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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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房间

寄件者:E

收件者:F

主旨:你还在吗

F:

迟疑了一阵子才决定发这封E-mail,

我们毕竟失联了这么久,

但我想再乐观一次。

出门在外,也有学会一些东西,

好比凡事如果想太多那路就完全走不下去。

一切都好吗?

我坐在这里写信,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你,

第二个想到的你应该猜不到:是你家藏在市中心的那间老公寓。

(现在,还跟你继父住在那儿吗?)

虽然只去过几次,但堆了一屋子中药印象深刻,记得很清楚,毕竟,那也能够说是美好的老时光吧。

…………

离开市区,搬进海边的房间,不是她的主意。虽然她从前经常抱怨市区之恶,三不五时:“我以后要住乡下!我以后要住海边!”但年轻多半这样,喜欢把一点小期待粗心大意地衔在嘴里,以为那就叫梦想。

除此也多少在讲给她继父听。继父。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便和盘托出她身世,全无儿童教育心理学的踌躇,反正情节撑不肥拉不长只用掉三句,长痛不如短痛。“你出生前你爸爸跑走了,然后我跟你妈妈结婚,然后你妈妈也跑走了。”一岁不到的女婴与二嫁的男人双双被留在被窝里,男人也就默默继着父起来,让她跟着自己姓跟着自己吃,跟着邻居小孩上学校;不守家规考试考坏,揍。后爹管教人不像后母那样千夫所指,她几次逆毛哭叫:“我要我亲生爸爸我要我妈妈!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他下手更重。小学六年级,瞥见她运动衫下有动静,他第二天即文文雅雅提盒时果到学校,请女班导帮忙带去百货公司扣罩收束住她身体。初经真来,他反而面无表情指着墙上的经络人形图,说了一大套气血冲任的天书,讲完也不理,自回身煎来一服黑药,她惯喝汤剂,没反抗,不问里面是什么,混合无以名状的羞耻解离感滚热咽下。没有比他更亲的父亲。唯严禁她喊一声爸,“叫阿叔。”

她跟阿叔,多年住在市区曲折隐身的秘巷里,七十年代初大量浮出地表的五楼老公寓,三房两厅的格局破开重隔出两房一大厅,厅里没电视没沙发,没有一般家庭什物,阿叔每天自己收拾得一气化三清,塑胶花彩地砖光滑可比石英砖,靠窗一张大桌案供他问诊号脉,进门两条锃亮乌木长凳供病家坐待,四壁里一壁草药三壁医书,荫出一堂冷静。木抽药屉上一符符红纸条,全是阿叔神清骨秀的小楷,“远志、射干、大戟、降香、车前子、王不留行……”满门朱盔墨甲的君臣佐使,将士用命,人体与天地的古战场。

“哇,”E初次拜访她家时大受震撼,脱口幼稚腔,“好好喔。好香喔。”

“有什么好,都是植物或虫子的干尸。干尸,木乃伊,懂不懂?”

南人北相的阿叔,单传一脉岭南系统家学医技,舒肩挺背,临光而坐望闻问切,她兴趣全无,一径麻木以对,心事隔层肚皮隔层山。熟识病家问,收不收徒弟?阿叔笑一笑,“祖上有交代不传外人,就算亲生也传子不传女。虽然说呢,时代不一样……”意思是时代其实没有不一样,时代是换汤不换药。中学的她坐在长厅边角两人尺寸的正方木餐桌上,拿白瓷汤匙事不关己地舀吃一碗微温的百合绿豆汤。啊,是有什么了不起啦,她想。

但她知道阿叔是有什么了不起。白天在学校偷喝一罐可口可乐,一注冰线里无数激动踊跃的气泡推升体腔,凉啊凉啊凉啊凉,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家,阿叔看她发际微蒸一层水汽,皱眉招她进前,眉心一按指掌一掐,“早上在学校喝了冰的对不对?叫你不许喝还喝!”简直魔术。

如是,屋里长年来去的病家便使她格外厌烦。魔术也好神术也好,讲起来总有人视为左道,落得每日排解闲人的芝麻小病。问重症的,也有,开场白无不例外:“医生,他/她/我这个病西医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此外大多是一边自作孽挖东墙,一面求调理补西墙。不可活。像在她高中时常上门的一个酷似沙皮狗的小政要,选区吃透透喝够够,很怕死,很怕睡不够年轻女人,托人介绍挂上阿叔的号,通常白日来,一次挂进晚上,碰见她放学回家,十七岁半,青春期,阿叔把她调养得发黑肤白,沙皮狗旁若无人,十万火急搜视她衣外衣内的摇颤,恨不得长出八双眼睛。

下礼拜,沙皮狗又挂夜诊。“医生上次的药好苦好苦哇,而且太利了,”沙皮狗说,脸皮垮还要更垮,“拉得我屁眼都快瞎了。”

“叫你不能暴饮暴食你不听!里热积滞要攻下泻火,这礼拜还得拉。”

“ㄏㄚˊ台湾注音符号,语气词,音同há。啊!”对方左手一弹往后甩,仿佛说曹操曹操就已兵临城下,下意识预先防堵肠道溃不成军。她又在此时返家,遁入后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不对,神情不对,阿叔掐住那人手骨的神情不对,别人看不出,除了她谁也看不出。她心脏一紧一跳,满头扰乱发烧。

现在她终于离开了那里,搬进阿叔安排的海边的房间,他是否已悄切深心观察多年她的期待?或者也曾像每个父母进入孩子青春的室内,打开抽屉,掸一掸枕头底下,抽出架上的参考书翻一翻。背负了许多时间的市区公寓五楼房间里,日光灯管投射工业无机白光,冲出莫名的廉价感。青绿色塑胶贴皮内里业已干崩脆碎的木头书桌上,散置着她买的居家杂志,他不需要拿起来看,因为她早把中意的页份裁下贴在墙上,好像偷了一扇扇别家的窗。

海边的房间,有城市文明的全套精工想象,原木地板壁挂液晶荧幕环绕音响,洗墙灯照住床头的两挂欧姬芙复制画,三面象牙白墙,抵住一面玻璃窗,那玻璃窗大得不合理,正对着她的床,海夹蓝携绿随光而来,人在其中,宛在水中央。她有时会错觉玻璃外某日将探来一颗巨人头脸,大手扣扣扣、扣扣扣,敲醒娃娃屋里的迷你女体玩具。“头家,”一整队装修工班争相说服背手跨过地上木条电线漆桶巡进度的他,“头家,太危险啦,风太大可能会吹破呐,啊还有万一做风台也是啊。”这个来自城市的斯文人,至此对他们露出少见的无礼与无理:“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屋子是我在住。”

只不过全非她的主意。她覆上眼皮,不再看窗外示现着种种隐喻的海,想着E口中“美好的老时光”。阿叔在她身畔,食指沿她月桃叶形的手背走着Z字回划安抚,不超过腕缘小骨。指腹粗糙高温,一寸被心火煎干的舌尖。

…………

美好的老时光,其实也没那么老,四年而已,

而且别人看我们应该都还是青春无敌,

只是“老”跟量无关,而是不可逆的“质”,

所有不可逆的事物都叫老,老油条,老花眼,老人痴呆,诸如此类。

这样讲起来好像我绕一大圈只是为了找一个怀旧的理由?

不是的,去哪里或做什么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离开。

你看,之所以叫“离开”不叫“离关”,意思就是有离才有开。

好吧,很冷,这是我瞎掰的,你查一下《辞海》好了。

但我的意思是说,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问,难道你没想过去找你亲生父母?

你说中学你继父管最凶时想过,但是不知从何找起,也没钱,决定长大一点再说。

然后长大一点,你又觉得他们不要你,回去找人家有什么意思。

你说不是每个弃婴都是“苦儿流浪记”或“孤女的愿望”,

一定要千里寻亲大团圆抱头痛哭,

或许大多人只是把像坏牙抽痛的困惑藏好,再藏好,藏得再好一点。

当时我觉得蛮有道理,

但老实讲现在我怀疑你只是离不开你继父而已,

即使是我。即使为了我。

…………

阿叔不算寡言,只是难懂他想什么。比方每有人问起他这身法门,问起他为何大隐于市匿迹民宅老社区——现在什么都要包装啊医生,你看电视上的女明星,再怎样天仙漂亮都有人嫌,一个个削脸的削脸、割眼睛的割眼睛,灌奶缩屁股肉毒杆菌做够够,好像身体是橡胶做的随便捏那样,是说医生你包装一下,装潢一个大诊所,然后可以上电视啊、上网络啊、出养生书啊啊啊啊啊医生这个穴道按到会痛!……是、是说医生你包装一下,加上你这个斯文少年扮势,ㄏㄡˋ台湾注音符号,语气词,音同hòu。,那真的可以每天天亮眼睛一睁,钱就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那样统统流过来……阿叔次次听次次铁口直断:连女儿都不传,何况外人。包装,包装我不懂,不懂的就不要碰,做这个养家有够就够,事情多了忙不过来,不要弄那么复杂。

然而掩上公寓大门,只剩他两人时,阿叔却开始刚柔并济的游说大会,话硬一点就是学这个好歹饿不死,软一点就说真没想到功夫就废在他这一代。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接话:“就跟你说我没兴趣嘛!你很矛盾耶!我不是你真的小孩而且还是女生,明明就不及格你是怎样一直要拗我!”那时她已大学二年级,却是二十年首次在阿叔脸上看见一种破碎的伤害讯息。他一下子松垂了肩膀,点点头,知道问题出在自己不在她。

此事遂作罢论,他开始盯着报纸,说,现在外面做什么都实在不容易,你念那什么历史系,毕业了若到底找不到工作,不如阿叔就真的开间像样的诊所吧,我只管看病,别的都交给你,你年轻可以放手发挥。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这提议听起来像顺水行舟,只是会流到哪里她感到不可说。

后来也不用说了,她认识了E。


认识了E,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像瞌睡时闪现的梦,梦中十年只是午后一秒。她大学毕业,E拿到了博士班奖学金,要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用英文研究亚洲人。E说你跟我一起去。我得想一想。我必须先去学校报到,求你准备好即刻来。

或者问题不是她有否准备好。周日的晚餐桌上,她与阿叔分食一锅杂菜面。那就是来过我们家两次的那个男生。嗯。他申请到美国博士班要我一起去。你们认识不是才半年。嗯。你去那是能做什么。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说。想什么时候去。对不起阿叔我其实已经办好签证……也买好机票了。你要离开我,你不会回来了。不会啦怎么可能不回来,阿叔——

不要说了。他平心静气打断,随即摇摇头,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将两人的碗筷留在桌上,锁好客厅大门,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灯,躺上床,今天并没有劳动奔波,但她觉得很累。

然后阿叔来了。


他安静地,不是蹑手蹑脚或鬼鬼祟祟,只是安静地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她身旁。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线。官能既无所不在也全面引退,空气里有各种理所当然、不需符号背书的诡异自明性,天经地义,像他抚养她那样天经地义,像她屈膝腿弯、他侧身轮廓那样天经地义。他轨迹确定的热手不断顺流着她披在枕边的冷发,掠过她耳后脖根。

没有抗拒,没有颤喘,没有狎弄。她古怪地直觉这不过会像一场外科手术,有肉体被打开,有内在被治疗,有夙愿被超度,然后江湖两忘。他双手扶住她腰与乳之间紧致侧身,将她脸面朝下翻趴过来,揭开她运动T-shirt的下摆(自六年级班导庄老师带她买少女内衣穿的那日开始,她的睡眠一定规矩无惑地由各式运动长裤与长短袖T恤包裹)。她双臂往前越过耳际伸展,帮助衣物卸离,处女的雪背在夜里豁然开朗。

阿叔双手递出,说了当晚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话。

“不会痛。”

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脊中、悬枢、命门、腰阳关、上髎、次髎、中髎、下髎、腰俞、长强……自上徂下,依脊椎走势递延,阿叔在她秘密微妙的柔软穴位,插入或坚或柔、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金针钢针。确实不痛,她却开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压住喉头胸腔,身体是一场大背叛,与她为敌,她叫不出来。

接下来的事果真像一场外科手术,或者神术或魔术。他将她颠过来倒过去,在诸般奇异或乏味的部位埋下消息,她感到自己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往后退,最后失守的是咬不住的牙关,唇瓣一分齿列一松舌根一塌,彻底瘫掉了。

…………

你甚至不回我E-mail,

MSN,大概也把我封锁,再也没看你上线过,

电话、手机都不接。

刚到美国落脚的时候,每天打电话给你,

连打一个月,都是你继父接的(我感谢他的耐心跟好脾气)。

他最后终于告诉我你其实不是睡了、刚好出去或手机忘了带,

只是不想接我电话,

然后隔周我再拨,空号。

我猜你终于烦不胜烦。

…………

作为一个瘫痪者的看护,阿叔无懈可击。他卖掉了老公寓,带她搬来海边的房间,日常生活很快重整路线。早上,他拉开窗帘让鲜活的海景冲进来,扶她斜坐起身,打开电视,让她看见外面的世界。有时她会突然像贝类咬住自己的壳那样闭上眼睛,他就拉来一张舒舒服服的读书椅,亲亲热热坐在她床边,从头到尾读起几份报纸,各种propaganda,谋杀与欺诈,盐有一百种用法,名模最爱大弟弟(内容其实是讲她跟手足感情亲密)……

为了保持良好的瘫痪,种种琐事办完他还得花好多时间继续下针。这原本是个贪怨抟结的场景,两造都感觉房内充满黑气,但久后她开始期待这个过程,因为二十四小时密闭的恒温空调使她皮肤干燥发痒,只有身体被翻动与床单纤维摩擦、针尖刺入肤底时略可缓解。她不想屈服,肉的现实迫她屈服。

却又是美丽的肉。她从没这么美丽过。他的针术不只把她停住而已,不是,那太业余了,太没意义了。他密密熬成药液汤汁有讲究,用针时辰季节有讲究。他每日一定扶她起身,节制地(绝不横冲直撞或误入歧途)脱干净她的衣物,让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多好,多滋润的白,多巧妙的攀升与落陷,半透明的锁骨与胯骨,别说卧床,健康十六岁少女都不能蒙赐这样美丽,玻璃棺中白雪公主都不能这样美丽,咒眠百年睡美人都不能这样美丽。“我没有辜负你,绝对没有辜负你。”他边帮她剪指甲边这样说,地毯上落着片片半月形瓷屑似的壳衣。她感觉自己像枚密封的浆果,泌出甜汁慢慢浸烂入骨。又想,他这门保鲜技巧如用在菜场的生鲜摊档上或许也有很好的效用。

十指都修干净了,天光还早,闲日尚长,他掸掸床缘站起来:“我今天帮你收了一封E-mail,我来念给你听。”

…………

所以这几年我没有回去过,

因为我没办法懂,也没办法想,

我们……唉,算了,过去的事就算了,

讲这些好像在翻旧账。我只是觉得难受,

这时代什么新东西都招之即来,老困境却不能挥之即去。

不说了,F,下礼拜我终究要回去了。

你离不开,那我回来。

不勉强,但是,仍想见你一面。

天啊这句话听起来好土。

我会带你喜欢的那种巧克力。

仍想见你一面。

E

她知道他大可不必念这封信给她听,她晓得他后来就占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她看过他端进端出,还笑着跟她说:“好多人写信找你。”他大可以像收拾所有别的消息那样按一个键收拾掉。

但他不。

终于双眼弃守阵地,四年来她第一次真正被击溃而流出眼泪。四年来无数次她梦见自己倏地从床上立起,他不在,她快速敲破玻璃窗跳进海里,波平无事她就一直往外游,等他发现的时候她早就远了,且他也不会游泳。她知道自己以后连梦里都没有这一天了。

“可怜他还记着你,”他说,“可怜你也还记着他。”他想告诉她没关系,哭吧,尽量哭,没关系,我不像你妈那样软弱,软弱就算了还善妒。你那时候太小了,一定不记得的,当时她多么嫉妒,她无法忍耐你一出世我眼里就没有她。她实在太不明理,一个母亲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敌人,真蠢。不能容忍父亲对女儿的爱,真蠢。她离开也好,否则我想她很有可能杀死你。你妈有一次骂我有问题,她才有问题,我是医生,我知道我没问题。

他只是都没有讲,他知道她不会懂这一切只会觉得自己被他骗了。孩子总是不懂父母的苦心,女人总是不懂男人的苦心,病家总是不懂医家的苦心,学生总是不懂教师的苦心,人民总是不懂政府的苦心。这说远了。

她仍泣,要下手止住也可以,但她面无表情掉泪的样子很好看,完全不动静的身体却有睫毛眨一下扑一滴泪下来,眨一下又扑一滴泪下来。他坐在读报的扶手椅上观察了一下,觉得这场景很好。

今天的海也很好,没有风雨到来;海边的房间也很好,没有裂变到来。两人的日子还长,不怕。他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好了,海潮在退,时辰差不多。他从怀里取出一幅绒布,抖出里面一束长短针,太阳光打上使其精光乱闪,这些光会贯入她的身体,使她不虞匮乏,恒常美丽,长相左右,只要待她平静下来,不会因思虑悲泣打坏针效时,就能够动手了。

(2006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