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道(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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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广陵旧事

冯天盯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揣测道:“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顾长安的眼珠子迟疑地动了动,许久才好像认清了面前的人,张了张嘴:“严……”一开口,嗓子嘶哑得不像样。

严无忌拍掉他身上的雪,赶紧把他往里扶,扶到贞白那一桌坐下:“怎么了,出去一趟搞成这副样子?”

正好挤到冯天飘着的位置上,冯天只好往旁边挪了挪,结果李怀信也过来坐下了,他就被赶到了一早边上。

严无忌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递给顾长安:“喝口热茶。”

顾长安接过,手指头冻僵了,握了几次才拿稳,哆嗦着往嘴边送,杯中的茶被抖出来一半,溅湿了他身上的披风。严无忌看不下去了,接过茶杯送到他嘴边:“你不是去见朋友了吗?怎么搞成这样?”

顾长安正就着他的手喝水,闻言一呛,咳嗽不停。

严无忌给他拍背:“你慢点儿。”

顾长安仰起头:“你怎么知道?”

严无忌指了指一早:“这丫头说昨晚看见你出去了,估计是去见亲戚朋友,我记得你说有个朋友在广陵。”

一早弯起眼睛,笑眯眯地回望他们。

“怎么?”严无忌问,“你俩是在雪地里叙了一晚上旧吗,都冻透了。”

顾长安抿了抿唇,他说:“没见着。”突然,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睛,他连忙低下头,怕被人看出来。

严无忌:“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等了一夜,在清晨第一家早餐铺支摊儿的时候便上前打听。那老板一家在广陵卖了几代油饼,听他问起唐家,有些诧异:“哎哟,十几年前就搬走了吧。”

“十几年前就搬走了?”顾长安诧异道,“搬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板说,“唐家后来没落啦,他们家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吗,据说有一批卖到军营的药全是假药,虽然吃不死人,但也治不好病,被官府查封了,药材通通没收。唐家因此欠了一大笔债,唐老爷还吃了官司,老夫人把田产房产全都变卖了,上下疏通,才把唐老爷的脑袋给保住。”

顾长安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唐家怎么可能卖假药?!”

老板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也不相信啊,我们街坊几十年,了解唐老爷的为人,他是绝不会弄虚作假的。”

老板娘正往热锅里倒油,在旁边插话道:“很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咯,还不是怪他那个混账儿子,没见过这么坑爹的,败家不说,还差点儿搭上他爹的命,真不是东西!”

顾长安整个人僵住:“怎……怎么回事?”

老板娘舀了勺面糊进油锅里,冷哼一声:“那混账东西,谁提起不骂?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家里给他定好的一门亲事,他死活要退。对方可是都护府上的千金,谁给他的胆子敢打都护的脸?要我说,这就是下场!倾家荡产还算是轻的!有些人得罪了权贵,那可是要家破人亡的。”

顾长安惊诧不已:“唐……唐家……退了婚?”

“可不嘛。”把油饼翻了个面儿,炸得金灿灿的,老板娘继续说,“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那忤逆子哟。”

顾长安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退婚?”声音都在颤。

“谁知道他犯的哪门子病。”老板娘说,带着一股市井的尖酸,“唐家就这么一棵独苗,从小惯到大,惯得他无法无天的……这也就罢了,都长大成人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吧,那唐老爷还指望他给唐家传宗接代呢。结果好不容易定门亲,他却死活要退,成天跟一帮不着调的狐朋狗友搁外头疯,估计是怕成了亲被媳妇儿管束,毕竟那是都护府的千金,怠慢不得,也得罪不起。不过到底是为啥,谁知道呢。要死要活地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听唐宅的家丁说,他爹都给他跪下了。哎哟,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老子给儿子磕头啊,简直闻所未闻,不然怎么说他混账,不是个东西呢。他爹给他跪,他也给他爹跪,父子俩对着,脑袋重重地往地上磕,不要命似的,谁都不愿意起来,听说俩人脑袋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把一家子都吓坏了……真是作孽啊。”说到这儿,油饼炸好了,双面金黄,老板娘用筷子夹起来,在锅边沥油,又舀了一勺面糊放进去,“到最后,那小子指天发誓,说自己终身不娶……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他爹就说,这不是让唐家绝后吗,死活不同意。结果怎么着?那忤逆子遂不了心愿,给逼急了,居然出家当了和尚。这是铁了心是要让唐家绝后啊,没把他爹给活活气死!你说说,这混账东西他图啥啊?”

听到这儿,顾长安再也站不住,蹲到了地上,他捂着胸口,像有把钝刀在心上割,疼得要命。

老板手忙脚乱地跑过来扶,被他轻轻挣开了。他艰难地站起来,盯着地上刺眼的白雪,渐渐模糊了视线。

顾长安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头重脚轻,一路都感觉好像有人在他身后追,喊他:“长安!顾长安!”那声音撕心裂肺,“你回来!顾长安!你回来!你这个孬种!你敢撇下我!”然后似乎渐渐绝望,“长安,你回来……求求你了,回来……回来带我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他猛地驻足,回过头去,空寂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白雪茫茫,什么都没有。

他回来了,在十三年后,却终究晚了。

顾长安自小没了爹,和母亲守着一间香铺相依为命。十五岁那年,他送走了病逝的母亲,早早地当了家。为了谋生,他不得不从私塾辞学,每日起早贪黑,制香营业。

记得那是去给书斋送香丸回来的路上,当时天色已晚,他在西街买了两个油饼,打算绕近路回去,结果刚走到巷子口的墙根边,突然天降大活人,把他砸了个四脚朝天。

顾长安瘦瘦小小一个人,被压在底下,眼冒金星。

那人爬起来:“哎,小子,没事儿吧?”

顾长安艰难地抬起手,两条胳膊蹭破了点儿皮。

那人问:“压没压坏?”

顾长安摆了摆手,忍痛撑起身,去捡滚进草地里的油饼,然而那油饼已沾了泥屑,不能吃了。

“我赔你两个吧,哎,小子,你胳膊破了。”说着,那人就来拽他胳膊。

顾长安痛得“嘶”了一声,只听围墙里头一声咆哮:“唐季年,这兔崽子又跑了!你们怎么看的人,马上去给我找回来。”

唐季年一怵,猛地拉起顾长安夺命狂奔,穿过好几条僻陋的小巷,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唐季年喘着粗气,话都说不连贯了:“我……我带你……去擦药。”

“不用了,小伤。”确实是小伤,他平时上山采摘做香料的植物,免不了磕磕绊绊的,受些皮肉之苦。

“不行。”唐季年坚持道,“会感染的。”

“我回去自己也会弄的。”他抹了把汗,跑得太急,开始发汗,身上的味道挥发出来。

“好香啊。”唐季年凑了过来,其实刚才砸在他身上的时候就闻到了香味,淡淡的,没现在这么浓。他鼻子几乎凑到了顾长安身上,忍不住重复了一句:“你好香啊。”

顾长安推开他脑门儿,他站直了,笑道:“你小子,怎么比女人还香?不会是哪家小姐吧,女扮男装?”

顾长安涨红了脸:“你别胡说八道!”他拍了拍扁平的胸膛,证明道,“我是男的!”

唐季年盯着他笑,戏谑道:“多大了?还不发育?”

顾长安瞪他:“流氓!”

唐季年拍了拍他胸口,装模作样道:“还真是男的啊。”

就是这么一场初相识,最后唐季年赔了他两个油饼。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是命中注定,很多事情就像被安排好了似的。

唐季年被他爹押到了唐家一间药铺学经营,顾长安时不时也会去那间药铺买些山里采不到的香药,就这么重遇了。

唐季年还记得他,笑眯眯地招呼他,还给了他成本价。

受人恩惠,顾长安感觉不大好意思,晚上新做了批香丸,他便用小盒子装好,第二天给唐季年送去,聊表谢意。

“你做的?”唐季年打开盒子问。

顾长安点头:“安神的。”

唐季年也不跟他客套,大大方方收起来:“我晚上试试。”然后胳膊撑着柜台,支出半截身子,凑近了:“库房新进了白芷和连翘,性味上乘,你不是用得多吗,要不要?我给你最低价,送货上门。”

顾长安笑了,痛快道:“要。”

“成。”唐季年站直,道,“等着!”

晚上,香店已经关门了,唐季年提着大包小包药材过来,大声说:“泰和堂少东家亲自给你送货!”

顾长安迎他进来:“少东家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唐季年放下药材,见顾长安围着围裙,一头细汗,手里还拎着勺子,问:“做饭呢?”

“不是。”顾长安领他到后院,“在炼蜜。”

“炼什么蜜?”一进厨屋,就见到处摆着各种香料器具,五花八门的。

“说了你也不懂,做香丸的。”他先看了看炉膛里的火势,用铁钳刨灰,把火压低了些,又拿铁勺搅了搅炉上的生蜜,招呼唐季年坐,“我得看着火候,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一会儿跟你结账。”

唐季年拖了个矮凳坐过来:“我不急,你先忙。”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看。

顾长安制香的时候很专注,心无旁骛。把事先捣制的香药粉末倒入瓷盘,与蜜混合,搅拌均匀,再揉搓,压成扁平状,最后揪成小块儿,搓成丸,放进盛着温水的瓷盘中。

炉火把顾长安那张俊秀的脸烤得红彤彤的,此时又是初夏,他被蒸出满头的热汗,汗水顺着额角滑了下来。唐季年伸出手,轻轻给他擦了,指尖无意间从他的下巴上滑了过去,又湿又嫩。

唐季年也觉得有些热了,忍不住说:“怪不得你这么香。”他声音喑哑,也没注意自己这话是否不妥,“比女人还香。”

他干这一行,做的就是香,卖的是手艺,但说他一个男人比女人还香,不太像话。顾长安感觉被冒犯了,挡开唐季年的手,一张脸通红:“多少钱,我现在给你结。”

唐季年摊开货单给他看。

顾长安扫一眼,转过身,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汗,走到一排置放各种陶罐的货架前。上面有一个檀木盒子,他掏出一只绣着竹叶的钱袋,倒出碎银和几个铜板,数了数,递给唐季年。

唐季年接过来,看顾长安把为数不多的两三块碎银铜板塞进钱袋,把袋口缠紧,又重新放回去,落上锁。就那么几个钱,顾长安居然看得这么紧,但是没防他,也不必防,大概因为他是泰和堂的少东家,从来不缺钱。他感到一阵心酸,扫了眼屋子,全是各种花花草草,有些晒干了,有些还新鲜,乱中有序地摆在地上,底下垫着草编的席子。

“谢谢少东家亲自送货来啊,我这边还有很多活儿要忙,就不招待你了。”

顾长安下了逐客令,唐季年却赖着不走:“我渴了,有水吗?”

“有。”

顾长安一溜小跑着出去,良久才折回来,沏了杯茶给他。是新鲜的茉莉花泡的,下午刚摘回来,冲洗过,准备晒一晒入香,遂捻了一撮沏茶,不想怠慢了他。

唐季年喝了一口,道:“你忙吧,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儿就走。”

顾长安就真的不管他了,他从木架上抱了个陶罐,揭开盖儿,蹲下身搁在脚边,抓了一把晒干的排草,在鼻尖闻了闻,装入陶罐。

唐季年搁下茶杯,目光扫过矮桌上啃了一半的馒头还有半碟腌萝卜丝,皱了皱眉:“你晚上就吃这个?”

顾长安抬头看桌面,“嗯”了一声,继续忙活。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顾长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低着头给陶罐封盖,看不出情绪,他回道:“是啊,一个人。”

唐季年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他不敢多问,感觉顾长安身上有一股劲儿,活得很努力,每天从早到晚地忙,忙于生计,一个人撑起一间香铺,什么都要靠自己。

顾长安把装好香料的陶罐一排排在木架上码好,又把新鲜的花草在席上铺开,最后把做好的一颗颗香丸混着磨成粉末的香料装进陶坛里窖藏……直忙到深夜,累得腰酸背痛,他站起来伸腰开肩,扭一圈脖子,浑身关节嘎嘎脆响。

唐季年就这么撑着下巴看他忙活,直到丑时才走。

之后他就经常来,每次都拎着食盒,里面装着各种精致的小菜、糕点,还有羹汤,是唐宅里的厨子做的。

他说:“我无聊,想看你制香。”

顾长安吃着他带来的桂花糕,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偷师吧?”

唐季年也开玩笑地接话:“你能当师父吗?”

顾长安自豪道:“那当然,我十四岁就出师了。”

“那我就是想偷师。”

顾长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拿胳膊肘撞他:“尽说浑话。”

唐季年正色道:“说真的,我想开间大点儿的香铺,你来合股一起做,咱们再请几个学徒,前期辛苦些,你多带带他们,以后让底下人干活儿,保证不比你现在辛苦。就打‘泰和堂’的招牌,主推药香,安神理气、提神醒脑、润肺宁心什么的,你不就是擅长这块儿吗,生意肯定火,挣得肯定也比你现在多。”

顾长安愣愣地看他。

唐季年继续道:“我出钱,你出力,算技术入股,咱五五开,绝不亏待你,怎么样?”

顾长安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不是,你怎么突然……突然想做这个?”

“搞搞副业嘛。”唐季年拍他肩膀,“怎么样?”

顾长安沉默了。

唐季年诱惑他:“就说你想不想把顾氏香铺做大?”

顾长安点点头,他有这个野心,想把日子过好,想把铺子做大,但他只想靠自己,而不是接受唐季年的资助,因而他摇头道:“天上掉馅饼儿呢。”

唐季年没忍住笑:“让你少奋斗十年!”他搭上顾长安的肩膀,靠得特别近,“再说了,我那不是资助,是投资,咱俩合伙儿做买卖,我肯投钱,当然是看好你,指望你给我赚钱呢。”

“万一赔了呢?”

“赔不赔的有什么要紧,你得有那个气魄,咱才能把这事儿架起来。你若总是瞻前顾后的,那啥也别指望了,一辈子吃糠咽菜吧。”他紧追着问,“干不干?!”

顾长安被他说服了,心一横:“干!”

唐季年是个行动派,两人一拍板,翌日就去看好了铺面,铺子选在西市最繁华的地界儿。顾长安兴奋得不行,整个人都有些发蒙,感觉特别不真实,一句“为什么”翻来覆去地问了好几次,像要得到确认似的。

“因为你手艺好。”唐季年不厌其烦地答道,“而且你身上有一股劲儿,让我也特别想长进,想跟你一起搞点事情,不至于整天守着现成的药铺,那么懈怠。”

顾长安眼睛清亮,盯着他笑,是这段日子从未有过的开心。他说:“唐季年,你是我的贵人。”

这话中听,还有,他的笑太炫目了,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唐季年心想:这小子,笑起来真好看哪。

新店开张那天,为了庆祝,他们在广陵最好的酒楼摆了一桌,宴请唐季年那帮狐朋狗友,也让他们帮忙宣传宣传。

一席散了,唐季年被灌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走出来:“这帮人,太闹腾了。”

两人都喝晕了,在大街上“我送你,我送你”地推搡了半天,最后唐季年一挥胳膊,搭到顾长安肩上:“走,我上你家去。”

然后两个醉鬼,互相搀扶着回到顾长安家,东倒西歪地撞翻了桌椅,踉踉跄跄倒在床上。

顾长安被唐季年压在了身下,太沉了,他推了两下,使不出力。

唐季年没骨头似的趴着不动:“你怎么这么香。”

顾长安脑子眩晕,脖子也痒,他想躲,无奈动弹不得。唐季年伸出一根手指,杵了杵他的腰,醉醺醺地说:“腰比女人的还软。”

他又开始说浑话了。

“你摸过女人的腰吗?”

“摸过。”

顾长安忍不住想笑:“哎,你都没成亲,就这么风流。”

“说谁风流哪。”唐季年教训他,又用手指杵了他的腰一下,含糊道,“我那是见义勇为,揽了一把,不然那姑娘就被挤到河里去了。”

顾长安挣扎:“别闹了,痒。”

唐季年不逗他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顾长安偏过头:“唐季年,你往里边儿挪挪。”

转头一看,那人却已经呼呼大睡,顾长安没法子,他自己也困得眼皮子打架了,便任由对方挤着,沉沉睡去。

因为地理位置繁华,新店一开张就客源不断,生意比想象中好,顾长安也因此忙得脚不沾地。刚带的学徒尚未上手,他每道工序都得亲力亲为,唐季年跑过来帮忙,在前头招呼,又去后面监工,最主要是监督顾长安吃饭。顾长安忙得连吃饭都是囫囵吞,有时直接忘了吃,人瘦了一大圈儿。唐季年本意是想让他日子好过点儿,轻松点儿,却不想让他更辛苦了,忍不住心生愧疚,时不时抓些瓜果糕点,在他忙得无暇吃饭的时候,塞给他垫肚子。

这天,唐季年跑进后院,看见顾长安蹲在地上磨香粉,旁边的饭菜一筷子都没动,急眼了:“这种活儿还让你亲自来,底下这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学了这么久,原材料都磨不细,我看都别干了!”

唐季年突然大发雷霆,把一屋子人都吓坏了,只见他把顾长安从地上拽起来,往外拖。

“干吗去?”

“吃饭。”

“饭不在这儿吗?”

“出去吃。”

“有现成的饭干吗还要出去吃,店里这么忙……”

“忙就不吃饭了啊!你是老板,该他们干的就得让他们干,你这么大包大揽,没日没夜的,都快把自己榨成人干儿了,我带你出去补一补。”

“不是不让他们干,只不过捣香是很有讲究的,太细则烟不永,太粗则气不合,必须均匀,得容他们慢慢练。”

“顾长安,你要是再这样,咱就关门歇业。”

顾长安觉得他蛮不讲理:“不是,你这是干吗呀,好好的干什么歇业?”

“知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儿了,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就差没猝死了。”

顾长安摸了摸凹陷的脸颊,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便道:“走吧,跟你出去吃。”

唐季年管天管地,又管他吃喝拉撒,整天老妈子似的围着顾长安转,总算把人养回了些气色。

打从一起做生意,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唐季年的朋友三番五次来找他,都被他推脱了,这回实在推不掉,干脆拉上顾长安,一起去吃酒。

席上,一哥们儿说:“你俩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天天在一块儿,也不嫌烦。”

唐季年哈哈大笑:“咋的,吃味儿啦?”

那哥们儿嗤笑道:“德行!”见他给顾长安细心地夹菜,忍不住损道,“哎哟,唐少爷,你可真够殷勤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巴结人。”

“顾长安可是我店里的招牌。”唐季年跟他调笑道,“你学着点儿吧。”

顾长安在一旁低头默默吃东西,这种场面他插不上嘴,只偶尔应酬几杯,喝到最后,还是有些上头了。

那些人意犹未尽,这回好不容易把唐季年拉出来,不打算轻易放人,逮着他组下一个局,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这群公子哥儿最会寻欢作乐,拉着唐季年和顾长安来到江边,上了一艘画舫。酒过半巡,众人皆已微醺,突然有女子掀开珠帘走了进来,青纱薄衫,婀娜曼妙,挨着顾长安的肩头,给他倒酒。顾长安整个人拘谨起来,脸色涨红,使劲往唐季年那边靠。

唐季年显然也有些意外:“哎,怎么回事?喝花酒吗?”

哥们儿坏笑道:“几个大男人,太素了。”

女子斟完酒,身子偎了过来,柔若无骨的,把顾长安吓坏了,猛地起身,撞倒了酒盏。他才十六岁,整天只知道做香,哪经历过这些。

唐季年沉了脸,推开攀上身的女子,站起身,拽上顾长安,丢下一句:“走了,不跟你们这群人鬼混。”

任凭身后的人如何喊,他们头也不回。

毕竟喝了两轮,两个人脑子都不清醒,浑浑噩噩地回到顾长安的住处,唐季年中邪了似的,脑子里不断涌现那女子往顾长安怀里钻的情景,他们甚至有一瞬间钩了手,指尖绞在一起,都是又细又白的。唐季年才发现顾长安的手这么漂亮纤长,关节也不凸出,像他的脸一样清秀。

此刻这只手就绵软地搭在身侧,唐季年不经意蹭到他手背,皮肤又细又滑。

顾长安睁开眼,一动不动,以为自己醉得神志不清了。

唐季年却是豁达的,也可能酒壮㞞人胆,既然越了矩,就决定遵从本能……

顾长安感觉脑子轰然一响,他猛地一抖,推开了对方,酒醒了大半。

黑暗中,唐季年的声音沙哑:“吓到了?”

没错,顾长安快被吓死了:“你……干什么?”

“顾长安,”他说,言简意赅,“你的手怎么比女人的手还滑。”

顾长安狠狠咽了口唾沫:“我是男的!”

“我知道。”他重复,不带一点羞耻,“那也比女人滑。”

“你醉狠了吧?”

“我酒已经醒了,你还没醒吗?!”

顾长安也醒了,不能更清醒,但他宁愿是醉的,这一切都是幻觉或是在做梦,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

回忆就像刮骨刀,一点点将人凌迟。顾长安心如刀绞,面色苍白,勉强调整好情绪与严无忌道别。把他们送至江桥,失魂落魄地盯着商队踏桥而过,眼前的情景,又与十多年前的一幕幕重合。

那天江上烟波渺渺,唐季年随父亲去钱塘县谈完一笔大买卖,带着长长的商队回来,他在前头骑马,挺着枪杆一样笔直的脊梁,英气逼人地回过头,瞥到桥下站着一个人。

顾长安正抱着一只陶罐,怔怔地盯着他,眼睛都直了。

那眼神让人心乱如麻,唐季年纵身下马,把手里的缰绳一扔,不顾后面的小厮追问,箭步冲下桥,难掩欢喜地大声喊道:“顾长安。”

微风习习,杨柳轻摇,摆荡在彼此的心坎儿上。

两个人分开十多天,感觉度日如年,众目睽睽之下,唐季年不得不刹住步子,才忍住没有扑上去。

然而那眼神灼灼,缠在顾长安的心坎儿上,滋生出令人后怕的情愫。

接连数天,顾长安都如惊弓之鸟,一见到唐季年就躲躲闪闪。

唐季年盯着他藏藏匿匿的身影,抓心挠肝。那日他刚要走近,顾长安便立刻绷紧了身体,防御着,转到一名学徒身边,指导学徒搓线香。

店里的伙计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以为两个东家闹不和,况且唐季年好几天都没来香铺盯梢了。

其实唐季年不是不想来,而是最近实在太忙。他爹知道他在外头弄了间香铺,心思全扑在了上头,连自家的生意都不顾了,老脸一黑,甩给他五间药铺,欲把他压住。这几天他要挨个儿清账,忙得分身乏术。

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顾长安,在去分店的路上,刚好经过香铺,他便趁机溜了进来。

顾长安正在给香丸挂衣,也就是在表面加工色泽,看见他,一双眸子既欣喜又含蓄,忍了又忍,局促地站了起来。

他太忸怩了,心事根本掩不住,却又藏头露尾,左顾右盼的。看他那样子,唐季年忍不住心情大好,看了眼忙碌的伙计,假装要去看窖藏,便径直往地窖走,下楼梯的时候扭过头道:“顾长安,你也来。”

顾长安放下手里的活儿,胡乱擦了擦手,也跟了下去。最后一级石阶还没走完,就被唐季年抵在了石壁上。

唐季年整个人带着很强的压迫感:“这回不躲了?”

顾长安忸怩地说:“你这几天都没过来。”

唐季年面露狡黠,突然觉得他爹办了件好事:“你不是躲我吗?我就没来碍你的眼!”

顾长安想否认,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说:“你总该来看看账目吧,如今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有你盯着,不用我亲自过目。”

这是要当甩手掌柜啊,顾长安咬了咬牙:“可这是我们一起开的店,总不能……”

“你是不是想我来?”唐季年突然问。

顾长安愣了一下,心一横,点了点头。

……

等顾长安十七岁,唐季年已到了弱冠之年,渐渐有媒人踏入唐宅的门槛。顾长安才猛然意识到,唐季年是唐家的独苗,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顾长安自己倒无所谓,他无爹无娘,无牵无挂的,没什么传宗接代的使命或责任,即便他终身不娶,也没人来逼他。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媒婆从唐宅的大门里出来,扭着胯,喜气盈盈的模样,顿觉这桩事已经迫在眉睫……

顾长安痴痴地盯着石桥上的雪,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心都要碎了。

思量之下,他折回油饼铺,用喑哑的嗓子问那对卖油饼的夫妇:“二位可知道,当年唐家的独子出家为僧,入了哪座寺庙?”

“你打听这个干吗?”老板狐疑地看他。

顾长安绷着嘴角:“我是……他一个朋友。”

老板也就是随口一问。他想了想,道:“大概往东三十里吧,好像叫……叫什么来着?法华寺?”

老板娘在旁边洗手,插嘴道:“改啦,早就改啦,后来换了住持,改叫华藏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