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oh-Seven
一
当星舰联盟的舰队出现在楠—伊诺塔星际尘埃盘附近时,周围的外星文明如释重负,感叹终于有人站出来摆平这鬼见愁了。
伊诺塔人科技水平不高,但却凭着特殊的生理结构,像蝗虫一样时不时就侵扰周边文明,来去如风,像古代的游牧民族一样不断给周边文明制造麻烦,二十年前甚至一度攻入星舰联盟的星舰群,烧杀抢掠,却没想到看似温和的星舰联盟发起狠来也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死磕硬碰地打了二十年的战争,把战线从自己家里硬生生推回到伊诺塔人的老家。
星舰联盟史无前例地动用了三分之二的军舰摆在尘埃盘前面,好像随时要撕碎伊诺塔人的故乡,航天母舰提前发动的几轮空袭已经重创伊诺塔人,三艘呈品字形排列的巡天战列舰在椭圆体的航天母舰保护下,慢慢打开舰艏露出幽暗的引力导轨和黑洞发生器。这种巨舰全身上下就一门炮,这门炮就占了它百分之九十的体积,与其说是战舰,不如说是装上飞船引擎的黑洞大炮更合适。只要上头一声令下,楠—伊诺塔星际尘埃盘中心那颗年轻的恒星就会灰飞烟灭,伊诺塔人也将彻底从宇宙中被抹去。
但这庞大的军队却按兵不动。一艘航天登陆舰上,船上的人正忙成一片。军方挑选了最好的航天陆战队员,送到科考船上,让科学家为他们配上最先进的设备,试图投送到楠—伊诺塔尘埃盘,跟伊诺塔人和谈。
“我们为什么要和谈?我只知道杀敌,不懂什么谈判。”年轻的陆战队中士陈枫嘟哝着,看着科学家们在自己身上安装各种设备。这是一套非常奇怪的太空单兵式动力铠甲,高达十米的样子就像一台大型机器人,内置各种武器和探测器,陈枫觉得自己更像驾驶员。
年轻的学者凯蒂站在架子上,给他套上密闭式的头盔面罩,拿起麦克风说:“不懂也没关系,在你身后是最高科学院的学者和谈判专家,你当个传声筒就行了,听到了吗?”
被设备塞得全身臃肿的陈枫艰难地行了个军礼,说:“传声筒明白!”
一名谈判专家说:“真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军方怎么会选了这样的人过来?”
凯蒂拿着功勋表说:“将军说过了,谁在短兵相接的飞船争夺战中最英勇杀敌,谁就有资格担任这谈判代表。谁知道那些伊诺塔人会不会乖乖谈判,当然是选最能打架的人过去比较稳妥。”
一名技术人员报告说:“最后的测试结束,一切正常,可以投送谈判人员了。”
凯蒂挥了挥手,一台吊机把装着陈枫的巨型动力铠甲塞进发射管。陈枫慌了,对着头盔内的麦克风大声喊:“怎么不见登陆舱?你们就直接把我从发射管打出去吗?”
凯蒂说:“伊诺塔人的世界既没有行星,也没有大气层,要登陆舱干吗?发射!”一声轰响,陈枫被射了出去,瞬间就到了登陆舰外的太空,这套特制的动力铠甲背部的微型飞船引擎开足功率朝楠—伊诺塔尘埃盘飞去,很快穿越星舰联盟的控制区,像炮弹一样撕破伊诺塔人的防线,一群猝不及防的伊诺塔人被陈枫的撞击撕成碎片,蜂拥而来的伊诺塔人逮住了陈枫。
“我是来谈判的!我要见你们的头儿!”陈枫大声叫着,翻译器把他的话准确地翻译成伊诺塔人能“听”得懂的无线电波。对方并不认为这二十岁出头的毛孩子有多大的能耐可以当谈判员,但这是星舰联盟第一次扔人过来谈判,看在陈枫身后那几十艘随时可以撕碎楠—伊诺塔的巨无霸战舰的面子上,他们还是乖乖地送他去见指挥官。
二
伊诺塔人就像一群飘忽的幽灵,他们的身体由大量非常松散的非碳型生物细胞组成,像一团跳蚤一样可以随时散开,又可以随时抱团组建成结实的身体。更过分的是组成他们身体的“跳蚤”——准确来说比跳蚤还要小很多倍,要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真容——还能随时变换颜色,所以他们没有固定的外形,可以轻松伪装成各种东西。这种特殊的生理结构是跟他们诞生在没有行星的星际尘埃盘相适应的,他们经常把自己缩成一团,利用中心恒星的引力接近恒星,汲取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来养活自身,又可以把身体摊成透明的薄膜乘着太阳风,来到远离恒星的尘埃盘深处吞食构建身体所需的各种物质,还可以变换颜色来吸收不同波长的光线,防止被恒星不时迸发的耀斑所抛射出的强辐射烧伤。
伊诺塔人的故乡没有行星,尘埃盘中只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微天体横冲直撞,大多是直径不超过十公里的小行星,也有少数直径达一千公里的原行星。陈枫听凯蒂说,这个尘埃盘正在逐渐演化成真正的行星群,这些原行星其实是在尘埃盘中的物质不断碰撞、吸引、堆积成的星胚,在未来的岁月里,它微弱的引力场会不断吸附周围的星际物质,逐渐长大,直至变成真正的行星。
伊诺塔人好像很忌讳引力场,他们总是设法绕开那些较大的小行星,对原行星更是退避三舍,这使得他们的生存范围变得非常窄,即使是在广袤的尘埃盘中,也只有恒星引力清空出来的空间和尘埃盘内侧边缘那窄窄的一圈空间最适宜他们生存,但就连这窄窄的生存空间也被原行星的引力场破坏得七零八落。伊诺塔人没有城市,没有工业,甚至连能称为房屋的东西都没有。他们就像散落在太空中的尘埃,在这窄窄的宜居带上随意分布着,就跟野生动物一样,天为被、地为床,飘到哪儿算哪儿。
伊诺塔人带着陈枫穿过一大片聚居地,陈枫看着那些烟雾般飘荡在空间中的人,对头盔中的通信设备说:“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原始的智慧生物,我敢说他们连打磨石器和钻木取火都不懂。”
凯蒂的声音传出来:“别大意,他们那可以随意变换形状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工具,他们不懂钻木取火,但从蒙昧时代起就掌握了航天知识。”
在一大片飘浮着外星飞船残骸的区域中,陈枫见到了伊诺塔人的首领,他像寄居蟹一样蛰伏在抢来的飞船残骸里,像黏稠的胶体糊在船舱中,依靠船舱抵御尘埃盘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天体撞击。看他虚弱的样子,年龄应该很大了,飞船上的科学家们自然也通过动力铠甲上的摄像头看到了首领。
凯蒂对陈枫说:“伊诺塔人没有专门的神经细胞,他们组成身体的每一个细微颗粒都有自己的神经节。单个的伊诺塔人微粒呈现出来的智商甚至不如昆虫,但聚合成群之后,通过电信号组成的更庞大的神经系统,就呈现出不亚于人类的智商,这种智商跟他们的体积成正比,体积越大的伊诺塔人,拥有的神经元越多,智商越高。”
陈枫点头,说道:“看来他们就跟蜜蜂类似,单个的蜜蜂智力在昆虫中算是中下水准,但聚集成蜂群之后,却可以呈现出比普通昆虫高得多的智慧,我不知道眼前这个跟飞船一样大的伊诺塔人智商到底有多高。”
凯蒂说:“别发怵。伊诺塔人体积越大,神经信号传输距离越远,神经冲动越容易出错,思考速度越慢。他们的智商存在上限,超过一定的体积之后,智商反而会随着体积增加缓慢下降。这首领的智商不会比你高多少,只是他的神经元特别多,脑子里一定记录着不少伊诺塔人的历史。”
那摊黏糊糊的伊诺塔人首领也在仔细打量陈枫,他虽然没有眼睛,但每一个身体微粒都有感光功能,拼凑起来就是一张遍及全身的视网膜。半晌之后,首领“说话”了,他发出的无线电波通过陈枫头盔里的翻译器转变成人类能听懂的语言:“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地球人的真实模样?”
尽管跟人类打了长达二十年的战争,但人类的真面目对伊诺塔人来说仍然是个谜,他们眼中的人类无非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军用飞船和各种穿着密闭式动力铠甲的战士。
陈枫说:“抱歉,现在不行,我们地球人是生活在行星表面的生物,一旦走出驾驶舱、脱下宇航服,我就会死。”
首领听到“行星表面”这个词时,闪过一丝恐惧,问:“你们,来自地狱?”
三
在伊诺塔人的思想中,行星表面是地狱的代名词。在凯蒂的指示下,陈枫对首领说:“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我没有恶意。”
“在杀害了我们近三分之二的同胞之后,你说你们没有恶意?”首领的反问让陈枫一阵心虚,他身后可是强大的太空舰队。
凯蒂直接抢过陈枫身上的通信器的控制权,朝首领大吼:“要是我们有恶意,早用战列舰轰碎你们的恒星了!消灭你们三分之二的人又怎样?你不也毁了我们三艘星舰、杀了我们二十多亿人?”飞船中的谈判专家看见凯蒂情绪失控,赶紧把她从通信器旁拉开,好说歹说地安抚了好一阵子,才让她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在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中,不少地球人的亲朋好友都丧命在伊诺塔人的手下,凯蒂也有几个亲友遭遇不幸。
首领慢慢释放出电磁波,把伊诺塔人漫长的历史展现在陈枫面前。陈枫看见自己出现在一团尘埃云中,浓厚的尘埃在引力的作用下慢慢聚集,形成原始的星核。随着星核的质量慢慢增大,它吸附的氢原子在强大的压力下形成气态外壳,气态外壳越来越紧密,温度越来越高,不断压缩,直至发生链式反应,大量的氢在核反应中被点燃,迸发出明亮的光,这是典型的恒星诞生过程。
在围绕着这颗新生恒星的尘埃盘中,恒星强大的伽马辐射照射在星际物质上,一些金属原子在吸收大量的光能之后,电子挣脱原子核的束缚,在星际尘埃微粒中流窜。在漫长的岁月里,尘埃盘中的微粒不断碰撞、分离,有时候会恰巧形成类似二极管、三极管的结构,在极少数情况下甚至会拼凑成简单的与非门。当电流通过这些恰巧形成的电路时,就形成了一些像极了最原始的集成电路的电反应,微弱的引力在这些尘埃云中不停吸附着新的颗粒,为这些凑巧形成的电路添砖加瓦,这就跟地球生命诞生前夕,地球原始海洋中的黏土微粒吸附有机分子形成原始的生命相似,楠—伊诺塔的生命就这样在这片尘埃盘中慢慢诞生了。
楠—伊诺塔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生物圈,由于引力微弱的缘故,这里的生物都是像细菌一样微小,强烈的恒星辐射让它们仅仅通过光合作用就能获取巨大的能量,这个巨大的优势让它们没有像地球生物那样分化成动物和植物这两大泾渭分明的阵营,它们也像地球生物那样慢慢从单细胞到多细胞进行演化,毕竟多细胞生物的活动能力远远强于单细胞生物,能让它们敏捷地躲避微天体的撞击,穿行在尘埃盘中寻找合成它们身体所需的无机物。但它们的“多细胞”跟地球上的多细胞生物是两码事,它们结实的非碳细胞体像某些细菌一样有非常长、非常韧的鞭毛,可以互相纠缠在一起组成身体坚硬的多细胞动物,坚硬到一些微天体都撞不穿。但当它们遇上速度更快、质量更大的微天体时,又可以互相松开鞭毛,变成一团云雾似的松散结构,让微天体洞穿它们的身体而自身不受到任何伤害。即使在它们一步步进化到诞生智慧生物——伊诺塔人之后,这种奇特的生命特征仍然完好地保存着。
这就是伊诺塔人的黄金时代吧?陈枫看见在这折射着恒星七彩光芒的尘埃盘中,飘浮着无数形态各异的非碳生命体,他们大多拥有半透明的身躯,像天使一样透着神圣的光芒。这个巨大的尘埃盘就像一片无边的深海,那明亮的年轻恒星就像在深海之中抬头仰望时看见的那隐约的太阳,脚下无尽的繁星就像幽静的大海深处璀璨的珍珠。
在这个时代,陈枫看见了勤劳的伊诺塔人在慢慢形成的小行星中穿梭,在小行星上绘制各种美丽的壁画。他们创造了文字,年长的伊诺塔人变换着各种颜色,散发出柔和的电磁波向晚辈们传授各种知识。他们的知识在地球人看来相当原始,只类似于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水平,但这个美好的时代转瞬即逝,尘埃盘遵循着宇宙为它设立的演变规则,各种星际尘埃在引力的作用下汇聚成的小行星慢慢发育变大。那些刻满了伊诺塔人的文字和各种知识的小行星逐渐被星际尘埃覆盖,它们互相碰撞,崩裂成碎块,又在引力的聚集下重新聚合成群。不少伊诺塔人试图保留祖先们留下的丰富知识,奋力阻止小行星之间的撞击,他们甚至成群结队地聚合成群,拥抱在一起在引力的作用下坠向中央恒星,在日珥的舔舐下,冒着生命危险飕地展开身体,互相连接成片,把身体展成薄膜,形成长达数万公里的太阳帆,乘着太阳风把自身的速度加速到让地球人瞠目结舌的二分之一光速,朝着那些试图撞毁记载着它们祖先文字的小行星的星际物质飞去,把那些星际物质撞离轨道,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他们那脆弱的文明。
大自然的威力终究不是伊诺塔人的牺牲可以抵挡的,在他们付出无数代价之后,大大小小的小行星和星际尘埃裹挟着伊诺塔人的尸体,仍然缓慢而又无可阻挡地聚集着,逐渐形成直径数百公里,甚至超过一千公里的星胚,这是行星形成过程的中间产物。星胚的引力很强,尽管远不如地球的引力强大,但足以扫空它所过之处的所有伊诺塔人赖以生存的星际微尘。伊诺塔人的太空翱翔能力来源于他们特殊的生命形态,他们不像地球人那样懂得制造火箭和飞船,陈枫眼睁睁地看着不少伊诺塔人被星胚的引力俘获,落入星胚那翻滚着岩浆的表面。
伊诺塔人坚实到足以抵挡微天体撞击的身体可以让他们在落入星胚的碰撞中幸存,星胚的引力大多在零点三克至零点九克,这跟他们接近恒星时所承受的引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星胚表面的岩浆层温度也不如接近恒星时的温度高,落入星胚的伊诺塔人并不会很快死去,他们凭着经验把身体展成薄膜,想乘着太阳风重返太空,但星胚本身不像恒星那样会不断抛射出高能粒子,恒星的太阳风只会自上而下地把伊诺塔人压在星胚的表面,他们在大地上绝望地扑腾,恒星的光芒穿透被星胚撕得千疮百孔的尘埃盘,照射在星胚的表面,那些被引力禁锢的伊诺塔人汲取着光能,维持着生命,他们只能在绝望中不断地向太空发出求救的电磁波,直至岩浆把他们慢慢淹没、吞噬。
这是一场长达万年的凌迟,伊诺塔人终于意识到尘埃盘正慢慢地、无可挽回地向行星系演变,毗邻恒星的尘埃盘越来越稀薄,星胚慢慢发展成原始的行星,而行星是伊诺塔人眼中充斥着同胞们哀嚎声的地狱,他们被迫向更外围的尘埃盘迁徙,但行星的形成过程也在步步紧逼,尘埃盘越来越薄、越来越远离中心恒星,阳光也越来越微弱,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成薄薄的一层远离恒星的薄片。而在未来的某一天,整个楠—伊诺塔会演变成类似太阳系的行星系,那孕育了伊诺塔人的尘埃盘也将像太阳系最外围的柯伊伯小行星带那样成为暗无天日的地狱,而那天将成为伊诺塔人的末日。
四
首领说:“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的世界即将无可挽回地毁灭时,寻找新的生路就成了最迫切的事情,我们注意到千百年来一直从我们的世界经过的那些飞船。在过去,那些陌生的飞船让我们避之不及,但现在,他们却成了我们的一线希望。”
在星际旅行中,飞船利用恒星的引力作为跳板是很常用的方法。陈枫听别的外星人说过:千百年来,生活在楠—伊诺塔恒星周围的外星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星球中存在智慧生物,生命形态的迥异让他们误以为伊诺塔人只是一些跟蚂蚁一样无足轻重的生命体,毕竟每当他们的飞船经过时,伊诺塔人都会化为尘埃四散而逃。
首领说:“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我们在尘埃盘中发现了一艘报废的飞船,飞船中有一件宝物可以让我们以新的形态生活在远离光明的黑暗里,缓慢地提供几乎永不衰竭的能量,这是我们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中找到的让种族繁衍的唯一希望。”
陈枫问:“这就是你们不断地袭击别人的飞船的原因?”
智慧生物的行为是如此类似。地球时代的人类明知道索马里海域是海盗横行的危险区域,但还是有无数船只穿过这个区域,楠—伊诺塔恒星是周围几个外星文明的交通要道,他们明知道危险,也照样抱着侥幸心理驾驶飞船从这里经过,这不但让大量飞船葬身星海,还使得无数伊诺塔人随着飞船长驱直入地闯入外星文明的故乡,周围的外星文明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意识到这是一种特殊的智慧生命体,不少外星文明损失惨重,甚至遭到灭顶之灾。
首领说:“不是所有的飞船都有我们需要的宝物,尽管我们捕猎了不少飞船,但能弄到的宝物数量仍不足以保证我族最低限度的繁衍需求。为了生存,我们只能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别人的故乡,去那些飞船的诞生地寻找更多的宝物。”
但从数十年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家园即将灭亡的伊诺塔人开始主动袭击飞船。他们像藤壶一样黏附在飞船上,从飞船外壳的薄弱处撕开裂缝,钻进船舱,一艘艘飞船就这样被破坏掉。大量的伊诺塔人甚至随着飞船进入别人的故乡,他们像洪水一样在星球表面蔓延,吞噬一座座城市和工厂,制造出无数灾难。
陈枫问:“你们到了别人的行星上,那不是主动闯进你们逃不脱的行星引力场里面?”
首领说:“到了星球上之后,我们会想尽办法寻找那些宝物,然后带着宝物潜伏在飞船中,等待不知情的驾驶员升空,把我们带回太空。这种行为非常冒险,且非常依赖运气,我们一万名兄弟过去,通常就只有四五人回来。”
飞船里,谈判专家听着陈枫传送回来的信号,问凯蒂:“伊诺塔人说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凯蒂小声说:“别打岔,听完再说。”
首领说:“面对灭族的危机,我们明知道是死也得拼一把,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做法。”
“我当然能了解,”陈枫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跟你分享我的故事。”
五
陈枫对首领说:“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父母的样子我早已记不清了,听孤儿院的阿姨说,人们是在柳叶市的废墟中找到我的,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在你们伊诺塔人入侵之前,生活着一百多万人。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入侵星舰联盟的是智慧生物,人们只是看见奇怪的迷雾从天而降,在大地上慢慢蔓延,吞噬一座座工厂、一座座城市,一座接一座的工厂在浓雾中发生奇怪的故障,爆炸、燃烧,各个城市中的医院、办公楼都蹊跷又密集地发生事故。人们开始时只以为是意外事件,但不管怎样检修、维护,事故仍然在不停发生着,人们逃离城市,巨大的柳叶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一座死城。”
陈枫的话并没有引起首领太大的反应。也许是生活形态的差异,伊诺塔人没有城市,自然也无法体会陈枫描述的城市毁灭的恐惧感。陈枫说:“那时的人只以为这是一场严重的工业毒气泄漏事件,救援人员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罩进入浓雾中,但不管怎样的防护服,进入浓雾之后都会很快被撕碎、融化,人吸入那些奇怪的气体之后,一些像树枝和昆虫肢体的混合物很快就会从眼耳口鼻中爬出来,或是穿透胸膛从体内钻出来,人也会痛苦地死去。”
首领说:“那一定是我们伊诺塔人发觉自己分散成气雾状的身体被别人吸入体内,又赶紧聚合成团钻了出来。咱们的生命形态尽管不一致,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是很相似的。”
陈枫说:“我们人类对伊诺塔人的研究进展一直很缓慢,在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毒雾,而是身份不明的细小外星生物入侵之后,人们仍没有往智慧生物这方面去想,只使用了一般性的防止细菌病毒扩散的防疫措施,毕竟我们在宇宙中流浪了这么多年,遇上的外星病毒、细菌也不在少数。”
首领说:“你们的防疫措施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不知道有多少同胞在你们的消毒灭菌过程中死于非命。”
陈枫的手指在颤抖,他极力克制住想拿枪把首领扫射成马蜂窝的冲动,说:“你只在乎我们杀了你们多少人,却从不在乎我们被你们杀害的人。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先入侵谁啊?”
飞船里,谈判专家听着陈枫的质问,心头暗暗焦急,天底下哪有这样谈判的?这岂不是把原本就紧张的局势变得更加紧张?凯蒂却没有看陈枫铠甲上的摄像头传回的画面,而是直盯着另一块屏幕上的逐渐逼近百分之一百的进度条,这是暗中安装在陈枫的动力铠甲上的神经信号扫描装置悄悄地在扫描首领的思维活动的进度,用于破解首领的思维模式。
进度条到达尽头了,凯蒂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将军,我们成功扫描伊诺塔人的思维模式,可以动手了!”话音刚落,一艘小小的巡天驱逐舰脱离由航天母舰和巡天战列舰为核心的编队,朝尘埃盘飞去。尘埃盘边缘椭圆体的航天母舰外壳逐层打开,露出大大小小的舰载机发射口,飞蝗般铺天盖地的舰载机保护着巡天驱逐舰,用凶猛的定向电磁爆把所有试图阻拦的伊诺塔人都烧成灰烬。
陈枫努力地分散首领对巡天驱逐舰的注意力,向首领诉说童年时的悲惨故事:星舰联盟很迟才发现那不是瘟疫,而是智慧生物入侵时,星舰联盟已经沦陷过半,陈枫的童年就是在不停地逃避伊诺塔人洪水般的入侵中度过的。每当伊诺塔人铺天盖地袭来时,人类就得放弃城市,四散而逃,直到后来科学家们发现伊诺塔人的弱点之后,军队才慢慢扭转局面,顶住了伊诺塔人的进攻,不再一溃千里。
陈枫讲述的悲惨经历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首领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在听一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也没兴趣了解的乏味故事。飞船里的谈判专家看着科学家们对首领的思维模式的分析图谱,深感这次遇上了棘手的对手。由于繁殖方式和生存模式的差异,伊诺塔人的世界里没有亲情和爱情,也没有计谋和盘算,发达的智慧背后是直肠子的思维模式,他们只知道直截了当地抢生存空间,狩猎飞船,抢夺那些关系到他们生存的“宝物”,有时候成功狩猎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有时候死在狩猎的过程中,至于谈判、妥协、利益交换之类的事情,伊诺塔人根本就不懂。
“这些怪物的思维模式太原始了,根本不是可以谈判的对象!”一名谈判专家大声叫了出来,这就跟人类无法跟狮子、老虎谈判劝它们吃素是一个道理。
凯蒂说:“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教会他们啥叫谈判。”这时,巡天驱逐舰已经逼近尘埃盘边缘的边缘,一枚钻地型核导弹被压缩气体从发射筒中慢慢推出,然后点火,扑向一颗直径五百多公里的星胚。由于是在太空中发射的缘故,它刚离开发射筒就脱去了头部的整流罩,露出下面的串联式核爆炸装置,导弹的引擎也是古老的核动力引擎,一连串克隆的微型核爆炸在导弹末端引发,核爆的冲击波推动着导弹飞速前进,让谈判专家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大批的伊诺塔人飞蛾扑火般追着核导弹飞,扑进核爆炸的尾焰中。
谈判专家震惊地问:“他们这是疯了吗?”
凯蒂说:“他们只是凭着本能追逐那些能让他们在远离恒星辐射的世界生存的宝物。”
那枚钻地型核导弹命中了星胚,它最前端的核装药聚能战斗部炸碎了薄薄的地壳,钻入星胚深处,第二场爆炸接踵而至,这次是足以贯穿原始地幔的正负粒子湮灭战斗部,星胚黏稠滚烫的地幔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孔洞,致密而炽热的星核短暂地裸露在太空中,最后在星核区域引爆的是反物质战斗部,整颗星胚瞬间变成一颗灼热的小太阳,在刹那绽放的光芒后又迅速熄灭,连同那些飞蛾扑火般追逐着核导弹飞行的伊诺塔人一起,彻底变成太空中的飞灰。
当首领感知到星胚的毁灭时,陈枫的动力铠甲上的感应器明显地侦测到了首领那强烈的神经波动,这可以理解为他非常震惊。在伊诺塔人贫乏的知识里,尘埃盘逐渐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星胚,直至互相碰撞、吸引、堆积成真正的行星,是一个无法阻挡的自然过程,但星舰联盟能轻易地把星胚重新变成尘埃,顺带着消灭大量的伊诺塔人,这彻底颠覆了首领的认知。
“你在害怕?”陈枫问首领。
首领说:“是的,但我们伊诺塔人就算面对的敌人是神,也照样不会退缩,我们赖以生存的尘埃盘正在慢慢消失,如果抢不到足够的‘宝物’,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横竖是死,不如战死沙场。”
飞船里,谈判专家问凯蒂:“你关子卖够了没?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宝物?”
凯蒂说:“他们是依靠吸收年轻恒星的高能粒子辐射生存的生物。你们觉得,能随身携带,又能放出高能粒子辐射维持他们在远离恒星的黑暗中生存的,会是什么东西?”
谈判专家犹豫着问:“该不会是……放射性核材料?”
凯蒂点头,说:“没错,这玩意儿我们多得很,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的资金入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核废物。”
听到凯蒂这样说,他们这才想起伊诺塔人入侵星舰联盟时,在漫无目的地大肆破坏之后,被洗劫得最彻底的都是核电站、工厂、医院、带烟雾探测器的楼房……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有使用带放射性物质的设备。
谈判专家心里有底了,拿起话筒对身在敌营深处的陈枫说:“孩子,你现在跟伊诺塔人来一场直截了当的谈判,不需要任何谈判技巧,就告诉他们八个字:逆我者亡!”
陈枫身后的尘埃盘边缘上,巡天驱逐舰上的核导弹正逐一解除保险,在发射管上慢慢探出来。陈枫说:“‘逆我者亡’是四个字吧?”他怀疑谈判专家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谈判专家大声说:“八个字!逆我者亡,顺我者昌!”巡天驱逐舰的外壳上伸满了密密麻麻的核弹头,那既是毁灭性的力量,也是给予伊诺塔人生存希望的放射性核物质。
六
人类和伊诺塔人的谈判相当艰难,大量的时间都花在设法了解对方的意图上,生命形态的差异导致沟通相当困难,很多时候双方都是鸡同鸭讲却误以为沟通顺畅,当发现谈的不是同一件事时已经离题万里。
楠—伊诺塔星系最终还是慢慢变成了不适合伊诺塔人生存的行星世界,当慢慢了解地球人的生存方式之后,他们决定向星舰联盟献上绝对的忠诚来换取生存的机会,被获准进入星舰联盟的领域,在数百艘巨大的星舰之间的广袤太空中慢慢游弋,靠吸收飞船、太空工厂和人造星体发出的高能辐射物质维持生存。在长达数百年的观察期过后,地球人认为他们是可靠的盟友,给了他们一个表示特殊身份的编号:Eoh-Seven。从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地球人根据发音,把他们称为“伊司瑟温人”。
那奈纳是在星舰联盟诞生的伊司瑟温人,人类和他们的祖先们的那场战争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了,当他还是围绕着人造恒星汲取高能辐射生存的小孩子时,老师就在太空课堂中向他们讲述过那场古老的战争。在年轻一辈的眼中,那场战争非常令人费解,伊司瑟温人生存所需的是对地球人极为致命的高能辐射物质,构成身体所需的元素也是以对地球人来说剧毒的重金属为主;地球人需要的却是对伊司瑟温人来说无用的可见光波段辐射和碳、氮之类的轻元素,但那时双方都误判了对方的意图,原本可以和平共存的两种生物硬生生打了几十年损失惨重的恶战。
在如今的星舰联盟,很多行业都有伊司瑟温人的身影,尤其是那些需要长时间滞留太空的飞船驾驶员、太空导航塔领航员、空间站施工人员,不依赖空气生存的伊司瑟温人有着地球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但那奈纳没有选择这些“传统职业”,他在曾经被祖先们视为地狱的行星表面——准确来说是星舰表面——拥有一份让不少同胞都羡慕的工作。他是小有名气的记者,凭着身体优势穿梭在太空中,拍摄各种瑰丽的星际美景和形态各异的外星生物,为报社撰写游记。
那奈纳很少乘坐飞船进入星舰,尽管伊司瑟温人没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摆脱星舰的引力重返太空,但直接进入星舰的能力还是有的。那奈纳把身体舒展成薄膜,乘着恒星风,慢慢飘到“帕伽索斯号”星舰的大气层顶端,稀薄的大气层顶端泛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笼罩在无边的星空下,大气层下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森林,分布着一些城市,大地尽头是白雪皑皑的星舰南极,那些封冻在冰山中的巨型星舰引擎森然矗立,张扬地展现着星舰联盟的工业实力。
那奈纳不断调整飞行角度,拍下太空和大气层之间一张张漂亮的照片,灵活地调整姿态,慢慢进入大气层,身体不时聚拢,不时散开,有时甚至分散成云雾状。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出现在一座城市的正上方,他像雄鹰般展翅飞翔,慢慢降低高度和速度,最后落在城市公园的步道上。
不管那奈纳怎样变换身体外形,有一部分身体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那个部分包裹着高纯度的金属钚,每一个钚球都包裹在可控制辐射量的铅盒里,为他提供远离恒星时生存所需的高能辐射物质。熟读历史的他知道祖先们当年豁出性命入侵星舰联盟,为的就是多夺取一些被视为至宝的放射性物质,但巨大的牺牲只换来少得可怜的“宝物”,如今他们为星舰联盟献上绝对的忠诚,获得的高纯度钚数量多得可以论斤卖。
星舰联盟的地球人对从天而降的伊司瑟温人早已司空见惯,那奈纳的身体慢慢改变形状和颜色,变成地球人的模样。伊司瑟温人的原始文化无法抵御地球人文明的冲击,这一千多年来,他们始终是仰望着地球人的文明,不停地学习和模仿,如今思维模式和文化形态都已经被地球人彻底同化,也彻底融入了星舰联盟的世界。
公园里,郑清音拿着饮料,翻看一本《旅游指南》,她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跟那奈纳是多年的好友。
“咱们这次去哪儿旅游?”那奈纳问郑清音。
郑清音抬头,噗的一声把饮料喷了出来,问:“你为什么又变成我的样子?”
那奈纳挠挠脑袋,说:“当然是跟谁熟就变成谁的样子啦!我又不擅长变成陌生人的样子。”
郑清音叹了一口气,毕竟伊司瑟温人的智商跟地球人比还是有点距离,也不好计较太多。她指着《旅游指南》说:“我们偷偷去天狼星系的第九地球殖民行星旅行,好吗?那儿是昔日的地球联邦的地盘,一定有很多风土人情等着咱们去挖掘!”
那奈纳高兴地说:“好!咱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