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采西学”议论中的“文学”
庚申之变后,冯桂芬提出“采西学”的建议,(82)西学西法逐渐受到重视,相关议论中蕴含着不同的“文学”认识。
受西力冲击,中国原有的科举考试、学校、书院制度受到质疑,华夷观念的颠倒易位,催生对保守中国文物制度的忧虑。1869年,有消息称江苏巡抚自京师陛见回任后,因京城天文馆开办未果,欲奏请在中国各处挑选少壮文童二百人,前往各西国学习各等技艺。《上海新报》发表评论说:“惟是文童在中国从师受读经书,读毕文理通顺者,固不乏人,然未必尽人皆如是也。倘自幼出洋或五六年或六七年,于西国语言文字及天文技艺等学考教固精,他日返棹中华,于中华语言文学或恍如隔世,不俨然一外国人耶。”为此,设想将文童分为数群,由熟悉经书、文理优者一人,率领幼童若干人,同往各西国,“每日于学习西国各学之后,仍教习中华书籍文理,庶文童中书籍文理已有可观者,固无足畏,同在未解中国文理者,虽于外国本事学成,亦不致抛荒中华书籍文理。是中西学问两不相妨矣”。(83)则“中华语言文学”大抵等同于“中华书籍文理”。
与派文童出洋的设想相比,变革科举考试的办法更切中时弊且影响广泛。1873年11月,《申报》连续刊文论考试之事,认为考试取士之制为尽善尽美,但以制艺取士却有不足。针对专以制艺取士、限制人才的弊病,指出:“古人之文学、政事,原同一致,后人之文学、政事,竟判两途。”(84)其补救之法,“似当以圣门四科为首务,其余凡能有益世事者,皆可列为一科,以搜取多士,较之专用制艺者,似可多得英才”。(85)孔门四科成为突破制艺取士、汲取西学的思想资源,以探寻“文学”与“政事”的结合之道。不过“文学”的含义还是遵从古义。
报纸议论多流于空谈,而由西人倡议设立的格致书院则立见实效。1874年3月,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建议创设格致书院,“欲以西学训导华人”(86)。随后引发学习西学的讨论。3月24日,《申报》刊文对拟创格致书院一事发表评论,认为中国制造事业不如西人的主要原因是,“今中国之所谓文人者,不过高谈制艺,动则曰吾代圣贤立言也。上焉者则为理学,空言性道而已;次焉者则为文学,专工词章而已;又次焉者,则为博学,穷年考据者而已”。(87)“理学”空言性道,“文学”专工词章,“博学”穷年考据,主要是指治学的偏重,而非门类。
上海格致书院创立后,厦门欲模仿设立格致书院采纳西学。《申报》刊文介绍西国书院之制,欲救中国多因袭而少创新之弊,说道:“西国之于人才也,其所以作育鼓励者,法较备于中国。……各书院之中,新旧各项之书,无不齐备,天文、地理、测算、制造、耕种、商贾、开采、泛海、文学、武备等书,项项俱全。”(88)“文学”是众多西国图书分类之一,与《教会新报》中的用法相似。
与成为书籍类别相关,“文学”也逐渐用来指西学科目。1871年,曾国藩等人会奏派遣子弟赴美学习,至1874年已分批前往。(89)针对赴洋学习靡费巨大的问题,福州船政学堂法国教习迈达(L.Medard)上书左宗棠,畅言采西学的必要,并指出在本国建设学堂优于遣派幼童留学,“盖西学分为两途,曰文学,曰艺学。文学者,如躐丁飞躐各古文,西人重之,如中人之经史也。艺学者,如算学、格致、化学、天文、绘事等学是也。西国童子,约自十五岁,始习艺学,兼读古文,至年二十而学完。中人之习西学,宜读艺学亦明矣。惟将西国兼读文学之时,改读中国经史可也。是中国读书童子,亦可按照外国学堂课程,教以西学。”(90)拉丁、希腊语是西学的本源,与“艺学”相对的“文学”,类似于以古文字文辞为基础的经史之学。
另一种设学方案则以“文学”取代旧有的词章,成为专门之学。1863年3月11日,李鸿章奏请仿照同文馆之例,于上海添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91)冯桂芬制定的《上海初次议立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同文馆试办章程十二条》中,规定功课“分经学、史学、算学、词章为四类”(92)。但在1875年11月6日《万国公报》选录上海《益报》的《广方言馆记略》一文中,“词章”却换成了“文学”,称:“上海之广方言馆为西学而设也……始创则李爵相主其议,冯中允桂芬定其规。馆分四,曰经学、曰史学、曰算学、曰文学。学生必择端谨聪颖子弟,年在十四以下者充其选。……各因其质之所近而各为专门之学。”(93)虽然1870年广方言馆移至上海机器制造局后,课程有所修改,在词章部分增加“课文”的详细内容,(94)但并未出现以“文学”取代“词章”的情况。在后人的回忆中,广方言馆课程也是“分经学、史学、算学、词章为四类”。(95)如此看来,文学与词章的置换,只是出现于和外国关系密切的媒体人的心目中。
西学地位上升,学习外国语言文字成为评判“文学之士”的重要标准。1874年11月12日《申报》刊文说,学习外语“可于将来办理外务,为一妥便。……西人之论士也,以为于学内应兼通各异邦之语言文字,方可称为文学中之佳士也”。(96) 1875年,有消息说,中国王大臣及通商各大臣奏请西学设科,并请简派钦差往东西各洋,商酌通商大小各事,以后再设领事诸官前往外国。8月3日,《申报》刊文以英国为例,说明学习外国语言文字的重要:“其与中国通商而后,凡英国文学之士与贸易之人,大半能通中国语言文字。”(97)“文学之士”当指有学问之人。
此时所认为的学习西学,很大程度是指学习外国的语言文字。有人怀疑学习西学虽有王大臣奏请朝廷允准,恐仍归于不能举行,《申报》载文说:“中国因欲学其制造开采之法,已将其化学、算术、制造、开采以及各项有用之书,翻绎为华文,皆有益国计民生之学。……令人习其语言文学,再将其治国、理财、用人、练兵以及各项有用诸书,尽行翻绎,俾可行于中国,与圣教不相悖者。……然欲翻绎,必先能通其语言文字始。”(98)“语言文学”与“语言文字”通用,学习外国语言文学被视为翻译西书的前提。其“文学”不似今日所认为的专门,其“文字”也并非时下所以为的狭隘。
向西人学习的同时,西人身任武事者必兼有“文学”的经验也被接受。1875年12月,《申报》连续刊文与人讨论武科改制问题,认为武科“最妙当选读书人,使之兼文武,而后能济事也。……查泰西各国,重文士兼重武弁,其身任武事者,必兼有文学。中国则以文学为重,故人家子弟,令其读书则欣然,令其当兵则戚然。……用武科甲,究不如练文武兼备之人也”。(99)“文学”与武事相对,被认为是武臣所应当兼习之事,其意当与现在的有文化相近。
晚清西学入华之初,主要偏重格致、天文、算学等实学领域,令中国人产生西学重实际的印象,因此有人反思中国格致之学偏于无形的因由。1876年6月22日,金陵董觉之参观格致书院后,著论总结中国古代之格致,认为格致之学有有形、无形之别,中国自古重有形之格致,“及武侯造木牛流马,运动如生,图式虽存,而得其传者盖寡。自时厥后,讲求文学之朝,蒸蒸日上。晋讲字学,唐取诗学,宋尊理学,元尚画学,明重经学,惟于制器尚象之学,能殚心竭虑,专门名家者仅有其人矣”。(100)其中“文学”指除格致以外的学问,晋代字学、唐代诗学、宋代理学、元代画学、明代经学都包含其中,因士人日重文事的无形之学,导致有形的格致实学日趋衰微。这是“文学”流变中的又一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