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从学校出去，走过一条街后向左转，再走五条街会有一个十字路口，朝前走就是盼兮的家，往右拐是李川住处的方向。往常他骑车十分钟不到就能穿过这六条街。但现在，才过了两条，他就觉得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在推着车走，更重要的是，盼兮一直沉默着。
从出了校门起，她就低着头，没有说话。李川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得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他们走在底层的街区上，半空中布满轻轨车道，纵横交错，上面的车辆密密麻麻。偶尔有几辆车凭空漂浮，呼啸而过，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淡淡的烟痕。高楼如钢铁巨兽般矗立着，直达渐渐暗下来的云霄。墙壁是由银幕组成的，光影闪动，各式各样的广告充斥着整个城市。
“今天，你家里怎么不来接你？”想了好久，李川才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盼兮抬起头，手拂了下耳畔发丝，说：“我家里有点事……他们就不过来了。”
于是沉默又开始了。李川心里憋得像有只老鼠在挠，实在忍不住，结结巴巴道：“那……那你，你今天叫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在演舞台剧的时候太紧张了。”盼兮轻声说，“其实不必的，你越紧张姿势越不对。我看到你就那么直接摔下去，会很疼吧？”
李川摸摸自己的后肩，笑笑，“还好，不算疼。我没有演戏的天分。”
“多练练就好了。如果哪天合适，我们可以出来练习——只要你不怕疼。”盼兮说着，抿嘴微笑，嘴角皱起好看的弧度。
这个笑容让李川怔了几秒钟。这几秒内，他看不到拥挤的城市，听不到喧嚣的噪声，感觉不到傍晚的风拂过他的脸颊，眼睛里，只有盼兮恬淡的笑脸，无限放大又迅速缩小，刻在了脑海中某颗白色的石头上。他语无伦次地说：“为……为什么——我是说，怎么会突然帮我……”
“李川同学，你是地球移民吧？”
“嗯。”李川呆呆地点头。他的父母和哥哥就是为了移民，在航行事故中去世的。联盟成立已经五百多年，星际间的迁移早就不是新鲜事，但对大部分宜居行星来说，“地球移民”仍是个贬义词。
大移民时代伊始，人们蜂拥着举家迁移，留在地球上的，要么是因为贫困而付不起航票，要么是因为不愿到未知的宇宙中冒险。留下的人继续生活在地球上，由于人口压力骤减，以及缺少有力的管制，他们肆意利用资源，无所顾忌地繁衍，社会制度也曾一度崩溃。以前有移民想回故土探望，但当他们到达外空间时，就接收到了地面上的情况信息，地球满目疮痍，居民动荡不安，吓得移民们立刻转向离开。此后，地球居民成了穷困与野蛮的代名词。
随着时间流逝，移民们在各个行星间生根发芽，渐渐遗忘了遥远的地球。很多人甚至认为自己的祖祖辈辈就是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地球”这个词，除了在课本里偶尔提到过外，更多地却是出现在骂人的脏话里。十几年前，太阳出现了剧烈膨胀现象，这表明，地球将在不久后被淹没在上亿摄氏度的火焰里。在死亡面前，地球居民们终于胆怯了，向联盟的数百个宜居星球都发出了移民的请求。
毕竟同为一族，除了少数行星的政府拒绝之外，绝大多数都同意接纳。比如初寒星，就接收了近五千万的地球居民，李川便是在那个时候离开故乡成都，去往陌生的星球。
这五千万人给初寒星增加了巨大的就业和居住压力，引起不少人反感。李川在班上不合群，除了家境贫寒外，他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原因。现在盼兮提到这个，他有点儿不太自然。
盼兮咬着右侧嘴唇，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是地球居民。”
“啊？”这个倒是李川没有想到的。
“刚到这里时，我家里被排挤得很厉害。有一次一群人冲进家里，砸烂了所有家具，还在墙壁上写上‘地球佬滚回去’。我吓坏了，从此爸爸让我不要跟别人说。所以，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盼兮幽幽道，“但我记得，刚开学的时候，你当着全班的面自我介绍，第一句就是‘我来自地球’……”
“这个啊，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李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盼兮停下来，郑重地看着李川，“所以，我们其实是同乡。同乡之间是应该互相帮助的。”
李川使劲点头。看着他小鸡啄米一样的姿势，盼兮再度微笑，继续向前走。接下来的三条街，他们没有再说话，天色变暗，地平线处升起了六颗月亮，清辉环绕着他们。
到了十字路口，盼兮挥手冲李川道别，然后走进人流里。李川驻足，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湮没了她的身影，再也寻不见，不禁怅然地叹了口气。
快骑到家门口时，通信机响了起来，是刘凯：“嘿，小子，进展怎么样了？”
刘凯那边很吵，人的喧哗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完全盖住了他的话。李川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说：“没什么。”
“等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嘿，姑娘，麻烦让一让，顺便说下，你的腿真漂亮……”过了会儿，喧杂声微弱下去了，刘凯的声音清晰了许多，“把经过告诉我，我来给你分析分析。”
于是李川简短地把他和盼兮的对话说了，末了，说：“你看，就只是简单的帮助我而已，不是你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傻瓜啊你！人家都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刘凯的声音饱含恨铁不成钢的愤慨，“她都叫你合适的时候可以跟她出来练习——这哪里是帮助，这是约会啊！”
“不会吧……盼兮应该不……”
“承认吧，她那个性子，从来冷得像冰，哪里对别人这么热情过。她能对你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吗？”
“或许……真的是因为同乡……”
“去你的同乡！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真的在意来自同一个地方？”刘凯语气急切，“快，赶紧回头去找她，现在还来得及！”
“你怎么比我还急？”
“我当然急了！你是我朋友，我不能总看着你一个人。”
李川身子一颤，深吸口气，然后犹豫道：“可是，我不敢……”
刘凯的声音几乎要把通信机振爆：“快，别磨蹭了！我们从猴子进化成人类，可不是为了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越走越远的！”
李川浑身一激灵，一股澎湃的力量从心里涌上来，势不可挡，在全身鼓荡。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被闪电击中，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流窜噼啪作响的电火花。他挂了通信机，两手用力一提，车头猛转，前轮划出了一个危险的急转弯。
他用力蹬着，速度极快，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夜景在身侧不断掠过。一路上，很多人对这个骑着古老交通工具狂奔的少年指指点点。但李川毫不介怀，他心里只有远处那隐约窈窕的身影。他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街铺的灯火在他眼中成了一道道急速流逝的光弧，他穿过一重又一重夜的帷幕，连风和光都跟不上他。六轮月亮在他头顶升起来了。
终于，在骑过十几条街后，他看到了盼兮的背影。她仍然低头走着，走在光影交替的道路上，像精灵一样。
李川停下车，喘气如牛，好容易调匀气息，正要叫出盼兮的名字时，却发现盼兮突然抬起头快走了几步。顺着她的身影，李川的目光一路跟上，他先是看到一辆流线型低底盘的轿车，然后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金发青年正含笑看着盼兮。而盼兮走到他面前，说了几句话后，侧身坐进车里。
轿车启动引擎，浮到空中，然后划出一道流光。周围的人都仰着头，羡慕地看着这辆不但昂贵而且稀少的轿车在夜空中远去，纷纷咋舌。没有人去留意街上那个表情凝固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李川才回过神来，默默地转身往回走。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扶车，低下头，夜色渐沉，他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嗡嗡嗡”，通讯器又振动起来了。他慢吞吞地拿出来，是刘凯，无奈地叹口气，又把它放回口袋里。这个时候，他感觉有些冷，似乎春寒还未尽，冷意贴在皮肤上，像虫子一样钻进去，在血管里流窜。他紧了紧衣领。
通信机还在振动着，持续不绝，李川有些不耐，掏出来接通，“你烦不——”
“我有麻烦了！”刘凯显然没有听清李川的话，一接通就大声吼道，“快到酒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