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1944年2月1日,我出生于湖南洞口县山门镇尹姓的一个名门望族。先祖鼎初公是唐代尹思贞第二十二代孙,宋高宗绍兴庚午年(1150年)中武状元,担任指挥使,后告老还乡,迁入山门地区。我父亲在家排行老幺,祖父去世时,家中孩儿年幼,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家道中落。我的童年是在内战动乱、东躲西藏中度过的。
1950年,西北军区招聘文化技术干部,在县城教书的父亲报考并被录取,被分配到新疆军区速成中学任文化教员。1954年春,因为我家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备受磨难的母亲和我,千里迢迢去新疆投奔天涯一方的父亲。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儿时的家——家中大院里青翠的草丛和院外幽绿的香樟,却永远留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到了新疆,我就像一棵山门镇田里的绿苗,在那荒凉的戈壁中扎根成长。我结婚时穿的那件绿呢大衣总是闪闪发光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现在画画也偏爱绿色,喜欢那绿色枝叶蔓延在我的生活和梦里,铺满整个大地,长到儿时的记忆中。
父亲在新疆军区当教员,我就在八一干部子弟学校上小学。当时部队免费为干部子女供学到十八岁,父亲不要那个待遇,他说他的工资也算挺高的,不想给国家添麻烦。干部子女学校待遇好,有暖气,有阿姨照顾,我也不想离开要好的伙伴,为这事生过父亲的气。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一代人心里想的,先是国家,然后才是自己。
后来,父亲复员了,因为家庭成分高,“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劳改队,在新疆乌苏的老西湖公社改造。那是1960年,刚刚十六岁的我只能辍学工作,负担家用。我在乌苏运输公司当了一名电焊工,负责焊接水箱,认识了同一个单位帅气的司机张荣先。1963年,我和张荣先结婚。一般来说,结婚是该穿红衣服的,可我结婚那天穿的是墨绿的呢大衣。绿色,是我做姑娘时的最爱,也是我出嫁时的记忆,像葱葱的秧苗、幽幽的香樟树。一年后,塔城成立运输公司,我们夫妻一起去了塔城。
20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学绣花,跟着达斡尔族的邻居学。她说:“你视力不好,还学绣花?”可慢慢地,我也就学会了。当地人喜欢我绣的花,结婚时的嫁妆都找我绣。绣花能养活我自己,还能补贴家用,但我从没想过自己有艺术天赋,也没听说过“艺术”这个词,过日子是唯一的念头。
塔城地处偏远,果树和羊比人多,家家都有大院子,院子里有满满的野果树和野花。绣花就是把那些花草和果子绣在窗帘边、桌布边、床罩边和小孩子的衣服上。阳光透过繁密的“花边”,洒落在低矮的土墙上,细细碎碎,日子也在细细碎碎中过着。我的一子三女,渐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和老伴也磕磕绊绊相守到老,直到2016年8月28日,老伴先我而去,留下了我。
相伴五十三年,本来都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我看着满园的果树和一地落叶,空空荡荡,不知所措。二女儿接我来了上海,一切都不习惯,我成了医院的常客,两次病危,心脏多了两个支架,算是又活过来了。我也知道孩子们的焦虑,可我老了。
一个人活着总该有一个理由吧,从前是家庭需要我,后来是老伴需要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需要阿籽——我的孙女阿籽,她让我看到亮光和色彩。她对我的亲热我是知道的,她每天教我学这个学那个,我也是响应的,答应学习,也想和她在一起,为了看她那股认真的样子。今年她七岁,我也曾经这么小,这么认真,这么较劲。
二女儿是艺术家,有一天她和我唠嗑,说到家族的传承,她让我回忆小时候的湖南老家,回忆父母的呵护及他们的为人处世、所作所为,回忆大院子里的天井连廊、马头山墙——她让我回忆所有美好的记忆,然后再去看看现在的身边,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她说可以把美好传给阿籽,孙女这辈子如果有了美好,就会开心,这就是我们家的传承。我并没太明白她说的道理,但只要能给阿籽带来开心快乐,我就愿意。2018年7月28日凌晨,天还没亮,我第一次拿起了画笔。
生活有了理由,为了阿籽,我每天一心画画,女儿身边的大艺术家都说我画得好,还花钱买。刚开始我觉得他们是关心我,慢慢地我相信了,相信自己能画得好,相信生活中仍有很多美好,相信单凭画画,也可以是活着的理由。
我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二女儿张平老师,一个是孙女阿籽老师。张平老师从不教我怎么画,她只是让我仔细观察画的对象,要仔细看,把看到的所有细节都画下来就可以了,只要我每天能动笔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没想到这么简单。七岁的阿籽老师比较严厉,会指点我画的颜色不准啦,南瓜的影子不对啦,尤其是她不断地提醒我不要骄傲。有一天她问我:“你现在画画有进步了,但你会游泳吗?”我说不会。“你会说英语吗?”我说不会。“你会背诗歌吗?”我说不会。她说:“所以我还是你老师对吧?”我说对的。其实我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我非常愿意成为她们俩的学生。
虽说画画是个简单的事,先要看明白,然后再画下来,但对我那只拿过绣花针,却没拿过画笔的手来说,也是费劲的、不听使唤的。小心翼翼地描在纸上,大半天才能勾出几根线来,两天的时间,我颤颤巍巍地画了两朵小花。就像儿时的雨天,在后山的泥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身是泥,确实艰难。女儿老师总是鼓励,阿籽老师总是批评,这像我从前带娃娃学走路,看着走几步也欢喜,迟迟没学会又怪罪。
处的时间长了,那些画画的工具也就与我和睦相处了,相互关系也没有那么紧张了,有时也分不清,是我引它们走,还是它们带我画。
上海临港国际艺术园有好多艺术家,我在女儿老师的工作室里画画,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美院的教授,还有大艺术家,他们都有见识,人很谦虚。像李山[1]老师,他从不具体指导我怎么画,怎么调颜色,总是夸我画得好,告诉我只要认真地观察,认真地画,把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表达出来就好了,他说每个自己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一天女儿问李山老师,我的艺术作品属于哪一类,当代艺术、现代艺术还是素人艺术[2]。李老师说,这是艺术本身。我也不明白艺术的本身是什么,对我来说,画画就是倾注对阿籽的情感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趣味。这里的艺术园是个有呵护和包容的地方,到了晚年,我居然还有这份福分,只能感谢生活的恩赐。
我画画的对象都是身边随处可见、最熟悉不过的事物,一棵铜钱草,两根胡萝卜,几粒葵花子……画室里有很多植物和盆景,每天要浇水,我总觉得它们长成这样也不容易,能被我发现也不容易,我想给它们留下个记录,给它们一个交代,就像我们当年去照相馆拍全家福,留个念想。
孩子们或邻居送给我的水果,我先画好再吃。艺术园的几个保洁阿姨是附近农村的,她们会时不时送给我一些自家种的菜,我也是先画完了,再做菜吃。她们看到自己家地里的莴苣、白菜变成画,非常开心,希望退休了以后跟我学画。我以前从没想过还可以教她们,如果真能这样,打心里也是高兴的。
很多朋友觉得我一年画了这么多,很不容易,很佩服我的毅力和坚持,其实不是这样的。吃饭、睡觉、刷牙、洗脸都是习惯成自然,是不需要毅力的,现在让我一天不画画反而是需要毅力的。我是在不知不觉中画了这么多。现在生活里多了画画这件事,一天被挤得满满的,除了自己画,还要去园区艺术家工作室看他们的作品,还要去看展览,听艺术家的发言,再也没时间教训孩子们了,何况她们现在都是我的老师了。
我有时会想,我是个做母亲的人,也是个做奶奶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个老人,我也曾以为自己已经很老了。我曾经让女儿给我买根拐杖,因为我觉得骨头已经撑不起身体。我的一辈子都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眼中的什么人,也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忘了这件事。画画的时候,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没有身份,也没有年纪,都没有,只有画什么,和怎么画。
我享受这个时候,我也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感觉,像似安心,也像安静。
画画改变了我很多,我以前在家带子女、孙辈,事事都放不下心,养成了事事操心的习惯,别人没有做好,就盯着,喜欢唠叨,儿女们也烦。画画以后,我对很多事开始放下了,其实是顾不上了,忘了。
像“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操心太多”这样的话,我们老人唠嗑的时候都会说的,轮到自己都做不到的。做了大半辈子的长辈,已经习惯了,训斥成为爱心,絮叨成了日常。我不想做长辈了,我要做女儿老师和阿籽老师的学生,我要在日常的生活中有色彩。我要让孙女想起我的时候,开怀大笑。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老去,也会像我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多大年纪,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每天四点多起床,先供佛,佛祖教我们要善待他人,我希望佛菩萨能保佑孩子们和我健康幸福。醒来的每天是从祈愿开始,吃完早餐就开始画画,基本上每天画一幅,晚饭前,孩子们会陪我打一个小时的牌。
人的一生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还有这样那样的痛苦,很多东西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也不想去忘记,就这样放着。过去的日子很累,现在的日子看不懂,我不像父亲,我并不是个豁达的人,我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容易着急。记得有一次画得很不满意,我就把画撕了,女儿看到了,告诉我:“画画就像人的一生,总有好有坏,那些你经历的痛苦、失败、欢乐,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珍视你的每一部分,才是完整的你。每一幅画也是一样,都是你的过往的痕迹,留下来才是完整的艺术人生。真诚坦然地面对自己,不要试图做一个完美的人,把画作为对自己日常的点点滴滴的记录,尽心感受就好了,朴素真实才是艺术的感染力。”
这番话使我很受震动,我那天晚上失眠了,第一次觉得傻呵呵的女儿长大了,而自己才是傻呵呵地活了大半辈子。
每个人都年轻过,每个人也会老去,没有关系,成功失败、欢乐痛苦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珍视你的每一部分,才是完整的你。这是我的女儿老师教我的,我七十多岁了才懂得这个道理。只有宽容地对待自己,才会善待别人,我现在也常把这话送给身边的年轻人。我还会继续画,还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还有很多展览要做,身边还有很多同龄的朋友要我去教他们,我还要等阿籽长大。
注释
[1]李山,当代艺术家,生物艺术创始人。1942年生于黑龙江兰西,196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绘画系并留校任教至退休。作品多次参加重要的国际性艺术展并被广泛收藏。——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素人艺术,指未经过专业训练的艺术家,以一种自娱的姿态创作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