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球奥德赛
西马林郡[38]中学。校董事会主席奥瑞恩·斯特劳德扭亮了科尔曼煤气灯,煤气灯射出白光,照亮了整间洗衣房。于是,校董事会的四名成员便能好好看看新来的老师。
“我先来问他几个问题。”斯特劳德对各位董事说,“首先,这位是巴恩斯先生,从俄勒冈州来。他告诉我,他是科学和天然食品的专家。对吗,巴恩斯先生?”
新来的老师身材不高,外表年轻,穿着卡其布衬衣和工装裤。他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回答:“对,我熟悉化学、植物和动物习性,特别是树林中可食用之物,比如莓子和蘑菇。”
“说起蘑菇,我们刚刚碰上坏运气。”塔尔曼太太接过话头。她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早在过去事态紧急之前的好日子里,就已经是校董成员,“所以,我们现在更倾向于留着它们,不摘来吃。”
“我已经仔细看过您这一带的草场和树林,”巴恩斯先生说,“发现了好几种营养美味的蘑菇。这些蘑菇完全可以成为饮食的补充,不会有任何风险。就连它们的拉丁文名字我都知道。”
董事会成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斯特劳德明白,刚才巴恩斯先生提到的拉丁文名字让他们印象深刻。
“您为什么离开俄勒冈?”校长乔治·凯勒直截了当地问道。
新老师转向他,回答:“政治理由。”
“您的政治,还是他们的政治?”
“他们的。”巴恩斯回答,“我本人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教孩子们怎么制作墨水和肥皂,怎么从羊羔身上割尾巴——哪怕羊羔已经快长成大羊,也能割下来。我还有书,我自己的书。”
他从身边的一叠书中拿起一本,向董事会展示书本的完好程度,“我还能告诉您们一件事,在加州,您们所在的地区,有足够的材料制作纸张。您知道吗?”
塔尔曼太太回答:“我们知道,巴恩斯先生,但不清楚具体制作方法。应该是跟树皮有关,对不对?”
新老师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像是要隐藏什么。斯特劳德立即明白,塔尔曼太太说对了,新老师却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希望只有自己拥有制作纸张的知识。除非西马林郡中学愿意聘用他,他才肯分享自己的知识——他绝不免费分享。自然,这举动十分恰当。他对新老师产生了敬意。只有傻子才会无偿赠送。
塔尔曼太太仔细打量着新老师身边的那叠书,“我发现,您还有卡尔·荣格的《心理类型学》。心理学也是您擅长的科学之一?您愿意来我校,真是太好了。您既能分辨可食用的蘑菇,又是弗洛伊德和荣格学说的权威。”
“这些东西没有价值。”斯特劳德懊恼地说,“我们需要实用科学,不需要理论空话。”他觉得受了蒙蔽,有些失望——巴恩斯先生事先没告诉他这一点,没说自己对纯理论有兴趣,“心理学可挖不了化粪池。”
“我想,我们可以投票了,巴恩斯先生。”科丝提根小姐——董事会最年轻的成员——开口道,“我个人投票支持聘用巴恩斯先生。至少他能丰富我们的食物储备。各位有异议吗?”
塔尔曼太太对巴恩斯先生说:“您知道吗,上一位老师是被我们杀掉的。所以,我们才需要新老师,派斯特劳德先生在沿海地区到处寻找,找到了您。”
“我们杀了他,是因为他对我们撒谎。”科丝提根小姐接着说,“他来这儿的真正理由跟教书毫不相关。他来这儿,是想找一个名叫杰克·特吕的人。这个人正好住在我们这一带。这事被乔治·凯勒先生的妻子——凯勒太太发现。凯勒太太是我们这个社区受人尊敬的成员,也是特吕先生的亲密朋友。她发现此事后,立即告知了我们;我们呢,自然立刻行动了起来。我们的行动完全合法,而且经过官方授权。执行人是我们的警长,厄尔·科尔维格先生。”
“唔。”巴恩斯先生应道,声调中不带感情色彩。他一直倾听,没有插话。
奥瑞恩·斯特劳德提高声音说:“陪审团判处他死刑并执行。陪审团成员包括我本人、卡斯·斯通(他是西马林郡最大的地主)、塔尔曼太太还有菊恩·劳伯太太。虽然我说了‘执行死刑’,但真正开枪打死他的是厄尔——这您应该清楚。这是厄尔的本职工作。西马林郡官方陪审团做出决定以后,就由厄尔执行。”
“在我看来,”巴恩斯先生评论道,“这件事的过程非常正式,也很合法。这正是我的兴趣所在。”他朝各位董事微微一笑。屋子里的气氛原本十分紧张,此刻顿时缓和,响起了低语声。
有人点了一根烟——安德鲁·吉尔的特制豪华金牌卷烟。浓郁的香味飘浮在众人身边,令人愉悦。在香味的作用下,各位董事心中对新老师的好感更甚,对彼此也友善了不少。
见到卷烟,巴恩斯先生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哑着嗓子问道:“你们这儿还有烟草?都已经整整七年了!”他显然没法相信眼前所见。
塔尔曼太太被他逗笑了,答道:“我们也没有烟草,巴恩斯先生。没人有烟草。可是,我们有一位烟草专家,是他制作了特制豪华金牌卷烟,用的是精心挑选、存放多年的蔬菜和草本植物。自然,这些原料是他的个人秘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多少钱一支?”巴恩斯先生问道。
“如果用加州私币计算,”奥瑞恩·斯特劳德回答,“大概一百块一支。如果用战前银币计算,五分一支。”
“我有五分钱。”巴恩斯先生把颤抖的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一阵,取出五分钱,递给拿着卷烟的人。抽烟的是乔治·凯勒,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翘着腿,舒舒服服。
“抱歉,”乔治回答,“我不想卖。你最好直接去吉尔先生那儿买。他白天都在自己店里,店在彭特·雷耶斯站[39]。不过,他当然也会流动销售——他有一辆马拉的大众面包车。”
“我会记住的。”巴恩斯先生回答,一边仔仔细细地把五分钱放回口袋。
“您到底上不上渡船?”一位奥克兰官员问道,“要是不上,希望您挪一挪您的车。它挡住大门啦!”
“当然可以。”斯图尔特·麦肯基回答。他坐进车子,“啪”地一抖缰绳。他的马“爱德华王子”马上用力拉了起来。爱德华一用力,这辆1975年的庞蒂亚克就动了起来,穿过大门,来到码头。
码头两边是蓝色的海湾,泛着涟漪。斯图尔特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在岸桩旁边抓住了什么吃食。还有渔网……捕鱼人正在海中捕捞晚饭。有几个人身着残破的军队制服,是退伍老兵,大概住在码头底下。斯图尔特驾着车,继续朝前。
要是他能付得起旧金山的长途电话费用,那该多好。可是,海底电缆又坏了,电话只能先反方向接到圣何塞,再沿着半岛接到旧金山。这么一来,打到旧金山的电话得足足花上五块钱——而且是战前的银币。所以,只有富人才用得起电话。他就别想了。他得等上两小时,等渡船出发……可是,他等得了这么久吗?
他在找重要的东西。
他听说,有人发现了一枚巨大的苏联导弹。导弹没有爆炸,就埋在贝尔蒙市附近的地下。发现导弹的是个农民,当时正在耕地,却挖出了导弹。他把导弹拆了,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出售。光是导航系统,就有几千个元件。农民索价一分钱一个,随你买不买。因为工作关系,斯图尔特需要很多这样的元件。可是,需要元件的人多得是。所以,谁先到谁先得。他必须尽快穿过海湾,去贝尔蒙市,否则就太迟了。
他的工作是推销电子小捕笼。其他人制作,他只负责销售。害虫们都变异了,进化到能避开甚至破坏普通的静止捕笼。普通捕笼再复杂,对它们也没用。尤其是猫,变异得厉害。相对的,哈迪先生也最擅长做捕猫笼,比鼠笼和狗笼做得都好。害虫们已经变成了威胁——它们几乎随心所欲地杀害幼儿,然后吃掉——反正人人都这么说。当然,害虫们本身也被人类随心所欲地抓来吃掉。
尤其是狗肉,如果将狗肉拌进米饭,那味道真算得上鲜美。伯克莱本地小规模发行的报纸上,每周都会刊登狗肉食谱,比如狗肉羹、炖狗肉,还有狗肉布丁。
想到狗肉布丁,斯图尔特突然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自从第一颗炸弹落地后,他好像就没吃饱过。最后一顿饱饭,是在弗莱德美食店吃的午饭。那天,他还碰到了海豹肢症畸形儿霍皮·哈灵顿。当时,哈灵顿正在表演骗人的幻觉把戏。不知道这个畸形儿现在在哪里?他都有好些年没想起这个人了。
当然,现在“海豹儿”越来越多,几乎都跟霍皮一样,坐着移动装置,就像小宇宙静止的中心,也像没有手臂和双腿的神祇。斯图尔特一直反感这种画面。不过,话说回来,如今令人反感的东西数不胜数……
右边海面上,有个没腿的退伍老兵推着木筏下水,朝一堆破烂划去。那堆破烂,无疑是一艘沉船。
船身上挂着好些渔网。看来,这些渔网都是这个老兵布下的,他正打算去挨个检查是否有鱼。斯图尔特望着木筏漂在海中,心中思忖,不知道这种木筏到不到得了旧金山那边。不如给这个捕鱼人五毛钱,让他载自己过海?可以试试。斯图尔特钻出汽车,走向码头边。
“喂,”他喊道,“到这儿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扔到码头上。老兵看到了他丢钱的动作,也听到了钱落地的声音,立即掉转筏子方向,飞快地划回来。因为用力过猛,他脸上淌下一条条汗水。他朝斯图尔特友好地笑笑,把手拢在耳朵后面,作势让斯图尔特大声说话。
“是要鱼吗?”他喊道,“我今天还没捕到。不过,等下说不定会有。要不要来条小鲨鱼?保证安全。”他举起一只破破烂烂的盖格计数器[40]。计数器用绳子拴在他腰上。斯图尔特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计数器掉进水里,或者被人偷走。
“不要。”斯图尔特蹲在码头边大声说,“我想去旧金山,单程。我付你两毛五分钱。”
“可是,载你去的话,我的渔网就没人照管了。”老兵的微笑渐渐消失,“我得先去把渔网收回来,否则,会有人趁我不在偷走的。”
“三毛五分。”斯图尔特再次开价。
最后,两人说定价格,四毛钱。斯图尔特把“爱德华王子”的腿锁在一起,以防被人偷走,随即上了筏子出海。老兵的筏子一沉一浮,朝旧金山的方向划去。
“你是做什么的?”老兵问道,“你不是收税的吧?”他平静地上下打量他。
“怎么会呢,”斯图尔特回答,“我是个卖小捕笼的。”
“听着,我的朋友。”老兵说,“从前,我有只宠物老鼠,跟我一起住在岸桩底下。它很聪明,能吹长笛。这可不是瞎吹,是真事。我刻了一支木头长笛,它能用鼻子吹……简直就像印度的亚洲鼻笛。哎,都是从前的事了。后来,有一天,它被压死了。我眼睁睁看着它被压死,却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它跑到码头另一边去捡东西,大概是块儿布头……它有床,我给它做的,可它总是——我是说,它从前总是——觉得冷。它这一支变异了,全身光秃秃的,没有毛发……”
“我见过这种老鼠。”斯图尔特想起那种没毛的褐色老鼠。这种老鼠就连哈迪先生的电子捕笼也能轻易避开。“我相信你的话,”他说,“我很了解老鼠。不过,它们还不算什么,那种小个子灰褐条纹虎斑猫才叫厉害……我打赌,你的老鼠不会自己做长笛吧?”
“这倒是。”老兵回答,“不过它可是位艺术家。你真该听听它吹长笛。从前,晚上捕鱼回来,我这儿都会聚起一群人,听它吹长笛。我还想教它吹巴赫的《D小调恰空舞曲》[41]呢。”
“有一次,我捉到过一只虎斑猫。”斯图尔特说,“我养了它一个月,后来它逃走了。这只猫能用罐头盖子做小小的尖头工具——不知道是弄弯了铁皮还是怎么的,我没亲眼看见。不过,这些家伙可真是狡猾。”
老兵一边划桨一边问:“这些日子,旧金山南边的情况如何?我没法去陆地上——”他指指下半身,“只能待在筏子上。上厕所的时候,就拉开筏子上的暗门。我看,什么时候,我该去找个死掉的‘海豹儿’,把他的小车子弄过来用用。他们管这种车子叫‘海豹儿移动装置’。”
“我认识一个‘海豹儿’,”斯图尔特说,“那还是战前,他是第一个。他很聪明,什么都能修。”他点起一支仿真烟卷。老兵张大嘴巴,渴望地盯着他。“旧金山南边么,跟你知道的一样,还是一片平地。被轰炸得太厉害,只能当耕地。没人去重建那地方。那儿原来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小房子,紧紧挨在一起,没什么像样的地下室。现在,那儿种豌豆、玉米和其他豆子。我要去的地方,有个农民发现了一支大火箭。我得为哈迪先生的捕笼买些继电器和导管什么的。”顿了顿,他又说:“你也该买个哈迪捕笼。”
“我?有什么用?我靠捕鱼生活,不恨老鼠。我喜欢它们。”
“我也喜欢它们。”斯图尔特说,“可你总得现实些,眼光放长远。要是我们不当心,说不定将来,老鼠们就会占领美国。为了我们的祖国,我们必须抓住老鼠,杀了他们,尤其是特别聪明、能当领袖的那一批。”
老兵瞪着他,“你还真是个推销员,巧舌如簧。”
“我说的是真心话。”
“所以我才讨厌推销员——他们都真心相信自己扯的谎。你明明知道,就算是最聪明的老鼠,进化一百万年,顶多也只能给人类当当得力的仆从。他们说不定可以送个信,干点儿手工活之类。要说他们会变成威胁——”他摇摇头,“你的捕笼,一个卖多少钱?”
“十美元,银币。不接受加州私币。哈迪先生年纪大了。你知道,老年人都一样,觉得私币算不上真钱。”说罢,斯图尔特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件事。有一回,我亲眼看到一只老鼠的英勇行为。”老兵刚开口,就被斯图尔特打断。
“我保留自己的看法,”斯图尔特说,“你说服不了我。”此后,两人均沉默下来。斯图尔特观赏着四周海湾的景色,老兵自顾自地划桨。天气晴好,二人一沉一浮,朝旧金山靠近。斯图尔特心中惦记着电子元件。如果能买到,他就要把这些元件带回哈迪先生的工厂去。工厂位于圣保罗大街,旁边是一片废墟。战前,这片废墟是加州大学最西面的楼房。
“这是什么烟卷?”老兵忽然问道。
“这个吗?”斯特尔特看看抽剩的烟蒂。他正想把烟蒂掐灭,塞回口袋里的金属盒子。盒子里已经装满了烟蒂。只要把这些烟蒂撕开,把里面的烟丝重新包装,就又是一支新烟卷。伯克莱南部有个专做这种重包卷烟生意的人,叫汤姆·格兰迪。“这个嘛。”他说,“是从马林郡进口来的,叫做豪华金牌卷烟,制作人是……”他故意停了停,以制造期待效果,“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是安德鲁·吉尔。”老兵接着说,“我说,我想问你买一整支。我付你一毛钱。”
“这些卷烟每支要五毛钱。”斯图尔特说,“因为得从尼卡斯欧以外的某地出发,一路绕过黑点、希尔斯点,再走卢卡斯山谷,才能进来。”
“我抽过一支安德鲁·吉尔特质豪华金牌卷烟。”老兵说,“那支烟是从某个上渡船的人口袋里掉出来的,掉进了海里。我把这支烟捞了上来,然后烘干。”
突然,斯图尔特把烟蒂递给了老兵。
“我的上帝。”老兵不敢直视斯图尔特,飞快地划着桨,嘴唇蠕动,眼皮子不停地眨。
“我还有呢。”斯图尔特说。
“您有的不止这一点。”老兵说,“您还有真正的人性,先生。如今,这东西才是稀罕物,非常稀罕。”
斯图尔特点点头,知道老兵说的是真心话。
凯勒家的小姑娘躺在检查台上,浑身颤抖。斯多克斯蒂尔大夫一边给她细瘦苍白的小身子做检查,一边想起了多年前在电视里看到的笑话。那时候,战争还远远没有发生。电视里,有个西班牙腹语者,装作跟一只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对话。
“我儿子。”母鸡说。自然,母鸡指的是这只蛋。
“你确定?”腹语者问道,“不会是女儿吗?”
这时候,母鸡作出一副有尊严的派头,郑重回答:“我可是内行。”
斯多克斯蒂尔大夫看着检查台上的孩子,心想,这孩子是邦妮·凯勒的女儿没错,不过可不是乔治·凯勒的女儿。这一点,我能确定……因为我也是内行。七年前,邦妮·凯勒到底跟谁有了婚外情?怀上这孩子的日子,跟开战的日子相距很近。但肯定不是炸弹落下之前怀上的,这一点确凿无疑。他琢磨着,说不定,就是在炸弹落下的这一天。那一天,炸弹落下,面临末日,邦妮匆忙逃出,跟某个从没见过的男人——甚至是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来了一次短暂疯狂的性爱……结果就有了这孩子。
孩子对他微笑,他也对孩子微笑。从表面上看,艾迪·凯勒很正常,不像是畸形的孩子。该死的,他多想有台X光机,好看看——
他大声道:“再给我讲讲你弟弟的事。”
“嗯。”艾迪·凯勒用轻柔细弱的声音回答,“我常跟弟弟说话。有时候,他会跟我说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觉。他总是睡觉。”
“他现在也在睡觉吗?”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回答:“没。”
斯多克斯蒂尔大夫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指给我看看,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孩子指指自己的左下腹。靠近阑尾,大夫想,就是这地方痛。因为孩子肚子痛,邦妮和乔治才把她送到医院来。他们俩都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可他们觉得这不过是女儿的想象,是她幻想中的玩伴,用来排遣寂寞。后来,女儿的肚子疼起来,夫妇俩才开始担心。斯多克斯蒂尔大夫接诊后,一开始也以为这个弟弟是小姑娘的幻想。家庭情况表上,这家人没有儿子,可艾迪却一直说有。她告诉医生,弟弟叫比尔,跟她一样大,是同一时刻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理所当然。
“为什么理所当然?”大夫一边问,一边检查。他已经把孩子的父母打发到隔壁房间等候。因为,孩子在父母前面,显然不愿多开口。
艾迪用一贯的庄重平静的口吻回答:“因为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呀!要不然,怎么可能在我身体里?”就像西班牙腹语者的母鸡一样,她说话的模样也信心十足,不容置疑。她,也是内行。
战争发生后,七年来,斯多克斯蒂尔大夫接诊过几百个变异人。这些人的变异千奇百怪。如今,世间常会冒出各种变异,对待变异人的世风也越来越宽容(当然,除了宽容,世上的风中还多了不少烟尘蔽日)。现在,又有了在腹股沟位置住着自己弟弟的小姑娘。艾迪说,七年来,比尔·凯勒一直住在自己肚子里。大夫听着她的述说,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不是头一个此类病例。要是有台X光机多好,就能看见她肚子里那团皱缩的小小肉块。肉块大概只有小兔子那么大,用手能摸到轮廓。大夫摸着小姑娘的体侧,沿着囊肿似的坚硬肉块轮廓仔细检查。那东西的头部在正常位置,身体的其余部分,包括四肢,都缩在腹腔里。等到小姑娘去世那天,人们切开她的肚子做尸检,就能发现一具缩成一团的小小男性躯体,说不定长着白胡子,双眼盲瞽……那就是她的弟弟,仍然只有小兔子那么大。
比尔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不过,时不时,他跟他姐姐也会交谈。比尔会说些什么?他会知道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艾迪的回答是:“嗯,他知道的不多。他看不见,但是他会思考。我会把周围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这样他也能知道了。”
“他喜欢什么?”斯多克斯蒂尔问道。
艾迪想了想,回答:“他,嗯,喜欢听我描述食物。”
“食物!”斯多克斯蒂尔十分惊讶。
“对。你知道,他不吃东西。他喜欢让我一遍遍描述自己晚饭吃了什么。因为,过一会儿,他也能尝到同样的东西……反正我觉得他应该能。他总得吃,才能活下去呀,对吧?”
“对。”斯多克斯蒂尔赞同。
“他特别喜欢我吃下去的苹果和橙子。还有——他喜欢听故事。他喜欢听其他地方的事,特别是纽约那种遥远地方的故事。哪天,我想带他去纽约看看,好让他知道纽约到底什么样。我是说,我能看看纽约到底什么样,然后讲给他听。”
“你可真体贴。”斯多克斯蒂尔很感动。不过,对这小姑娘来说,这很平常——她一直是这么活过来的,从没体验过其他生存方式。
“我害怕,”小姑娘突然说,“哪天他会死掉。”
“我觉得他不会,”斯多克斯蒂尔说,“倒是哪天他会长大,更有可能。要是他长大了,可就成了问题,你的身体会容不下他的。”
“那,他会不会生出来呢?”艾迪用又大又黑的眼睛望着大夫。
“不会。”斯多克斯蒂尔回答,“他的位置没法自然出生,只能动手术,把他拿掉。可是,一旦拿出来,他就活不下去。他只能保持现在的模样,在你身体里,才能活下去。”就像寄生虫。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等到哪天真出现这问题,我们再考虑吧。”
艾迪说:“我很喜欢有个弟弟。有他在,我就不会寂寞。哪怕他在睡觉,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知道他就在我身体里。那感觉就像怀着个宝宝。虽然我不能用婴儿推车推着他到处走,也没法给他穿衣服,但我能跟他说话。跟他说话可好玩了。比如,我会告诉他米尔德里德的故事。”
“米尔德里德?”大夫莫名其妙。
“你知道的。”见大夫一头雾水,孩子笑了,“就是那个总是回到菲利普身边,然后毁掉他的生活的女人。我们每天晚上都听。是卫星广播。”
“哦,那个啊。”小姑娘说的是一部毛姆[42]的小说。每天晚上,按既定轨道日日运行的卫星都会经过他们的头顶。一个名叫沃尔特·丹泽菲尔德的DJ,会在卫星里念这部小说。斯多克斯蒂尔大夫心想:这个寄生虫似的生物,住在小姑娘的身体里,身处恒定不变的湿度和黑暗中,依靠小姑娘的血液养活。这个生物,居然会以某种无法揣测的方式,倾听小姑娘为他转述某一部文学名著,可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如此看来,比尔·凯勒也算是我们社会的一份子,也以某种古怪难言的方式存在……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对这故事有何感想。他会因小说而遐想——遐想我们的生活吗?他会梦见我们吗?
斯多克斯蒂尔大夫弯下腰,吻了小姑娘的额头。“好了,”他说,“你去吧,我要跟你的爸爸妈妈聊一会儿。候诊室里有几本真正的战前旧杂志,你可以翻翻。”
大夫拉开门。在隔壁等候的乔治和邦妮·凯勒马上站了起来,一脸紧张。
“进来吧。”斯多克斯蒂尔对他们说。两人进门后,大夫关上门。他已经做了决定,不告诉他们女儿身体情况的真相……他们还有个儿子这件事,还是不说的好。
斯图尔特·麦肯基从加州半岛归来,回到了东海湾。到码头后,他发现有人——肯定是住在码头底下的那帮退伍老兵——杀害了他的马“威尔士王子爱德华”,还把它吃了。整匹马只剩下了骨架、头骨和腿骨,成了一堆没用的东西。他用不上,谁都用不上。他在马骨架旁边呆立着,心想,这趟远门,耗费真不少。而且,他到旧金山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那个农民已经以一分钱一件的价格卖掉了苏联导弹上所有的电子元件。
当然,哈迪先生还会给他一匹马。可是,他喜欢爱德华。杀马吃肉是不对的。因为,马匹很有用。在许多方面,都少不了马匹出力。现在,出产的木料大部分都被以木材为燃料的车辆,以及住在地下室的人们冬季取暖消耗殆尽。所以,马匹成了交通运输的主要工具。同时,重建工作也需要马——没了电,马匹就成了主要的动力。那帮杀掉“威尔士王子爱德华”吃肉的蠢蛋,让斯图尔特气得发疯。这是赤裸裸的野蛮人行为,他在心里说,是大家的噩梦。光天化日之下,在市中心,奥克兰闹市区,居然出现了如此目无法纪的行为,简直就像那帮亚洲人一样。
斯图尔特只得步行,慢慢走向圣保罗大街。太阳渐渐西沉。“紧急事态”后,没有了遮天的高楼,日落的景象一览无余,余晖铺满天际,十分壮观。不过,毕竟已经过了七年,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斯图尔特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自顾自想着心事。我是不是该换个行当?卖小兽捕笼算是能养活自己,但也没有发展空间。在这行里,没有升迁的位置。
失去了马,他心情低落,垂着头,看着脚下的人行道。人行道坑坑洼洼,一丛丛长满了青草。他小心避开坑洞,慢慢行走。路边有一堆乱石废墟,从前是家工厂。废墟的空地上有个洞,洞里有只动物,正用饥渴的眼神跟随着他的脚步。他心一沉,估摸着是一种原本应该剥了皮、吊着后腿、挂在肉铺里的动物。
废墟,烟雾蒙蒙闪烁不定的苍白天空,还有那双盯着他的饥渴眼睛。那东西肯定在心里盘算,如果袭击他,能不能得手,并且安然身退。他弯下腰,捡起一大块水泥,朝洞穴扔了过去。洞穴铺了厚厚一层无机物和有机物的混合体,两种物质紧紧粘在一起。粘合物是某种白色的软泥。那东西身边多得是熔化的残骸,它大概把残骸改造成了能用的胶水。这东西还挺聪明,他想,可是再聪明也没用。因为,我也进化了。我的脑袋比从前敏锐多了,尽管来吧,我随时奉陪。所以,你趁早放弃吧。
虽说进化了,可我的处境没比天杀的“紧急事态”前好多少。从前,我是卖电视机的;现在,我卖电子捕笼。有什么区别?两个一样糟糕。应该说,我的职业生涯退步了。今天一整天都浪费了。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他得回自己铺着猫皮的地下室睡觉。地下室是哈迪先生替他租来的,房租每月一块钱银币。当然,他可以点上烧脂肪的油灯,稍微看一会儿书——或者说,看一会儿残本。他的书大部分都残缺不全,缺少的部分不是被毁了,就是遗失了。如果不回家,他可以去哈迪先生和哈迪太太家待一会儿,收听晚上的卫星广播。
他确实该听听——前几天,他还用西里奇蒙滩涂的无线电发射器,给主播丹泽菲尔德发了信息,点播《今晚好好快活一番》这首歌。这是首老歌,在他童年时代就开始流行。不过,他不确定丹泽菲尔德成摞的磁带中有没有这首歌。所以,很有可能,他会白等一场。
街上无人。他一边独自行走,一边在心里哼着这首歌:
哦,我听到了好消息,
今晚得好好快活一番;
哦,我听到了好消息!
今晚得好好快活一番!
今晚我要当个高富帅,
把我的宝贝紧紧搂在怀……
唱起这首老歌,他眼中溢出泪水。这是属于过去的歌,属于从前的世界。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他心想,我们现在的世界,只有会用鼻子吹长笛的老鼠。不,就连这老鼠也不在了。它被压死了。
我打赌,就算过一百万年,这老鼠也吹不出这首歌。这首歌是真正的圣曲,属于过去的圣曲,聪明的变异动物和变异人都没法理解。
过去的世界,只属于我们,真正的人类。
想着想着,他已不知不觉来到圣保罗大街。这儿零零落落开着不少商铺,都是杂货铺子,从衣架到干草,什么都卖。其中一家挂着“哈迪稳态害虫捕笼”的招牌,离这儿不远。他朝这家店走去。
听到他进门,哈迪先生从店铺后面的工作台上抬起头。工作台用弧光灯照明,台子上到处堆着从北加州各地收集来的电子元件,其中很多来自利佛摩的废墟。哈迪先生在州政府里有关系,所以得到准许,可以在限制区挖掘。
战前,迪恩·哈迪曾是一家调频广播站的工程师。他年事已高,身材纤瘦,说话轻柔,到现在还穿着毛衣,打着领带——现在,领带已经是稀罕物了。
“他们吃掉了我的马。”斯图尔特在哈迪对面坐下。
闻言,老板娘艾拉·哈迪立即从里间现身。里间是生活区,她正在做晚饭。“你把它独个儿留下了?”
“嗯。”他承认,“我以为在奥克兰市公共渡口码头,会很安全。那儿有警察,他——”
“这种事哪儿都有。”哈迪声音疲倦,“那些兔崽子。码头底下总住着几百个退伍老兵,真该往码头里扔一颗氰化物炸弹。汽车呢?你肯定只能把车留在那儿了吧?”
“对不起。”斯图尔特道歉。
“别往心里去。”哈迪说,“马么,我们奥林达那儿的店里还有。火箭上的元件买到了吗?”
“运气不好,”斯图尔特说,“等我赶到的时候,元件都卖光了。我只找到了这些。”他举起一把晶体管,“农民没注意到这些东西。我白白捡了回来。不过,不知道能不能用。”他把这些放到工作台上。“去了一整天,收获太少了。”他的心情无比低落。
艾拉·哈迪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厨房,放下帘子。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哈迪关上灯,摘下眼镜。
“不知道。”斯图尔特说,“我心里难受,说不清楚。”他在店里来回踱步,“在海湾另一头,我亲眼看到了那东西。从前我听说过,可一直不相信。那是一只会飞的动物,像蝙蝠,却不是蝙蝠,更像黄鼠狼,又瘦又长,还长了个大脑袋。人们管这种动物叫‘汤姆’,因为它们总爱在空中滑翔,然后停到窗户前面,透过窗户朝里看,就像是俗话说的‘爱偷窥的汤姆’[43]。”
哈迪回答:“那是松鼠。”他朝后一靠,贴着椅背,松开领带,“这种动物是从金门公园的松鼠进化来的。我曾经想驯化它们……它们很有用——理论上很有用——可以当信差。它们会飞,或者说滑翔,可以飞上整整一英里。可是,这些动物太凶猛。抓过一只训练失败后,我就放弃了这念头。”他举起右手,“瞧这伤疤,拇指上这个,就是汤姆咬的。”
“人家告诉我,这种动物味道很好,像是从前的鸡肉。旧金山闹市区有很多小摊子,专卖这种肉。卖肉的是些老妇人,现做现卖,一个卖两毛五分,又热又新鲜。”
“别吃。”哈迪说,“很多都是有毒的。肯定跟它们吃的东西有关。”
“哈迪,”斯图尔特突然说,“我想出城去,到乡下看看。”
老板望着他。
“这儿太野蛮了。”斯图尔特又补了一句,“你在乡下卖不卖捕笼?”
“不卖。”哈迪说,“害虫都住在城市的废墟里,这你知道。斯图尔特,你是个剪羊毛的,可乡下没有油水。你要是去了乡下,肯定会怀念城里的消息灵通。乡下什么新鲜事都没有。那里的人只会种种地,听听卫星广播。”
“我想带一批捕笼到纳帕和索诺玛去卖。”斯图尔特坚持,“也许,我可以用捕笼换葡萄酒。我听说,那边还有人种葡萄,就跟从前一样。”
“可是,葡萄的味道已经变了。”哈迪说,“因为土地变化了。”他摇摇头,“味道糟透了,很恶心。”
“可人家还是愿意喝。”斯图尔特说,“我见过有人把酒拉到城里来卖,用的是老旧的以木材为燃料的卡车。”
“现在,能弄到什么,人们就喝什么。”哈迪扬起头,若有所思,“你知道谁有酒?我是说真正的酒,你简直尝不出区别,分不清是刚挖出来的战前酒,还是现酿的新酒。”
“反正湾区没有。”
“有的。就是那个卷烟专家。哦,他卖得不多。我曾经见过一瓶——是750毫升装的白兰地。我还有幸尝了一小杯。”哈迪朝斯图尔特狡黠地一笑,嘴角一扯,“那味道,你肯定喜欢。”
“那种酒,他卖多少钱?”
“不管多少,反正你付不起。”
不知道安德鲁·吉尔这人长什么样,大概是个大块头,蓄着大胡子,穿着背心,带着根银头手杖到处走。总之,是个毛发浓密的巨人,戴着进口的单片眼镜——我都能画出他的形象。
看见斯图尔特脸上的表情,哈迪俯过身,悄悄说:“我再告诉你件事,他还卖姑娘的照片,就是那种摆出艺术姿态的照片——你懂的。”
“哎呦,基督呀!”斯图尔特的想象力顿时受到极大刺激,都有些受不住了,“我不信。”
“上帝作证,是真的。真正的战前姑娘照片日历,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当然,这些日历值一大笔。我听说,光是一本1963年的《花花公子》日历,转手价就是一千块银币。”这会儿,哈迪的神情凝重起来,眼神越过斯图尔特,望着虚空,仿佛在认真思考。
“炸弹落下的时候,”斯图尔特说,“我还在一家现代电视机销售维修公司工作。公司一楼的维修车间里,有一大堆姑娘日历。不过,这些肯定都被烧掉了。”至少,他一直这么认为,“如果,有人在废墟里四处搜寻,正好挖到了一间存满姑娘日历的仓库——你能想象吗?”他脑子飞转,“他能赚多少钱?好几百万!他能用这些换房子,能买下整整一个郡!”
“对。”哈迪点点头。
“他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现在,在东方国家,特别是东京,还在做姑娘日历。可是,那些日历没人喜欢。”
“我见过新做的日历。”哈迪赞同,“太粗糙。老日历的制作方法已经渐渐失传,被人遗忘了。这是一种绝迹了的艺术——也许是永久性的。”
“我看,部分原因是,现在的姑娘们已经不像从前了。”斯图尔特说,“现在人人都骨瘦如柴,没了牙齿。大部分姑娘身上都有被辐射灼伤的痕迹,又瘦,又没牙,还有伤痕——这样子,能拍出什么好日历来?”
哈迪一脸精明地回答;“据我所知,好姑娘还是有,只是不知道在哪儿。也许在瑞典,或者挪威,或者某个偏僻的角落,比如所罗门群岛。这是坐远洋航船来这儿的人说的,所以我信。不过,美国肯定没有,欧洲、俄国、中国……凡是被轰炸过的地方都没有,这一点我同意。”
“我们能不能找到这些姑娘,”斯图尔特问道,“然后做日历生意?”
哈迪思忖片刻,回答:“没有胶卷,也没有冲洗胶卷的化学药品。而且,大部分高性能照相机要么被毁,要么找不到了。就算拍了日历,也不可能大量印刷。就算能印……”
“可是,要是能找到这么个姑娘,身上没伤痕,嘴里一副好牙齿,就像战前的姑娘那样——”
“那么,毫无疑问,”哈迪回答,“肯定是门好生意。这事我想过很多次了。”他转脸面对斯图尔特,若有所思,“就像缝纫机针,你可以随便开价,要什么就有什么。”
斯图尔特做了个手势,站起来,在店里来回踱步,“听着,我心里有个大计划,不想再在推销这行混日子了——我受够了。我卖过铝壶,卖过平底锅,卖过百科全书,卖过电视机,现在卖害虫捕笼。捕笼很好,也有市场,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干些更大的事——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想成长,非得成长不可。要么成长,要么落伍,中途夭折。战争让我倒退了好些年;大家都倒退了好些年。我现在的境况跟十年前差不多。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
哈迪搔了搔鼻子,咕哝道:“你有什么计划?”
“说不定,我可以找颗变异土豆,用它喂饱全世界人的肚子。”
“就一颗土豆?”
“我是说,一种土豆。说不定,我能像路德·伯班克一样,变成个植物培育者。在乡下,肯定有几百万种变异植物,就像城市里有变异动物和变异人一样。”
哈迪说:“说不定,你能找到智慧豆类植物呢。”
“我没开玩笑。”斯图尔特小声回答。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制作稳态害虫捕笼,”最后,哈迪终于开口,“也是对人类的贡献——捕笼可以对付变异的猫、狗、老鼠、松鼠,为人类除害。我觉得,你今天的想法有些幼稚,也许是因为到旧金山南部去的时候,你的马被人吃掉的缘故……”
话没说完,艾拉·哈迪走进来宣布,“晚饭做好了,我希望大家趁热吃。今晚吃烤鳕鱼头和米饭。鳕鱼头是我从东海岸高速公路买来的,排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队。”
两位男士站起身。“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吃?”哈迪问道。想起烤鳕鱼头的味道,斯图尔特的嘴里流出了口水,没法拒绝,便点了点头,跟着哈迪太太进了厨房。
每当卫星广播中断,西马林郡的海豹肢症畸形儿、维修工霍皮·哈灵顿都会模仿沃尔特·丹泽菲尔德的声音,以娱乐西马林郡的群众。大家都知道,丹泽菲尔德有病在身,时常中断广播。今晚,正当霍皮照常模仿丹泽菲尔德时,一抬头,发现凯勒一家来了。凯勒夫妇,还有他们的小女儿,走进了弗罗斯特斯大厅,在后排找了座位坐下。霍皮心想,来得正好,观众越多越好。可是,没多久,他就紧张起来——凯勒小姑娘紧紧盯着他,上下打量。她的眼神中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让他不舒服。他停了下来,大厅里一片安静。
“继续呀,霍皮。”卡斯·斯通叫道。
“学学酷艾德,”塔尔曼太太叫道,“唱唱那个,就是酷艾德双胞胎唱的那支小曲。”
“‘酷艾德,酷艾德,等不及了’。”霍皮唱起来。没唱几句,他又停了下来。“我想,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他说。
大厅里又静了下来。
“我弟弟说,”凯勒小姑娘大声说,“丹泽菲尔德就在这儿,在这儿的某个角落。”
霍皮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他兴奋起来。
“他已经读完了吗?”艾迪·凯勒问道,“还是他病得太重,没法念书了?”
“没,今晚他照常念书来着。”厄尔·科尔维格说,“不过我们没听。我们听老沃尔特念书已经听烦了,想听听霍皮,看他表演。今晚他可表演了不少滑稽戏,是不是,霍皮?”
“给小姑娘看看,你是怎么远距离移动硬币的。”菊恩·劳伯说,“我想她会喜欢的。”
“对对,再表演一次。”药剂师在座位上叫道,“那把戏好玩。我敢肯定,大家都想再看一次。”他兴奋得忘乎所以,站了起来,完全忘了身后还有观众。
“我弟弟想听沃尔特念小说。”艾迪·凯勒静静回答,“他就是为了听小说才来的。”
“别说话!”小姑娘的妈妈邦妮训斥道。
弟弟?霍皮想,可她没有兄弟呀。他大声笑了起来,观众中也有几个跟着微笑。“你弟弟?”说着,霍皮驾着移动装置来到小姑娘身边,“我也能念书呀。我可以模仿菲利普、米尔德里德,还有书里所有的人物。我还能模仿丹泽菲尔德的声音。有时候,我真能变成丹泽菲尔德。今晚,我就变成了丹泽菲尔德。所以,你弟弟才说丹泽菲尔德就在这里。那就是我。”他扭头望着观众,“对不对,各位?丹泽菲尔德就是我。”
“没错,霍皮。”奥瑞恩·斯特劳德附和,大家纷纷点头。
“你没有弟弟,艾迪。”霍皮对小姑娘说,“既然你没有弟弟,你为什么要瞎编说,你弟弟想听小说呢?”他哈哈大笑,笑个不停,“我能见见你弟弟吗?我能跟他说话吗?让我听听他的声音——然后我就模仿他。”
“哎哟,这可厉害了。”卡斯·斯通呵呵笑了。
“真想听听呢!”厄尔·科尔维格说。
“只要他开口,”霍皮说,“我就能模仿。”他坐在移动装置当中,等着小姑娘回答。“我等着呢。”
“够了。”邦妮·凯勒说,“别来烦我女儿。”因为愤怒,她的双颊通红。
“弯下腰。”艾迪对霍皮说,“靠近我。他会跟你说话。”小姑娘跟妈妈一样,一脸严肃。
霍皮弯下腰,靠近艾迪,脑袋故意滑稽地歪在一边。
有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仿佛他的内心世界在发声:“你是怎么修好换唱片机的?你到底是怎么修的?”
霍皮尖叫起来。
所有的观众都盯着他,脸色煞白。大家都站了起来,全身僵硬。
“我听到了吉姆·弗格森的声音。”霍皮说,“我曾经替他干过活。他已经死了。”
小姑娘平静地注视着他,“你还想多听听我弟弟的声音吗?比尔,再说点儿什么,他还想听。”
于是,霍皮内心世界又响了声音:“看起来,你是把它治好了。你没有替换损坏的弹簧,而是……”
霍皮发疯似地驾着移动装置逃开,沿着过道逃到大厅另一边,远远离开凯勒小姑娘,这才坐下来呼呼喘气。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紧紧盯着她。小姑娘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
“他吓到你了吗?”小姑娘咧嘴笑着问道。她的笑容空洞冰冷,“你嘲笑我戏弄我,他就替我报复。你把他惹火了,所以他才这么做。”
乔治·凯勒来到霍皮身边,问道:“怎么了,霍皮?”
“没什么。”他迅速回答,“我们还是听听小说广播吧。”霍皮延长手部伸缩装置,扭响了广播的音量。
霍皮心想,你跟你弟弟,你们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吧。丹泽菲尔德也好,什么都好。你在她身体里头到底多久了?只有七年吗?我总觉得你从古到今一直都在。
假如说——假如说,你从古到今一直都在,你肯定是个老得可怕、苍白皱缩的东西。就是这东西跟我说了话。某个小小的、坚硬的、漂浮的东西,嘴唇长得要命,上面长着毛茸茸的胡子,一束一束垂下来,又细又干。我打赌,刚才说话的肯定是弗格森。太像了。他就在里面,在那孩子身体里。他能出来吗?
艾迪·凯勒对弟弟说:“你刚才做了什么,把他吓成那个样子?他真是吓坏了。”
体内熟悉的声音回答:“刚才,我变成了他很久之前的熟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艾迪觉得很好玩,又问:“你要不要再吓吓他?”
“只要他弄得我不高兴,”比尔回答,“我就再吓唬他。我的办法还多的是呢!”
“你怎么认识那个死人的?”
“哦,”比尔说,“因为——你知道的呀,我自己也是死人嘛。”他在她肚腹深处咯咯地笑起来。她感觉到他在颤抖。
“不。”艾迪反驳,“你没死,你跟我一样活得好好的。别这么说,这么说不对。”她被他的话吓到了。
比尔说;“我只是假装一下,对不起。我真希望能看看他的脸……他脸色怎么样?”
“糟透了。”艾迪回答,“脸都往里缩了,就像青蛙一样。”
“我真希望能出来看看。”比尔哀叹,“我真希望我能跟其他人一样,从肚子里生出来。过些时候,我会不会出生?”
“斯多克斯蒂尔大夫说不会。”
“说不定,我可以逼斯多克斯蒂尔大夫放我出来。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
“不对。”她说,“你在撒谎。你除了睡觉之外,就只会跟死人交谈。再有,就是做做刚才那种模仿表演。这些不算什么本事。”
体内的声音没有回答。
“要是你做了坏事,”艾迪继续道,“我就吞点坏东西到肚子里,杀掉你。所以,你最好乖一点。”
她越来越害怕肚子里的弟弟。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说给她自己听的,给自己壮胆。她想,也许,你还是死掉的好。不过,要是你死了,我还是得肚子里装着你四处走,而且——会很不好过。我不喜欢那样。
她打了个哆嗦。
“别担心。”比尔突然开口,“我懂的东西多着呢,能照顾自己,还能保护你。有我在,你应该高兴才对。我能看到所有的死人。我刚才模仿的,就是其中一个。死人真多,几万亿几万亿的死人,每个都不一样。我睡觉的时候,能听到他们低声说话。他们就在周围。”
“周围哪里?”她问道。
“我们脚下。”比尔说,“泥土里面。”
“瞎说。”艾迪斥道。
“是真的。等我们死了,也会去那里面。妈咪,爹地,大家都会去。你等着瞧好了。”
“我不想瞧。”艾迪回答,“请别再说这种事啦!我想听小说。”
安德鲁·吉尔正在卷烟卷。他一抬头,看到了霍皮·哈灵顿(他不喜欢这人)带着一个陌生人进了自己的工厂。吉尔坐立不安,放下卷烟纸,站起身。他身后有一条长椅,上面坐着其他卷烟工,都在工作。这些都是他的雇员。
他一共雇了八个人——这还仅仅只是卷烟部的员工数量。蒸馏酿酒部(就是出产白兰地的部门),还雇了十二个。他的工厂是西马林郡最大的商业公司,产品遍及整个加州北部。他的卷烟甚至卖到了东海岸,并且享有盛誉。
“怎么了?”他问霍皮。他来到“海豹儿”的小车前,挡住他的去路。
霍皮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个人,从奥克兰来,来见你,吉尔先生。他说,他是个大生意人。对不对?”“海豹儿”转向身边的陌生人,“您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斯图尔特先生?”
陌生人伸出手,“我是加州伯克莱市哈迪稳态害虫捕笼公司的代表。我来这儿,是想为您提供一个了不起的建议。这个建议能在六个月内,让您的利润翻两倍。”他的眼睛闪烁着光彩。
吉尔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哈哈大笑。“是这样啊!”他点点头,“真有意思。您是——?”他朝“海豹儿”投去疑问的一瞥。
“斯图尔特·麦肯基先——先生。”“海豹儿”结结巴巴回答,“战前我就认识他。战后这几年,我们一直没见过面。现在,他跟我一样,都移居到这儿来了。”
“我的老板哈迪先生,”斯图尔特·麦肯基继续道,“准许我向您详细描述一种全自动卷烟机的设计。据我们哈迪稳态公司所知,您公司的烟卷都是用老办法,由手工制作。”他指指长椅上的卷烟工,“这种办法已经落后了一个世纪,吉尔先生。您的特制豪华金牌卷烟质量如此之高——”
“所以我打算一直维持这种高质量。”吉尔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斯图尔特·麦肯基继续道:“我们的自动电子装置绝对不会为了产量,牺牲卷烟的质量。相反——”
“等等,”吉尔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瞄了一眼“海豹儿”。“海豹儿”的小车就停在旁边,仔细听他们说话。见吉尔看他,“海豹儿”脸红了,立刻驾着移动装置离开,同时沉着脸说:“我走了,反正我也没兴趣。再见。”说罢,他从敞开的门出去,回到大街上。剩下的两人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这就是我们的修理工,”吉尔说,“他能修好——或者说治好——所有损坏的东西。霍皮·哈灵顿,没有手的人类修理工。”
麦肯基走了几步,看看工厂四周,还有工作的员工。“您这儿真不错,吉尔。我希望您知道,我非常钦佩您的产品。您的产品是第一流的。”
听着他的话,吉尔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七年不曾听人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很难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这么说话。这个世界变化太大。可是,在这儿,在这个名叫麦肯基的男人身上,竟仍然留有过去的东西,丝毫未变。吉尔心中升起愉悦之情。这位推销员的说辞,让他想起了过去的好时光,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谢谢你。”他真心诚意地道谢。也许,这世界总算开始一点点地恢复旧时的模样。旧时的礼仪、习俗、渴望——这些随着旧世界一同逝去的东西,正在慢慢复原,让世界恢复成原来的面目。
“来杯咖啡怎么样?”吉尔说,“我可以休息十分钟,听你讲讲你的全自动机器。”
“真正的咖啡?”麦肯基愉快乐天的面具一时消失,脸上露出赤裸裸的渴望,张大嘴巴望着吉尔。
“抱歉。”吉尔回答,“是替代品。不过品质还不坏,我想你会喜欢。比城里那些所谓的‘咖啡摊’里卖的咖啡好多了。”说着,他转身去拿水壶。
“能来您这儿,”麦肯基说,“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花了一周时间来准备这次旅行。不过,早在我抽第一支特制豪华金牌卷烟的时候,我就琢磨着要来您这儿看看了。您的卷烟是——”他思索着合适的词,好清楚表达自己的心意,“是野蛮时代的文明孤岛。”他的手插在衣袋里,在工厂中来回走动,“这儿的生活,似乎更加祥和。在城市里,要是你放着自己的马不管——唉,前不久,我把自己的马留下,独自穿过海湾到对岸去。回来的时候,马已经被人吃掉了。这种事情,会让人恶心反感,不愿住在城里,宁可到别处去。”
“我知道城里的情况。”吉尔点点头,“无家可归的赤贫人员太多,所以生活残酷。”
“我真的很喜欢那匹马。”斯图尔特·麦肯基一脸忧伤。
“哎,”吉尔说,“在乡下,你时时刻刻都得面对动物的死亡。炸弹落下的时候,这儿几千几万头动物都受了严重的伤,牛啊,羊啊……不过,当然了,总比你来的那地方好。在城里,成千上万死去的可是人命……从‘紧急事态’那天开始,你见到的受苦的人肯定不少。”
麦肯基点点头,“受苦的人不少,四处狩猎的人也不少。动物和人类都变异了,变成畸形,就像我的老朋友霍皮·哈灵顿那样。不过,霍皮的畸形倒不是战争的结果。战前,在现代电视销售维修公司,就是我跟霍皮工作的地方,我们老是开玩笑说,霍皮是被药物——就是那种撒多利胺镇静剂——给害的。”
“你们公司制造哪种害虫捕笼?”吉尔问道。
“不是被动型的捕笼,而是稳态捕笼——就是说,会自动察觉害虫并抓捕。比如,它会跟着老鼠啊,猫啊,狗啊,下到四通八达的地下洞穴网去。伯克莱和奥克兰地下,现在全是这种洞穴网。在那儿,它会一只接一只地追捕害虫,然后杀掉,直到自己的电力用完为止。或者,偶尔也会有一只聪明的害虫,有能耐把这种捕笼毁掉。确实有几只聪明的老鼠,能把哈迪稳态害虫捕笼弄残。不过这样的老鼠不多。”
“真厉害。”吉尔喃喃道。
“话说回来,我们提到的自动卷烟机器——”
“我的朋友,”吉尔打断他的话,“我喜欢你,可是——有个问题。我没钱买你的机器,也没东西可以跟你换。而且呢,我也没打算接纳合伙人,共同经营这门生意。所以呢,没办法,”他微微一笑,“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单干啦!”
“等等,”麦肯基马上说,“办法肯定有。说不定,我们可以租给你一台哈迪卷烟机,租金为一定数量的卷烟——当然是您的特制豪华金牌卷烟,每周收一次,持续一定的时间。”他的脸活力四射,“比如,哈迪公司可以成为您卷烟的唯一一家授权经销商,作为您在各地的代理,为您在加州南北都开拓出系统的分销渠道。您看怎么样?”
“我得承认,我有兴趣。经销向来不是我的专长……我时不时就会思考这个问题,想了有几年了。我在想,要不要找个机构,专门负责这事——尤其是,我的工厂位于乡村,分销实在不便。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工厂搬回城市里去。可是城里小偷太多,财物破坏分子也太多。再说,我自己也不想去城里,这儿才是我的家。”
他没提到邦妮·凯勒。她才是他留在西马林郡的真正理由。他跟她的风流韵事几年前就结束了,可他还爱着她,比从前更爱——他一直关注着她,看着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每个都不满意。吉尔心中深信,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而且,邦妮也是他女儿的妈妈。他很清楚,艾迪·凯勒是他的孩子。
“既然你是城里来的,”他大声说,“我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国内或国际新闻,大家都想听的?我们有卫星广播,可是,坦白说,我已经厌烦了那个喋喋不休的主播,厌烦了他放的音乐,还有没完没了的小说连播。”
两人同时大笑。“我懂你的意思。”麦肯基啜了一口咖啡,点点头,“嗯,我听说,在底特律废墟附近,有人在想办法重新制造汽车。造汽车的材料是胶合板,不过,这种汽车烧的倒是煤油。”
“哪儿去找煤油啊。”吉尔说,“造这种汽车之前,最好先修好几家炼油厂,再修好几条主要道路。”
“哦,还有。今年,政府打算重开穿越落基山脉的四十号公路。这是战后第一次。”
“这倒是大好消息。”吉尔说,“我还不知道呢!”
“还有,电话公司——”
“等等,”吉尔站起身,“想不想在咖啡里加点儿白兰地?你有多久没喝‘皇家咖啡’[44]啦?”
“好多年了。”斯图尔特·麦肯基叹道。
“这是吉尔五星白兰地,我自己的产品,产自索诺玛山谷。”他拿出个大肚子瓶,倒了一些到麦肯基的杯子里。
“我这儿还有个东西,你说不定会有兴趣。”麦肯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件东西。那东西扁扁平平,折成几折。麦肯基把它一点一点打开摊平。吉尔看到,是一个信封。
是邮件。从纽约来的信。
“没错,”麦肯基说,“是我老板哈迪先生的信。从东海岸一路过来,只用了四周。负责邮递的是夏安[45]政府,那些军人。这封信,有一段路是用飞艇递送,接下来用的是卡车,然后是马,最后一段路是人工徒步。”
“老天爷。”说着,吉尔也给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些吉尔五星白兰地。
比尔·凯勒听到身边有只小动物,可能是蜗牛蛞蝓之类,便立刻钻了进去。
他立即发现自己被骗了,这东西没有视力。他虽然出来了,可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听,只能蠕动。
“让我回去,”他惊惶地朝姐姐大叫,“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把我放错地方了。”你是故意的,他一边蠕动,一边在心里说。他不断朝前爬,四处找她。
要是能伸手就好了,他想。伸——朝上伸。可是,他没有手也没有腿,没法伸展。现在我出来了,可我是什么呢?他一边努力朝上,一边问自己。
挂在那儿放光的东西,他们叫什么?就是天上发光的那个……没有眼睛,我能看到吗?不,他想,看不到。
他继续往前爬,时不时尽力抬起身体,伸展到极限,然后缩回去,继续爬。他现在出生了,来到外面,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却只有爬。
天空中,沃尔特·丹泽菲尔德坐在卫星里,用手撑着脑袋休息。尽管他坐着一动没动,卫星却带着他不断移动。他体内的痛苦增强了,也发生了变化,把他整个儿吞噬,直到他脑中只剩下痛苦,别无其他。这种过程,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我还能撑多久?他自问,我还能活多久?
没有人回答。
艾迪·凯勒十分满意,兴奋得发抖。她看着那只蚯蚓慢慢爬过地面,十分确定,弟弟就在蚯蚓身体里。
因为现在,她的肚腹深处,住着这只蚯蚓的思维。她能听到那单调的声音,“嘭,嘭,嘭”,应和着蚯蚓单调无聊的生命过程。
“从我身体里出去,虫子。”她咯咯笑着。这虫子对自己的新环境,会作何感想?
说不定,跟比尔现在一样,都吓呆了。我得盯着它,盯着这条一扭一扭爬过地面的生物,免得他走丢。“比尔,”她弯腰对蚯蚓说,“你看起来真滑稽,又长又红。你知道吗?”接着,她想,我该把他放进另一个人类的身体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样一来,一切都正常了——我会有个真正的弟弟,他在外面,不在我的身体里,还能跟我一起玩。
可是,另一方面,她身体里会住进一个陌生人。那感觉可不好。
该找谁呢?她自问。找个同学?还是大人?找巴恩斯先生,我的老师,还是……
找霍皮·哈灵顿。反正他也害怕比尔。
“比尔,”她跪下去,捉起蚯蚓,放在掌中,“你等着,我有个主意。”她举着虫子,靠近自己的体侧,靠近里头有硬块隆起的地方,“回里面来。反正你也不想当虫子,当虫子不好玩。”
弟弟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居然把我放到一个没有手,没有腿,连眼睛也没有的东西里面!我只能拖着身子到处爬!”
“我知道。”她身子前后晃动,掌中仍然捧着那条蚯蚓。蚯蚓已经没用了。“听着。你听得见吗?比尔,你想不想按我说的做?要不要我靠近霍皮·哈灵顿,让你进他的身体?这样,你就能有眼睛和耳朵,变成真正的活在外面的人啦!”
“我怕。”
“可我想。”艾迪仍然前仰后合,“就按我说的做吧,比尔。我们会给你一双眼睛,还有耳朵——现在就去。”
比尔没有回答。他的思绪已经离开了她,也离开了这个世界,进入了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艾迪想,他准是去跟那些黏糊糊的肮脏死人聊天去了。那些死人空空洞洞,像屎一样恶心,从来都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逃也没用,比尔。我已经决定啦!
漆黑的夜里,艾迪·凯勒穿着睡袍和拖鞋,沿着小路,匆匆忙忙朝霍皮·哈灵顿所住的房子一路摸索而去。
“既然想干,就得快。”比尔在她肚腹深处大喊,“他知道我们的计划——那些死人,他们跟我说了。他们说,我们处境危险。只要离得够近,我就能模仿某个死人的声音,吓唬他。他害怕死人。因为,他觉得死人就像父亲,很多很多个父亲,还有……”
“安静。”艾迪说,“我得好好想想。”一片漆黑中,她有点儿迷糊,摸不着方向,找不到穿过橡树林的小路。这会儿,她停了下来,深深吸气,借着头顶月牙的苍白微光,想弄明白究竟该走哪一边。
应该走左边,下山。她想,我必须小心,不能跌倒,否则,他会听到动静。他能听到很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几乎什么都听得见。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下走。
“我已经想好了该模仿谁,很不错的点子。”比尔还在唠叨,不肯闭嘴,“等靠近他,我就跟某个死人暂时交换——你会觉得不舒服,湿漉漉黏糊糊的——不过,只要几分钟。这样,死人就能从你体内直接跟他交谈。是不是很……”
“闭嘴。”艾迪急得要命——他们已经来到霍皮家上方,脚下能看到灯光。“拜托了,比尔,拜托。”
“可我得跟你解释呀,”比尔说,“等我——”
他的话突然中断。她肚腹中什么都没有了。她空了。
“比尔。”她唤道。
他不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眼前出现了从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上下浮动,升了起来,左右轻晃,浅色的毛发垂在身后,就像一条尾巴。那东西越升越高,跟她脸对着脸。它有一双小小的无神的眼睛,一张裂缝似的嘴巴,除了圆圆的坚硬小脑袋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只篮球。它嘴里吱吱叫唤了一声,随即又颤动着向上升去,就像松了手的气球。
她望着这东西,看着它越来越高,升到了树顶上。他仿佛在水里游泳一般,在从没接触过的陌生空气中不断上升。
“比尔,”她喃喃道,“是霍皮把你从我这儿弄出来的。是霍皮让你到了外面。”现在,你要走了。是霍皮逼你走的。“回来吧。”她嘴里说,心里却知道回来也没用。因为,他没法离开她,在外头独立生活。她知道。斯多克斯蒂尔大夫说过。他不能出生。这话被霍皮听了去,于是逼他出生。他知道一旦出生,比尔就得死。
你谁也模仿不了啦。她心里说,我跟你说了,保持安静,你偏偏不肯。
她极力睁大眼睛,拼命寻找,然后看见了——或者说,以为自己看见了——那披着毛发的坚硬小东西,在高高的空中……随即默默消失。她成了孤身一人。
不必再前进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转过身,沿着小路爬回山顶,垂着脑袋,闭着眼睛,一路摸索。回到家里,她又上了床。身体感觉很陌生,就像被撕裂开,空了一块。你要是肯安静,那有多好,她想,他就不会听到你的声音了。我早跟你说过。
比尔·凯勒浮在空中,能隐约看到东西,也能依稀听到声音。他能感觉到树木,还有在树木中移动的活生生的小动物。他感到有股压力拉扯着他,不断上升。他还记得自己要模仿的对象和台词,于是便开口说了出来。冰冷的空气中,他的声音又细又弱。接着,他的耳朵发觉声音太过细弱,于是他大声喊了出来。
“因为愚蠢,我们已经接受了可怕的教训。”他吱吱尖叫道。自己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他很满意。
身上的压力消失了。他上下浮动着,快活地游泳,接着一头朝下扎去,不断下降。就在碰到地面之前,他朝旁边一滑——霍皮·哈灵顿屋中的生命活动迹象引导着他,他一直滑到霍皮的屋顶上,悬在空中。
“这是上帝旨意的明证!”他用尖细的声音大喊,“这可怕的例子,是在告诫我们,是时候停止高空核试验了。我要你们,你们每个人,都给肯尼迪总统写信!”他不知道肯尼迪总统是谁。大概是个活人?他朝四周张望,却没看到人,只看到橡树林里的动物。有一只棕色羽毛的巨喙大鸟,瞪着圆眼睛,无声地扑扇着翅膀,朝他飞来。比尔吓得尖叫起来。
“你们每个人,”比尔一边在漆黑冰冷的空气中逃窜,一边继续叫道,“都必须写抗议信!”
苍白的月光下,比尔滑翔到树顶上方,眼睛闪光的大鸟紧跟着他。
猫头鹰终于捉住了他,一口吞下。比尔又回到了生物的体内。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能看能听的时间真短,现在就结束了。猫头鹰咕咕叫了一声,展翅而去。比尔对猫头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他毕竟只是只猫头鹰,不像艾迪有理智。
我能住在你身体里吗?他问。我能躲在这儿,免得被人找到吗?你尽可以到处飞,去哪儿都行。猫头鹰体内,除了他,还有老鼠的尸体,以及一只还在乱动乱抓的活物。那东西身体挺大,生命力强,还在挣扎。
比尔对猫头鹰说,飞低些。通过猫头鹰的眼睛,他看到了橡树林,清清楚楚,仿佛现在是大白天。他能看见几百万个不同的物体,全都一动不动。接着,他发现了某个在爬动的生物——某个活物。于是,猫头鹰朝这活物的方向飞去。爬行的活物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听到,仍然慢慢爬行前进,爬到了开阔地带。
一瞬间,这东西就被吞掉了。接着,猫头鹰又展翅起飞。好,比尔想,还有吗?
猫头鹰的捕猎活动持续了一整夜,一次又一次吞下猎物。下雨的时候,就像淋浴。到了白天,就陷入又长又深的睡眠。睡眠的时候是不是最惬意?没错。
比尔开口道:“弗格森不允许员工喝酒,因为他有宗教信仰。对吧?”
接着,他又说:“霍皮,那道光从哪儿来的?是上帝吗?我是说,这就跟《圣经》一样——《圣经》里的上帝降临,会有道光。这难道是真的?”
猫头鹰咕咕叫着。
他脑中,一千个死去的东西哀哀哭诉,争着要他注意自己。他倾听,复述,选择。“你这肮脏的小怪物,”他说,“听仔细了。你就待在这儿。我们在大街底下,炸弹炸不到我们。楼上那些人,都得死。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空间。给他们。”猫头鹰吓坏了,振翅而去,越飞越高,想躲开他的声音。但比尔不肯停下,仍然在死者中挑选,倾听。
“待在这儿。”他重复道。霍皮家的灯光再次进入视野。猫头鹰盘旋了一圈又飞了回来。它没法逃走。比尔逼它待在他想待的地方。他逼着猫头鹰不断接近霍皮的屋子。“你这呆蠢笨瓜,”他说,“就待在这儿别动。”
狂怒的猫头鹰用上了惯用的手段,它把比尔吐了出来。比尔想借助气流上升,没成功,重重落地,砸在腐殖土和植物上,不断翻滚,一路尖叫,最后落到了坑里,这才停下。
猫头鹰摆脱了控制,立刻高飞而去,消失在空中。
“让人类的慈悲心为证,”他躺在坑里,用一位牧师的声音说道。多年前,霍皮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了这位牧师的礼拜会,听了这位牧师的布道。“造成这种罪恶的正是我们自己;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人类愚蠢恶行的结果。”
没有了猫头鹰的眼睛,比尔眼前的景物又成了模糊一片。无比清晰、宛如白昼的景象消失,只剩下附近几个轮廓。是树。
模糊的夜空中,他还看见了霍皮家屋子的轮廓。
屋子不远。
“让我进去。”比尔动了动嘴巴,在坑里翻滚扭动,搅动了落叶,“我想进去。”
有一只动物听到了他的动静,警惕地远远逃开。
“进去,进去。”比尔说,“在这儿我活不长,我会死的。艾迪,你在哪儿?”她不在附近。他只能感觉到不远的屋子里,那个海豹肢症畸形儿的存在。
于是,他尽力朝那个方向滚去。
第二天一早,斯多克斯蒂尔大夫来到霍皮·哈灵顿家,想借用无线电发讯器,给沃尔特·丹泽菲尔德——那个坐在天上卫星里的病人——发消息。他发现无线电发讯器开着,还有几处灯也亮着。大夫莫名其妙,敲了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霍皮·哈灵顿,坐在海豹儿移动装置中央。霍皮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眼神中流露出警惕和防卫。
“我想再试一次。”明知徒劳,斯多克斯蒂尔仍不愿放弃用无线电联络的念头,“行吗?”
“行,先生。”霍皮回答。
“丹泽菲尔德还活着吗?”
“活着,先生。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霍皮的移动装置挪了挪,让开路,放大夫进门,“他肯定还在天上。”
“你怎么了?”斯多克斯蒂尔问道,“一整夜都没睡吗?”
“对,”霍皮回答,“我一直在研究怎么操作。”他动了动海豹儿小车,“这东西挺难驾驶。”很明显,他的心思都在小车上。小车撞到了桌子的一角。“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撞上的,是操作失误。”
斯多克斯蒂尔说:“你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
“我是比尔·凯勒。”海豹肢症畸形儿回答,“我不是霍皮·哈灵顿。”他举起右边的手部伸缩装置,指了指,“霍皮在那儿。从现在开始,它就是霍皮了。”
房间角落里躺着一块皱巴巴面团似的东西,只有几英寸长。那东西面目僵硬空洞,嘴巴是条裂缝,有点儿像人。斯多克斯蒂尔走了过去,捡起来。
“这本来是我。”“海豹儿”说,“不过,昨晚,我挨近了霍皮,跟他交换了。他抵抗得挺厉害。不过他怕我,所以我赢了。我一直不停地模仿死人,一个又一个。最后,我模仿了牧师,他投降了。”
斯多克斯蒂尔捧着那皱巴巴的小生物,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怎么操作无线电发讯器吗?”“海豹儿”急切地问道,“我搞不明白。我试过,就是搞不明白。我只能打开灯,开了又关上。一整夜我都在捣鼓这东西。”
他驾着移动装置来到墙边,让大夫看自己怎么伸出手部伸缩装置,扭开灯,然后关上。
斯多克斯蒂尔仍然盯着手中死去的小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早知道它活不久。”
“它活了一阵子,”“海豹儿”说,“大概有半小时。算挺厉害了,是不是?有一半时间是在猫头鹰身体里,不知道算不算。”
“我——我得干活了,联络丹泽菲尔德。”斯多克斯蒂尔终于说,“他随时会死。”
“嗯。”“海豹儿”点点头,“这东西我来拿吧。”他延长伸缩装置,斯多克斯蒂尔把胎儿递给他。“昨晚,有只猫头鹰把我吞了下去。”他说,“我不怎么喜欢待在它身体里,不过它的视力可真不错。我喜欢用它的眼睛看东西。”
“嗯。”斯多克斯蒂尔条件反射地回答,“猫头鹰有绝佳的夜视能力。那感觉肯定难忘。”大夫在无线电旁边坐下,“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海豹儿”回答:“首先,我得慢慢习惯这具身体。这具身体真重,我能感觉到重力……从前,我一直浮在空中。对了,我觉得这些伸缩装置棒极了,我已经能用它们干不少事情。”说着,他的伸缩装置四下挥动,碰了碰挂在墙上的装饰画,然后朝无线电方向轻轻一拍。“我得去找艾迪。”“海豹儿”说,“我想告诉她,我没事。她大概以为我死了。”
斯多克斯蒂尔打开麦克风,准备联络头顶的卫星。“沃尔特·丹泽菲尔德,”他说,“我是西马林郡的斯多克斯蒂尔大夫。你能听见吗?能听见就给我回音。”停了停,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能走了吗?”比尔·凯勒问道,“我现在能去找艾迪吗?”
“可以。”斯多克斯蒂尔揉了揉前额,振作精神,“你得小心。你昨晚干的事……你也许没法再换身体了。”
“我也不想再换了。”比尔回答,“这具身体就很好。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这还是头一回呢。”“海豹儿”瘦削的脸动了动,露出微笑,“我不再是别人身体的一部分啦。”
斯多克斯蒂尔又按下麦克风的按钮。“沃尔特·丹泽菲尔德,”他重复道,“你能听见吗?”这是徒劳吗?他心中摇摆不定,该不该再努力下去?
“海豹儿”驾着小车在房间里四处移动,仿佛被困住的巨型甲虫,“现在我出来了,能不能去上学呢?”
“能。”斯多克斯蒂尔喃喃回答。
“可是,有很多东西我已经会啦。”比尔说,“我跟艾迪一起上学,一起听课。我喜欢巴恩斯先生。你喜欢吗?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真想做他的学生。”“海豹儿”又说,“看到我,不知道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斯多克斯蒂尔一个激灵,反问:“什么?”接着,他明白过来。比尔说的是邦妮·凯勒。对,大夫想,真想看看邦妮会有什么反应,肯定有意思。这些年,她的风流韵事数也数不清,男人像走马灯似的换,这下可算是都报应全了。
他又按下麦克风按钮,试了一次。
巴恩斯先生对邦妮·凯勒说:“今天放学后,我跟你女儿谈了次话。我有种很清晰的感觉,她知道我们俩的事。”
“哎呀,基督,她怎么会知道?”邦妮呻吟着坐了起来,整理衣服,扣好衬衣。面前这男人,跟安德鲁·吉尔形成鲜明对比。吉尔总喜欢选在大白天,在露天跟她做爱,就在西马林郡大路两侧的橡木林中。那儿随时都会有人——或者说,有东西经过。第一次做爱,是吉尔一把抓住她,把她拖进了橡木林,没犹豫,没嘀咕,也不啰唆。后来,他们每次做爱,都跟那一次一样……也许,我该回他身边去。
也许,她想,我该离开这个家和这些男人,离开巴恩斯、乔治,还有我神神叨叨的女儿,跟吉尔公开同居,不去管邻居们的指指戳戳,高高兴兴地换种方式生活。
“嗯,要是我们不打算做爱,”她对巴恩斯说,“我们俩就出去走走,到弗罗斯特大厅去,听听卫星下午的广播。”
巴恩斯挺高兴,说:“好啊,路上,我们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可吃的蘑菇。”
“你是说真的?”邦妮问。
“当然。”
“小果子,”她摇摇头,“你这可怜的小果子,当初你干吗从俄勒冈搬到西马林郡来?就为了教小孩子,再四处转转找蘑菇?”
“这样的生活挺好呀,”巴恩斯回答,“比我过去的生活好多了,甚至比战前还要好。而且——我还有你嘛。”
邦妮·凯勒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手深深地插进外套口袋,来到大路上,迈着沉重的大步。巴恩斯在她身后,努力跟上她的步伐。
“我打算永远留在西马林郡。”巴恩斯说,“这儿就是我旅程的终点。”
他吐了一口气,又说:“虽然今天跟你女儿的谈话不太愉快……”
“没什么不愉快,”邦妮打断他的话,“是你的内疚感作祟。快走吧,我想听丹泽菲尔德的声音。至少他说话还挺有意思。”
她身后,巴恩斯先生找到了一朵蘑菇。他停下脚步,弯下腰。“是鸡油菌!”他高兴地叫道,“能吃,而且味道很好——”他采下这朵贴着地面的蘑菇,继续找下一朵。“我做个蘑菇炖菜,给你和乔治吃。”他又找到了一朵,对邦妮说。
邦妮点了一根安德鲁·吉尔工厂出品的特制豪华金牌卷烟,叹了口气,在长满了杂草的乡村橡木林荫道上踱了几步,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