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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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5


阿弘朝大街走去,看到了两对年轻男女,大概是用父母的电脑来超元域约会。他们正从零号入口下来,那里既是局部入口,又是单轨列车的车站。

当然,他看到的并非真人,全都是电脑根据光纤传输的数据规格绘出的动态画面。超元域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是软件,名为“化身”,是人们在超元域里互相交流时使用的声像综合体。现在,大街上的阿弘同样是化身,如果那两对男女走下单轨列车时朝他这个方向看一眼,他们也能看到他,就像阿弘看到他们一样,大家还可以凑在一起聊聊。但阿弘本人此时位于洛杉矶的“随你存”,而这四个姑娘小伙儿可能每人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正坐在芝加哥市郊的沙发上。不过,他们大概不会同阿弘交谈,就像在现实世界里,这些好孩子绝不想跟一个身佩双刀、衣着华丽的独行混血仔搭话一样。

每个人的化身都可以做成自己喜欢的任何样子,这就要看你的电脑设备有多高的配置来支持了。即使你模样很丑,仍旧可以把自己的化身做得非常漂亮。哪怕你刚刚起床,可你的化身仍然能够穿着得体、装扮考究。在超元域里,你能以任何面目出现:一头大猩猩,一条喷火龙,或是一根会说话的大阴茎。在街头走上五分钟,你就能见到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

阿弘的化身同他本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无论阿弘在现实世界中穿什么衣服,他的化身总是身披一件黑色的皮制和服。大多数黑客都不喜欢过于花哨的化身,因为他们知道,用电脑表现一张真人的面孔,要比描画会说话的阴茎复杂得多。这就像真正懂得衣着之道的人才会欣赏精致的细微之处,同是灰色的羊毛西装,行家靠察微辨细就能将廉价货和昂贵的手工裁剪制品区分开来。

人们不能在超元域中的任何地方随意现身,不能像《星际迷航》里的柯克船长那样凭借光束从天而降。这会引起混乱并激怒周围的人,也会破坏超元域的象征意味。大家认为,在超元域凭空出现,或是骤然消失返回现实,这些事应当私下做才对,最好在自己家里进行。到了今天,大多数化身从解剖学角度来讲都极为合乎真人标准,刚被造出来的时候跟婴儿一样赤身裸体,所以,你应当首先确保自己表现得体,然后才能在大街上露面,除非你本来就是个下流货色,而且你全不在乎。

如果你是个雇工,没有自己的房子,比方说,总是通过公用终端进入超元域,那么你就会在入口处现身。大街上共有二百五十六个高速入口,沿着环绕超元域星球的周长平均分布,各入口相隔二百五十六公里。每个高速入口之间又平均分布着二百五十六个局部入口,彼此相隔一公里(学过黑客符号学的人若是眼光敏锐,便会注意到“二百五十六”这个数字像着了魔似的被一再重复。它是二的八次方。其实就连“八”看上去也很有趣,因为它是“二”的二次方再乘上二)。入口的功能同机场有些相似:这里是你从别处进入超元域的地方。一旦你在入口现身,就可以到大街上走走,或是跳上单轨列车,去做任何事情。

刚从单轨列车下来的那两对儿买不起定做的化身,自己又不会编写程序,所以只能买普通成品。其中一个女孩的模样看起来很不错,在K级通信产品组合里应该算是相当时尚了。看样子她买的是“化身组合套件”,用各种部件为自己组装了一个量身定制的化身。或许这个化身真跟主人有些相像。她的男友看上去也不错。

另一个姑娘的化身是“布兰迪”,她的男友则是“克林特”。布兰迪和克林特都是当下正流行的现成型号。当那些囊中羞涩的中学女生想在超元域约会时,总是要跑到本地沃尔玛超市的电脑游戏专柜去买一个布兰迪化身。她们可以选择三种胸围尺寸:“大得超常”“大得骇人”“大得可笑”。布兰迪只有几种有限的面部表情:“娇嗔可爱”“漂亮风骚”“活泼好奇”“笑靥宜人”和“精灵古怪”。她的眼睫毛足有半英寸长,而且由于这种软件卖得太便宜,所以设计者干脆敷衍了事,把睫毛画得像坚硬的黑檀木片。当布兰迪眨动双眼时,你几乎能感觉到睫毛扇起的微风。

克林特是同布兰迪半斤八两的男性角色。他粗犷而又英俊,面部表情更是少得可怜。

阿弘暗想,不知这两对儿是怎么凑到一起的。他们显然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或许是姑表堂亲的兄弟姐妹。他们很快就走下电动扶梯,消失在人群中,与大街融为一体,街上的布兰迪和克林特多得简直能形成一个新种族了。


大街上相当热闹,因为此时的欧洲正值清晨,现在来这儿的人大多是美洲人和亚洲人。美洲人占多数,所以人群看上去有一种超现实的浮华之感——亚洲现在正是午间,大家都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而美洲已到了入夜欢会时分,来客的打扮极尽电脑之所能,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阿弘刚一跨过他那个街区同大街的分界线,一个个彩色图形立刻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好似兀鹰扑向公路上刚被碾毙的遗骸。阿弘所在的街区不允许出现动画广告,但大街上几乎没有任何禁忌。

一架战斗机从空中飞过,突然迸射出熊熊烈焰,脱离航线后以两倍音速朝阿弘直直地飞坠下来,一头扎在他面前五十英尺处,随即解体、爆炸,绽放成一朵混杂着残骸和火焰的云团,从人行道上漫卷而过,将他裹挟其中。一时之间,阿弘眼前只有乱窜的火舌。电脑的模拟再现极度完美,令人叫绝。

就在这时,画面突然凝滞不动,一个人出现在阿弘面前。此人是个典型的黑客,满脸胡须,面色苍白,瘦骨嶙峋。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壮些,他身穿一件大号防风夹克衫,上面印有超元域一家大型游乐场的标志。阿弘认识这家伙,他们二人以前常在交易会所碰面。近两个月来,他一直在鼓动阿弘为他工作。

“阿弘,我就是搞不懂,你对我为啥总是敬而远之?我们在赚钱,大把的港币和日元。说到报酬,无论你要薪水还是猛药都好商量。我们打算做一个名叫‘剑和魔法’的东西,正需要有你这身本事的黑客。你老兄还是屈尊和我谈谈吧,怎么样?”

阿弘理都不理,径直穿过那人的影像,它马上不见了踪影。超元域的游乐场还算很棒,有大量交互式的三维电影游戏可玩。但归根结底,那些只不过是视频游戏。阿弘还没有穷到去为这家公司写视频游戏的地步;另外,企业归日本人所有,这倒无关紧要,但倒霉的是公司还由日本人管理,这意味着所有程序员都得穿上白衬衫,早晨八点上班,坐在小隔间里,还得开那些烦人的会。

阿弘在十五年前就明白这行当是怎么回事了。当时的黑客还可以坐下来自己一个人写出整部软件,如今却不再可能。软件都是出自工厂的制成品,而黑客或多或少只算是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更糟糕的是,他们可能会变成管理人员,再不必自己去写任何程序代码了。

阿弘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装配工,正是黯淡的前景激励他今晚出来游荡,寻找一些真正有价值的好情报。他尽量振作精神,努力打破因长期失业造成的萎靡不振。一旦跻身于圈子里,你会发现情报这个行当其实相当了不起。凭阿弘的关系,做这种事应该不成问题。他只需认真对待就行。认真点,认真点。问题是,让他对什么事情认真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他欠黑手党一辆新车。这是个让他认真起来的好理由。

他从单轨铁道下面径直穿过大街,朝一幢低平的黑色大型建筑走去。在大街上,它显得格外阴郁,就像一处被人遗忘的未开发之地。这座楼宇既矮且宽,外形恰似被削去顶部的黑色金字塔,只有一道大门——既然超元域中的一切都出自虚构,所以没有条令规定必须建多少个紧急逃生出口。这里没有门卫,没有标志,没有任何设施阻止外人入内,然而却有数千个化身在门外徘徊,不时朝里面窥探,盼着能看到些什么。这些人全都无法通过那道门,因为他们没有受到邀请。

大门上方有一只黯淡无光的黑色半球体,直径约有一米,镶嵌在大楼正面的外墙上。它算是此地最近乎装饰物的东西。在半球下面,黑色墙体上刻着一串字母,那就是这座建筑的名字:黑日。

当然,这算不上建筑上的杰作。大五卫、阿弘和其他黑客编写黑日大厦的程序时,没有足够的钱去雇佣建筑师或设计师,于是干脆选用了简单的几何图形。不过,在门口打转的化身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太拥挤了。如果这些化身是站在真实大街上的真人,那么阿弘根本无法走到门口。但负责大街运作的电脑系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料理,无暇一一监控数百万个化身,防止他们彼此撞在一起。电脑懒得费力去解决这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难题。所以在大街上,化身们只需径直穿过对方的身体向前走就行。

因此,阿弘穿过人群走向大门时,他真是名副其实地“穿过”了人群。每当大家像这样挤在一起,电脑就会把所有化身简化得如同幽灵一般,人人都成了半透明的鬼影,让你可以看清自己要去的方向。阿弘自己的模样依然清晰实在,不过旁人全都形同鬼魅。他像穿越雾霭一样从人群中走过,清清楚楚地看到黑日就在眼前。

阿弘跨过地界标线走进大门入口。就在这一瞬间,在门外徜徉的所有化身眼前,他的身形真切地变成了实体。化身们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认识阿弘——他只不过是个快要饿死的中情公司情报记者,栖身于机场旁的“随你存”仓房。重要的是,全世界只有几千人可以跨过那条分界线,走进黑日。

阿弘转身朝近万名尖声狂喊的崇拜者望去。此时他一个人站在门口,不再湮没在化身的洪流之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人群前排的所有人。他们全都用最狂野、最华丽的化身装扮着自己,希望大五卫——黑日的老板和首席黑客——能邀请他们进去。他们个个急不可耐,汇成了一堵歇斯底里的人墙。其中有容貌卓绝的美女,由电脑精心描摹润饰,以每秒七十二帧的频率显示出来,就像一个个三维立体版的《花花公子》封面女郎。她们都是渴望被发掘的明日之星。其他一些化身将自己扮成模样狂野的抽象图形,好似由光线构成的一团团旋风。这些人是黑客,满心期待大五卫能注意到他们的才华,邀请他们进去,给他们一份工作。此外还有不少黑白两色的化身散布在人群中,他们通过廉价的公用终端进入超元域,呈现出的黑白图像颗粒粗大,时停时动,非常不稳定。其中好多人是身无长技的平庸之辈,但变态地狂追明星,一门心思幻想自己能把某个女演员一刀捅死。在现实世界中,他们根本无法接近自己的偶像,只好戴上目镜进入超元域来追寻猎物。人群中还有用激光打出来的未来摇滚明星,看上去好像刚刚走下演唱会的舞台。此外,这里还能看到日本商人的化身,被尖端设备描摹得精致绝伦,可依然身穿西装,显得拘谨保守,一副单调无趣的模样。

其中有个黑白人显得十分醒目,因为他的个头比旁人都高。大街协议中规定,化身的高度不得高于本人,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使用一英里高的化身四处晃荡。此外,那个高个子看样子使用的是付费终端——从图像质量判断,肯定是的。那种终端不可能对化身加以虚饰,只会显示他的本来面目,就是图像质量不大好。在大街上跟一个黑白人聊天,就像同一个把脸贴在复印机上的人交谈——试想你站在机子的出纸口旁,把复印件一张接一张地抽出来,看着这些黑白面孔,感觉就是如此。

那人留着长发,头发从正中分开,像拉开的窗帘一样露出额头上的文身图案。由于分辨率太差,那片刺青根本看不清楚,但瞧上去似乎是一串文字。他还留着两撇八字胡。

这家伙察觉到了阿弘的目光,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来,全身上下细细打量着阿弘,特别留意他的双刀。

黑白人咧嘴一笑,像是感到满意,像是表示认可,像是他知道某件阿弘不知道的事情。那家伙就那么站在那里,交叉双臂抱在胸前,似乎觉得很无聊,正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随即,他垂下手臂,以肩膀为轴散漫地甩了甩,就像运动员在做热身活动。他举步尽量走近阿弘,向前探过身体——有这么一个大块头挡在前面,阿弘能看的只有他,以及他身后被动画商业广告的闪光尾迹撕得支离破碎的黑色天空。

“喂,阿弘。”黑白人说,“你想试试‘雪崩’吗?”


很多在黑日门前闲荡的人都爱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对此尽可以不加理睬。但这句话引起了阿弘的注意。

事情有许多离奇之处,其一:那家伙知道阿弘的名字。不过,人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获取这一信息,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二:刚才这话听上去像毒贩在兜售毒品。在现实世界的酒吧里,这是寻常之事,但此地是超元域,谁也没办法在超元域里卖毒品,因为你不可能只瞅一眼那些妙药就体验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其三:毒品的名字可疑。阿弘以前从未听说有哪种药名叫“雪崩”。这倒也很平常,每年都会有上千种新毒品问世,每种在出售时都会有半打名号。

问题在于,“雪崩”是个电脑术语,指一种系统故障。此类故障通常称为“臭虫”,但“雪崩”却和普通臭虫不同。这种故障出自电脑的底层结构,会对控制显示器电子束的部件造成破坏,令电子束在屏幕上到处乱扫,把完美的像素栅格变成一片飞旋的暴风雪。这种场面阿弘见过上百万次,但对于毒品来说,这个名字实在非同寻常。

真正引起阿弘注意的还是那人的自信。他全然一派镇定的神情,丝毫不动声色,让阿弘感到自己像是正在同一颗小行星打交道。如果那家伙说的话跟正经事哪怕有一丁点儿关系,这种做派倒也无可厚非,但可惜并非如此。阿弘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线索,但离得越近,那粗陋的黑白化身就越像是要分解成边缘粗糙、不停抖动的像素颗粒,就像一个人把鼻子贴在出了毛病的电视机屏幕上看到的那样,让阿弘直觉得牙疼。

“对不起,”阿弘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试试‘雪崩’吗?”

那家伙说话带着一种干脆利落的口音,阿弘无法确定他是哪里人。他的声音和图像一样差。阿弘能听到背景中汽车从那人身边驶过的声音。他一定是用某条高速公路旁的公用终端进入的超元域。“我不明白,”阿弘说,“‘雪崩’是什么?”

“是毒品,蠢货。”那人说,“你以为是什么?”

“等等。我以前可没听说过这种新玩意儿。”阿弘说,“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里付你钱?然后我该怎么办?等着你把货寄给我?”

“我刚才说让你试试,不是要你买。”那人说,“用不着付我钱,这是免费试用品。你也不用等什么邮件,这会儿就能拿到。”

说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超卡。

超卡看上去就像一张名片,同样是某种化身。在超元域里,超卡代表着海量的数据,可以是文本、音频、视频、静止图像,或者任何可以用数字表达的信息。

试想一下一张普通棒球卡,上面通常都有一幅图片,几段文字,还有一些数据资料。但一张棒球超卡里能装下一段影片,播放这名球员参赛时的精彩场面,画面质量如同高清电视一样完美;还可以容纳一部完整的传记,由球员本人亲自朗读,转录为数字立体声;另有一个包含全套统计资料的数据库,随附专用软件供使用者查询所需数据。

超卡可以存储无限容量的信息。就阿弘所知,眼前这张超卡可能包含了国会图书馆中所有的图书,或是《夏威夷5O特警》的全集,或是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所有唱片,或是1950年的人口普查资料。

或者,更有可能是各式各样、凶险异常的电脑病毒。只要阿弘伸手接过这张超卡,卡片所代表的数据就会从那家伙的系统传入阿弘的电脑。当然,阿弘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碰它,就好像谁也不会在时代广场上从陌生人手里接过一支白送的注射器,再把针头戳进自己的脖子。

再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是张超卡。可我记得你刚说过,‘雪崩’是毒品。”阿弘说。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它是毒品。”那人说,“你可以试试。”

“它会搞坏人的大脑吗?”阿弘问,“还是搞坏电脑?”

“都会搞坏,或者说,都搞不坏。这有什么区别呢?”

阿弘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六十秒,跟一个精神分裂的偏执狂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对话。他转过身,走进了黑日。


见下文解释。
Hawaii Five-O,美国热门电视连续剧。
Jimi Hendrix,美国著名摇滚歌星、吉他大师及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