融合动植物细胞成为可能。”

邝谦继续在网络上搜索着,他翻出一篇于1986年发表在《生物学杂志》上的论文,作者是一个叫刘东华的学者,他在文中指出了植物细胞和动物细胞融合所需要的各种因素,不过它们都只停留在实验室的单个细胞培养基里。实验所使用的动物细胞还必须注入相应的抗体,才能避免排斥的进行。

“问题就在于,这个女孩身体里的细胞与植物细胞融合是先天的,是来自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如果解开这个秘密,那一定会是生物界最重要的新闻。”

我摇了摇头,“你们慢慢研究去吧,我只关心你们能不能治好她。”

邝谦博士说:“在几个月前,我们一定会说不能,因为那时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做截肢手术,但那存在着风险。因为把植苗移除的话可能会导致女孩身体里正常细胞的病变,它们是融为一体的,我们无法排除风险。”

“那现在呢?”

“她很幸运,你们应该感谢颜光美团队。”

颜光美,我突然记起这个名字。早在2014年的10月份,国内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一则消息,讲的是中山大学一位叫颜光美的教授研究并发现了癌细胞天然克星M1病毒。这种M1病毒具有选择性杀伤肿瘤细胞的特性,对肝癌、直肠癌、膀胱癌细胞的杀伤力最为明显,又不会影响正常细胞。该实验结果论文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引发了重大的轰动。

“可那是治疗癌症的,跟治疗小觉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虽然颜光美团队发现的M1病毒是针对癌细胞的,可他们在研究中也发现了另一种M病毒,在论文中他们并没有提及,因为M1病毒引起的话题显然会盖过它。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把M1病毒比作为训练有素的空军,那么M病毒则是一个刚进入兵营的愣头小子。”

“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把它训练成杀死女孩手上植物细胞的强大士兵。”

快到中午时,我们从逸仙医院出来,我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小觉家。进入她住的小区时,我发现这里热闹得和菜市场一样,数十人挤在楼梯口,几个摄像师整装待发地对准小觉的必经之路。只见小觉从人流中缓缓走出,人群立刻分成两半,像一块撕烂的面包,而后又默契地合上。

小觉低着头,她捧着花的“手”在颤抖,人们的注视拂乱了她的刘海。

人群把她牢牢围住,有人伸出了话筒。我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某个报社的记者,也有可能是不入流的小媒体人,但不管怎样,这些采访一定会伤害到小觉,一向低调的她就是为了避免现在这种情况。此刻她尴尬地站在人群中,伫立,不均匀地呼吸,不知所措。

我二话不说地挤进人群,人群的最中心被我冲得稀疏退让。我拉着少女的右手,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我把小觉送上车,对着后面的人群竖起中指,然后趁哄闹猛然踩下油门。

匆匆追赶上的镜头正好拍下我这不雅的一幕,但我毫不在乎。

我们从新港西路撤离,少女坐在副驾驶上低着头,她没有说话,红着脸,直到我停下来望着她,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都是我不好。”我安慰她。

的确,在我昨天搞砸的那场演讲中,捧花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足以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知道秘密的人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于是她成为了所有人谈论的对象,而恰巧是这些正在无形中伤害她。

“不是你的错。”她矢口说道,“是我,都怪我。”那一套宿命论很让人心疼。

我请小觉吃了一顿午餐。在宽大明亮的落地窗房子里,她突然哭了出来,不停地抹着泪水,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你知道真相,还对我这么好。”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学着诗书里那些满腹才气的公子哥的语气说了一句:“上帝少给了你一只手,就要多给你一点关爱啊。”

她马上愣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就像那天在大学里她看着国父的铜像。

在把少女送回去的路上,她还是沉默着,我也没有说话,其实我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邝谦博士希望我跟小觉谈一谈,让她去接受治疗,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给我证明M病毒的能力和准确性。

我决定先不告诉小觉,毕竟M病毒还只是在实验阶段,我不能让她再承受任何苦难了,这是我的决心。

星期五的下午,小觉是没有课的,我准备在她上完课后带她去逛“上下九”。小觉告诉我她从没去过那里,也没去过任何人多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是找一个孤静的地方,一个人静下心来研读生物,直到找到自己的归途。

我来到少女的教学楼前,在一楼上最后一堂课,我站在荣光堂的停车场旁,正好可以看到她的教室。小觉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十分不显眼,即便是愤世嫉俗的年轻教师,也很少会把目光放在那个地方。

小觉端正地坐在桌前,她用右手认真地做着笔记。下课铃响的时候,小觉匆忙收拾东西,她总要最早走出教室,那样同学们才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而这一次她没有,就在她刚起身准备走时,一个男生递了一张纸条给她,她看了一眼,再看着跑出教室的男生,就在位置上停了下来。

十几秒过后,我收到了小觉给我发的短信,上面写着:“大林,很抱歉,我正在做一个实验,恐怕今天都没空了。”

我回复她:“没事,学习要紧。”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教学楼的侧边是一片低矮的小树丛,稀疏地种着几棵柳桃,我躲在后面,没有离开。透过窗户我看见小觉一直坐在最后的位置上,她的同学纷纷路过她,带着吃惊或诡谲的笑容。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最后一名扎着双马尾的女同学也离开教室后,小觉还没有走,她静坐在位置上,淡然地望着眼前。

一个男生在门口看了几眼后走进教室,他就是刚刚递纸条的那个人,很高,又很壮,头发很长,眼神犀利,面庞瘦削。

男生走向小觉,他在她面前站了一秒,然后少女很默契地跟在他后面走出教室。他们并排行走在学校的榕树下,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小觉左手捧花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刚收到男友花束的小女人。

我紧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到了熊孩子咖啡店,但我没有跟进去,因为咖啡店狭小到足以让他们发现我。他们靠着窗户坐下,开始聊天。小觉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神情就像安静下来的野鹿,是我从未曾见过的。我吃醋了。

我怅然离去,就像远离了这个不太冷的冬季。

“希泽,出来喝酒吧。”脆弱的我拨通了希泽的电话。

希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说:“五分钟。”

六分钟后他驾驶着黄色的跑车到来了。这是一辆黄色的低级车,但希泽自豪地宣称,他就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橙黄,就像我义无反顾地喜欢着那个捧花的少女。

他笑的时候鼓起腮帮,让我很想上前去捶上一拳。整个下午,希泽都带着这种笑,其间他带我去天河区打保龄球,后来我们在天河北路460号的沃凯街喝得烂醉。

希泽叹息着问我:“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哪一句。”

“茨威格说的那句。”

“不记得。”

“阿林,虽然你常和我鬼混在一起,欣赏不同的女人,可你依旧是一个孤独的人,从你执念于那个少女,便可看出你内心孤高得多么可怕。”

“你在说什么。”我晃着脑袋看见希泽从一个变成两个,只见两个希泽无奈地摇着头。

第二天清晨,我恍惚着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苏芙酒吧,房间里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躺在希泽身上,满地的狼藉让我不难推断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突然接到邝谦博士的电话:“快去,石室圣心教堂!”

我没有吵醒希泽,独自离开苏芙酒吧。路上,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打车到了石室圣心教堂,今天是星期六,教堂前攒动着成千上万的人头,作为东方的巴黎圣母院,这里常会吸引那些不是那么虔诚的游客前来游玩。

我朝教堂走去,人群的中央像是有什么被团团围住了,因为那里传来了喧闹,很像我小时候在街头看马戏时的嘈杂场景。突然从最里面传来一阵尖叫声,前方的人纷纷后退,后面的人仍在往前挤,场面一度混乱。我也拼命挤了进去,等我快接近中心时,见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只见捧花的少女摔倒在地,她的左衣袖被撕扯烂,露出一条完整的手臂,“左手”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这就是人们尖叫的原因。她的左手臂簌簌地抖动着,难以控制自己的平衡,只能本能地蜷缩在一团。而她周围的人都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看着这个身体里长出植物的奇怪女孩,惊叹生命的离奇。然而除此之外,根本就没人打算上前帮忙。偌大的教堂广场前,这更是对神灵和人性的一种讽刺。

人流还在不断涌动,越来越多的人在赶来,有些人甚至不去排队就直接进入教堂,围拢过来看热闹。我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小觉脸上滑落,她不敢抬头,因为那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冲进去了,冲进了最纷扰、最罪恶的中心,我脱下外套披在小觉身上,并把她扶起来带离人群,有人围堵在我们周围,离得最近的某个哥们挨了我一拳,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昨天带小觉去熊孩子咖啡店的那个男生,他在邪恶地笑。后来小觉告诉我,他的名字叫程峰。

我们打车逃离现场,回到家时,少女还在哭,从她湿润的右手里滑出一张纸条,我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给我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你好吗。”落款是“翩翩少年程峰”。我愤怒地把它踩在地上,用力扭转了几下,直至纸条粉碎。

小觉颤抖着对我说:“追我的五个人里面,他是第一个。”

“昨天,他……”

“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能想象他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想要骗取女孩的信任,然后带着扭曲的心理撕碎她,让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暴露在阳光之下。他沾沾自喜,成为了那个揭开秘密的人。我所能想象到的人性黑暗,全在此刻涌现。

我无法再说什么,因为最应景的那抹温顺的阳光正打在少女脸上。可这时她却毫无征兆地在哭泣,她小心翼翼地啜泣着,生怕惊扰了周围的一切生灵。她的眼眶已经很湿润了,把我递给她的两包纸巾都用完了,证明了女人是水做的生物。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觉得应该让她去邝谦博士那里试一试。

“你想试着去医一下自己的左手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她那空洞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答案,她是一定会去试的,哪怕那条路痛苦不堪,她也会去试,这不正是处于逆境中的人的本能反应吗。

好在她没有自暴自弃,等她点头的那一刹那,我好想流眼泪,我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一个纯爷们。

星期六的中山大学是很恬静的,早上的学校里往往见不到几个人,只有篮球场上有几个阳光的小伙子在起飞。

我抱着一个篮球,穿着麦迪的球衣,友好地加入到场上去。他们似乎也很欢迎我,很久没运动使得我动作很不麻利,但是面对这群后起之秀,我依旧能娴熟地运球,诡异地转身,然后起飞,投球,再精准地听见球“唰”地进入篮网的声音。

打了几个球后,我发现自己的对手是一个高高壮壮但脸部偏瘦的帅小子,他叫程峰,穿着科比的球衣,露出坚实的肌肉。我还不能确定他的实力,在他投第一个球时,我试图跳起来把他盖下来,但是我没成功,他很强,强到我扑了一个空。

我上前一把抓住程峰的脑袋,他刚投完篮身体不稳定,我们一同倒在地上,我坐在他身前,先揍了他的脑门,他死死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我架住他的身体,开始胡揍他的脸。三到五拳后他的同伴才反应过来,他们上前抓住我,程峰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揍我。

我挣扎出去,又和程峰扭打在一起,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几个人在群殴我,而我在揍程峰,场面极度混乱,我闻到了鼻子里的血腥味。直到路过几个去晨跑的教职工,他们一伙才住手抬着程峰逃离篮球场。

几个老头把我扶起来,他们看了我一眼,惊讶地喊道:“你就是那天那个特邀嘉宾!”

我笑了一声,一瘸一拐地从地上捡起我的篮球,然后慢慢朝南门走去。国父先生见证了我的决绝,有冷风从背后吹来,朝阳也露出温暖的端倪。我的影子很长,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觉得这一刻很爽。

不久后希泽打电话来责怪我:“听说你一个人去学校打架了,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应该叫上我。”

我一边冲洗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一边回复他:“想了想,暴力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尽管这样做让我觉得刺激。”

我带着小觉去找邝谦博士时,后者显得很热情,他们两个早就见过了,但这一次,邝谦博士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一定能治好小觉的病。

我陪着少女在许多张纸上签字,这次的治疗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因为不管是M病毒还是M1病毒都还未临床使用,小觉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成为了一个实验品。

第一天,小觉在医院里检查了身体,医生抽了她的血液,给她注射了一些抗体疫苗,让她回家休息几天。邝谦博士特意叮嘱她,不要吃辛辣的食品,不要服任何药物,不要做剧烈的运动,他忽而邪魅地看着我重复,不要做剧烈的运动。

几天后我把少女送到逸仙医院,邝谦博士带我去办理特殊的住院手续,对我说:“做好准备吧,在未来的一个月里,你都不能来看她,到时候我保证把她还给你。”

他的目光坚定如果核,这使我相信了他。

就这样我的世界突然空缺了一半,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二十多天。这后来的一天晚上,希泽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急促地敲着门,把我扯到他的车上。

“怎么了。”刚换好衣服的我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希泽说。说完他就认真地开起车来,环城高速上,他竟然飙到了180迈,于是我们在二十分钟内便赶到了逸仙医院。

邝谦博士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他的样子很慌张。我们穿过一栋大楼,进入到一个花园,花园里黑压压的,静谧得让人窒息。邝谦博士举起一个手电筒,对着不远处一栋低矮的小房子。

在羸弱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座房子的轮廓。它位于偏僻的角落,如果不是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因为它的全身都被藤蔓和叶子遮盖着,周围野草丛生,想必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吧。

邝谦博士幽幽地说:“阿觉她就在里面。”

挺好,我正想看看她呢,细算下来,我也有二十多天没见过她了。我正要走上前去,希泽一把拉住了我。

只听见窸窣的响动从前方传来,月光仍旧照射着那座矮房,然而我清楚地看见,房子上的藤蔓正在移动,枝叶在缓慢抖落,一层又一层的藤蔓掉在地上,像是有意识般朝我们涌来。

希泽扯着我往后退,邝谦博士也早已躲闪至一旁。那些藤蔓在空中挥舞了一会儿,便悉数撤回去了,就像有人在精准地控制一样。

“怎么回事。”我走上前去抓着邝谦的衣领。

希泽把他救下来。“听我慢慢说。”他咳嗽着。

“这一次我们重新观测了一下女孩的细胞,我们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她的细胞里可以转录出一种特殊的RNA。这种RNA操纵着细胞进行一系列反应,这个反应包括溶解植物细胞的细胞壁,使得叶绿体存活和维持细胞核的活性。这里面的原理很复杂,我们暂且只观测到这一事实,这也更加能解释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为什么能长出一株植物来。”

“那又怎样。”面对邝谦博士讲的一大堆专业术语,我显得急不可耐。

“你别急啊。”明亮的办公室里邝谦博士给我们端来了咖啡,“我们从她的细胞里提取了造成这些反应的特殊蛋白质组合,并把它注射到小白鼠身体里,我们还十分投机取巧地往小白鼠的细胞里注入了活性叶绿体,你们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叶绿体存活了下来,它并没有被细胞质所溶解,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叶绿体在白鼠体内发生了反应,它产生了大量叶绿素,在表层进行了光合作用,产生的大量氧气和糖类最终又被白鼠细胞所吸收。”

说着邝谦博士拿出几张照片。照片上几只实验鼠变成了浑身绿色、圆圆滚滚的肥鼠,就像变异了一样。

“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这完全是意外发现。太不可思议了,试着想想这将给生物界带来怎样的变革。”

的确很可怕,想想如果给每个人植入叶绿体,那么人们单单靠晒太阳就可以获取生命所需要的能量,人人都是无敌的小浩克。

“这跟小觉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当然有关系。这是从她体内发现的,她的身体里与生俱来就存在着这种基因,这是我们以前没有发现的,所以当我们把M病毒注射到女孩体内时,并没有取得相应的进展,我们没能杀死那些植物细胞,相反,这次治疗帮助了植物细胞的扩散,女孩左手的植物迅速增长,它的根部渗透到女孩的半个身体里,既而又往外无限衍生,长出许多条藤蔓,刚才你们看到的,正是那个女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按照我们最新的研究,可能是女孩身体里的那种特殊蛋白保护了植物细胞,以至于M病毒失去作用,并且得到了一定的RNA信息。这就相当于你派一队意志不坚定的士兵去攻打恐怖分子,结果被他们策反回过来攻打你自己一样。”

他的比喻很形象,形象到我想拿桌子上的烟灰缸砸他的脑袋。希泽制止了我,他把我拉出医院的那一刻,邝谦博士满脸歉意地说他一定会找到解救小觉的办法。

我不得不继续相信下去,然而这一次邝谦博士没有让我失望。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再来看小觉时,她住的那座低矮的房间已经褪去了绿色,取而代之的是红色的砖瓦。我们进入房间,看见小觉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她的“左手”变得非常大,硕大的根枝延伸至床下,一朵野百合绽放在最末端。

少女告诉我,这其实是风铃木,一种会随着四季变化而更换风貌的花。它没有野心,不会漫山的渲染整个季节,而是享受自身的安宁,独自幽香暗涌。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是这样的风铃木。”

她沉重地抬着左手臂。那棵枝子瑟瑟发抖,最尾端的花已变黄,一种淡淡的忧伤的黄。她稍微动一下,一些藤蔓就从枝干里长出来,盘旋在病床旁。

“这些天我想了很久。”少女收起她的藤蔓,突然又从她的左手臂处长出了一颗野草,接着是另一颗,“如果不是你,我永远都会把自己沉浸在小小世界里。谢谢你。”

我把食指放在她的嘴唇上:“别说话,好好养病。”她微笑着点头。

我们离开少女的房间,径直去了邝谦博士的办公室。

“我们这次重新编码了M病毒的任务,利用它去杀死少女体内某些特殊的RNA,使得转录工作不能进行下去,这样也就不会产生那种特殊蛋白。植物细胞失去保护后,人体的免疫细胞会把它们当作异物清除,这比强行杀死它们更加有效且风险小,只要我们悉心引导,就能让女孩重新长出手臂来。”

“有多大的把握。”我问他。

“恐怕这次我会毫不谦虚地说百分之百,不仅理论上说的通,我们无数次的试验也证实了这一方法的可行性。”

我看着邝谦博士严肃的脸,心想他一定在认真对待这件事。

几天后在我接小觉出院的时候,邝谦博士满脸都是自豪的表情,虽然少女的手上仍旧长着一株植物,但相比几天前她的左手长出无数的藤蔓当然要好许多。“她这是回到了最早的状态。”邝谦笑着说,“这一个多月的折腾只是让我们摸清了基因的秘密。”

他让少女回去好好休息,到时候准备做最后一次手术,彻底清除掉那本不属于她的花朵。于是在这几天里,少女依旧为自己装上了花盆。

我在旁边帮她。“其实你这个样子很美。”我盯着她裸露的左手臂说,“真的,很美。”

少女并没有说话,她笑得很甜,甜到打湿了我们共同的回忆。这几天里我们无所事事,从日出起,我们开始逛街直至落日,再去沿江路的酒吧体验醉酒的文化,我们在空寂的夜晚遨游珠江,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登上黄埔的油轮。

我们也爬上了广州塔,登上几百米的高空,望着城南与城北,觉得这一片世界也就覆于股掌。这一辈子很长,找个有趣的人共度是件大事。

我们吹着高空舒爽的风,少女俏皮地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伸出左手,从那个灰色的花盆里蹦出几朵黄色风铃木,花朵往上长,绿色的叶子喷涌出来,不断向外冒,顷刻间就包围了我们。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抖动着左手臂,浓密的叶子掉落下来,那几朵巴西国花也掉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从她的手上延伸出一棵大树,巨大的枝干横亘在广州塔顶。周围几个女游客突然尖叫起来……

办公室里,邝谦博士突然对我板起面孔,他突然把我叫到这来,声称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没有给我冲咖啡,灰白色的房间里似乎没有了氧气。

“阿林,我们该坐下来俗气地谈谈资金的问题了。”

“钱不是问题。”我告诉他。

邝谦博士失望地坐下来,搭着金字形的手撑着自己的双下巴。“这一个多月来,我们的研究和治疗成本都是极其昂贵的,我们采用着世界上最超前的技术,为了解决基因组问题研究,我们甚至动用了天河二号,要知道,它每计算一次,大亚湾的核电站就要抖动一次。预算已经严重超支,再这样下去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暗地里继续研究,我们这项研究尽管有效,但是得不到法律上的认可,所以申请不了研究经费,如果不尽快支付这些账单的话,我想最后一次的大手术无法继续下去,我们还可能面临无穷的官司和道德的拷问。”

“明说吧,要多少钱。”我向来讨厌有些人的拐弯抹角。

“这个。”

他说出的数字使我震惊。

我开始打电话给希泽求助,可希泽破天荒地拒绝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抱歉,阿林,这次我真的帮不了你。”

我笑了笑说:“你想多了,只需帮一个小忙,把我能挪动的资产计算一下,帮我全部交给邝谦博士。”

电话沉默了很久。

“阿林啊。”

“怎么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

“钱这种东西,没了可以再赚嘛。”

我匆匆挂掉了电话。晚点的时候,邝谦博士收到了钱,打电话告诉我,明天就可以带少女去做手术了。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觉时,她矜持地笑着,就像一个小时后,我把花都皇冠假日酒店的门卡交给她时,她露出的那种带着红晕的少女的微笑。

我们彼此对望了8.2秒,情感学家解释说这几秒的凝视至关重要。少女盯着我的眼睛,突然问道:“为什么是我?”

“爱情这条路上,从来都不讲为什么啊。”

少女扬起嘴角说:“这都是骗人的。我有一个朋友,她长得很漂亮、很迷人,性格是小鸟依人类型的,你也一定会喜欢。”

“我怎么从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吴小芹。”

“可是我只喜欢你啊。”

晚上七点,我和小觉吃过晚饭后,准备前往酒店。小觉突然说她要回去一下,要给我一个特别大的惊喜。她拒绝让我送她,而是抢过门卡,蹦跶着跳上了一辆出租车。

九点时,我也开始动身去酒店,门牌号已经告诉了小觉,她一定在那里等我。当我把房间号念给服务员听时,两个门侍小伙子对着我诡笑,他们告诉我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已经先行去房间了,她捧着一盆高贵的黄色的花。

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走上楼去。快要到房门口时,小觉突然打电话给我,我都走到门外了!

可我还是接通了,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小觉的声音很柔和、很淡然,电流并没有完全消去她的不安和伤痛。

“再见了,大林。”

我问她:“你在哪?”

“我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忘记我重新生活,我已经连累你太多了。”

“傻姑娘,遇见你我便得到了世上的一切。邝谦博士这次一定能治好你,剩下的是我们共同面对未来,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大林,这是我的决定,我会离开,不要再来找我。你知道吗?大林,我时常在想或许我本来就是一株植物,也许适合我的只有黝黑的泥土,我会枯萎,会消散在秋风中,化为落叶。而你会遇见更好的爱情,她一定拥有我的所有优点,却没有我的不足,她有十一分的美好。”

“可是我只爱你啊。”

“别这样,如果你真的爱我,现在就去房间里,她是一个好女孩。”

说完,电话那头顿时泣不成声,洪水般的思念朝我涌来,我听见了那头黄昏坠落的声音,听见了曙光被黑夜吞噬的声音,听见了枯藤下昏鸦的哀鸣。少女呜咽着,颤抖着说,“永别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我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出芙蓉般的少女,她赤裸着身子,左右手交叉在胸前,像鲁冰花一样至纯至洁。

“你叫什么名字。”

“吴小芹。”

我开始亲吻她……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吴小芹还躺在我的身上,她酣睡的样子很恬静。我轻轻推开她,独自穿好衣服走出房间。长廊上希泽在等着我,见到我过去,他呆呆地走过来。

“阿林,我帮不了你,因为你是一个用情至深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商人,商人总会计较利益,如果我帮了你,破产的不只是你,还有我。如果我们中一定有一个会破产,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我,因为你不能成为像我这样的人。往后如果你缺钱我会帮你的,因为你仍是我的好兄弟,但不是商业伙伴了,我现在的合作伙伴是邝谦博士。”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什么事找我,但现在我会开走你的车,那也是你原有资产的一部分。”

他看我愣了一下,继续说道:“阿林,你真是天真得像一个小孩。”

说完他就走掉了,留下我握着他的名片。希泽终究还是拿走了我的一切,就像当初他帮我把这一切建立起来一样。他是商界的翘楚,希泽,本身就是凯撒的意思。

那么留给我的又剩下什么了呢。我急匆匆地赶往医院,病房里,一个年轻稚嫩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胸前缠着绷带,应该是刚做完手术不久。

我朝邝谦博士吼道:“你这手术还能变性啊。”

邝谦博士告诉我,小觉并没有来做手术,现在躺在这里的是她的弟弟,他们姐弟两个得了相同的病,她弟弟的那株植苗长在后背上,像恐龙的背刺。她早就计划好了,由她来做实验,等到万无一失了,再把这个治疗的机会给她弟弟。

看得出她们姐弟感情很深。最早的时候,捧花的少女便常去银行,她常给她弟弟寄钱,也给他寄去生活的希望。现在她帮他治好了怪病,却在无形中伤害了我,作为补偿,她介绍了吴小芹给我。

而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长廊上,邝谦博士孜孜不倦地给我介绍他新培育出来的叶绿体蜗牛,而一大群来自《羊城晚报》和《南方都市报》的记者也拥堵在医院周围,其中一位笑靥如花的美女记者把话筒递给了我。

“请问您是林先生吧。”

我跑开,冲出医院,一直冲过新港西路,冲过鹭江地铁站,冲过人来人往的街头,冲过繁花似锦的季节,最后来到少女就读的学校。这里风平浪静,草坪上国父的铜像依然屹立着。我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国父大人伸手向前的手势了。

因为那是——未来。

未来我骑着单车,载着吴小芹在褐色的路面行驶,她紧搂着我的腰,我很喜欢这个动作,这让我有一种被束缚不至于空虚的感觉。我们一直骑行,吴小芹会欢脱地歌唱,没心没肺地同我大吼大叫。

我们也不知道骑了多久,也不知道广州城郊竟然有这种地方。我们路过一片油菜地,往下是一望无际的珠江三角洲平原。微风吹过,地上的植苗窸窣地移动着。

是她。

我望着平川上的所有绿色,象征生命的绿色。她已然无处不在,那天在广州塔顶上,她就告诉了我,她可以控制植物,她可以感受到一股力量,足以融入泥土,穿过溪流。那似乎是她的归宿。所以我去白云山也是为了碰到她,追到这里也是为了遇到她。我似乎看见名为支默觉的少女站在地平线的尽头,从她的左手里变幻出森林和绿地,她很快覆盖了大地,就像数个纪元前,那种大羽叶的植物枝脉蕨征服地球一样。

风吹了许久,我搂住了吴小芹娇小的身体,以免她着凉。我告诉她:“你长得真像一个人。”

吴小芹问道:“是阿觉吗。”

我似是而非地摇着头:“不,是小离。”

“谁啊。”

“生命里最初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