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珍贵制品
米尔特·比斯克坐在直升机里,脚下是新近垦殖的沃壤。这里是火星上由他负责的区域。土地上郁郁葱葱——多亏他改建了老旧的供水网络,才为这块土地带来了春天。从前,这儿只有恒久不变的悲凉秋日,只有沙子、癞蛤蟆和干涸开裂的土壤,覆盖着从前遗留的粉尘,一片缺水的单调废墟。这全是上一次普罗克斯人和地球人冲突造的孽。
很快,第一批地球移民就会到来,他们会发表声明,占有一片片土地。然后,比斯克就能退休了。也许,他会回地球,或者,他会把地球上的家人接来,行使获取土地的优先权——作为重建工程师,这是他应得的。他负责的黄色地区,比其他任何工程师的区域进展都快。现在,他该获得奖赏了。
米尔特·比斯克俯身向前,按下远距通话器的按钮。“我是黄色地区重建工程师。”他说,“我需要一名精神病医生。只要现在有空的医生,谁都可以。”
米尔特·比斯克走进德温特医生的办公室。医生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我听说,”医生开口,“你是四十多个重建工程师中最有创造力的,所以你累坏了——这很自然。你已经连干了好多年的活儿。哪怕是上帝,干六天创世的活儿,也要休息呀!等你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从地球传来的便笺,我想你会感兴趣。”他从桌上拿起备忘录,“首批定居者即将到达火星……他们会安顿在你负责的区域。恭喜你,比斯克先生。”
米尔特·比斯克站了起来,“我能不能回地球?”
“要是你回地球,是想把家人接来,在这儿取得土地,那么——”
比斯克说:“我希望你帮我个忙。我太累了,太……”他打了个手势,“也许是太压抑了。反正,我想让你帮忙安排,打包我的工具和我养的瓦格植物,放进回地球的交通飞船里。”
“整整六年的辛苦劳作,”德温特大夫说,“到头来,你却要放弃应得的酬劳?我最近刚去过地球,那里还是你记忆中那样,一点儿没变……”
“你怎么知道在我记忆中,地球什么样?”
“或者,”德温特不露痕迹地修正道,“我该说,就像从前那样,挤挤挨挨全是人,一座小小的公寓里挤了七户人家,共用一间小得可怜的厨房。高速公路也堵得要命,不到上午十一点根本别想动。”
“六年了,我身边只有自动机器设备。”比斯克回答,“身边挤挤挨挨全是人,倒能让我松口气。”他心意已决,不管他在这儿做出了多大贡献——或者应该说,就因为他在这儿做了贡献,他才要回家。精神科医生说什么都没用。
德温特大夫用轻柔愉快的调子继续道:“要是我告诉你,你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在第一批来火星的乘客名单中呢?”他又从整洁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仔细看了看,说:“菲·比斯克太太,还有劳拉·C.比斯克、琼·C.比斯克,一位成年女士,两个小女孩。这是你的家人吧?”
“没错。”米尔特·比斯克机械地回应道,眼睛却直愣愣盯着前方。
“所以,你看呀,你没法回地球了。快带上假发,准备去三号机场迎接她们吧!别忘了换掉你的牙齿。你现在还戴着那副不锈钢的假牙呢。”
比斯克一脸懊恼地点点头。普罗克斯—地球战争引爆了核弹,降下的辐射尘让所有的地球人都失去了头发和牙齿,比斯克也一样。他在地球买过昂贵的假发。不过,火星黄区的重建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次也没有用到过假发。至于牙齿,他个人觉得不锈钢的假牙比自然色的塑料牙舒服多了。不过,这只能说明,他实在太缺乏人际交往。他心中略略有些内疚,德温特大夫也许是对的。
不过,内疚并不是新鲜事。自从打败普罗克斯人后,他一直觉得内疚。他对战争愤愤不平,两个对立的文明,都有正当的需求,其中一个却要受苦受难,这不公平。
火星也是战争争夺的焦点。两个文明都想把火星当作殖民地,以疏散过量的人口。感谢上帝,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地球采取了正确的策略……幸亏如此,此刻在火星修修补补的才是他这样的地球人,而不是普罗克斯人。
“顺便提一句,”德温特大夫说,“我碰巧了解到,你打算向重建工程师同伴发表演讲。”
米尔特·比斯克迅速抬起头。
“而且,”德温特大夫说,“我们也知道,他们此刻正在红区集会,准备聆听你的讲话。”他拉开抽屉,拿出个溜溜球,站起身,娴熟地玩起了“遛狗”动作。
“你打算做的演讲里充满了不理智的恐慌,说感觉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不对在哪儿。”
比斯克盯着溜溜球,“这是普罗克斯系统中流行的玩具。有一回,我在稳态报纸里读到过。”
“唔。据我所知,这玩具起源于菲律宾。”德温特大夫全神贯注,换成了“环游世界”动作。他玩得很不赖。“我在想,要不要冒昧给重建工程师集会送一份诊断书,证明你的精神状态有问题。虽然有些对不起你,不过诊断书会被大声朗读出来。”
“我坚持要在集会上做演讲。”比斯克回答。
“嗯,那么,我倒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你先去迎接来火星的家人。之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次回地球的旅行,费用由我们支付。你呢,你要答应,不在重建工程师集会上演讲,也不要通过任何途径把你缺乏根据的恐慌散播出去。”德温特紧紧盯着他,“毕竟,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第一批移民马上就到,我们希望大家心中安稳,不要节外生枝。”
“能帮个忙吗?”比斯克说,“让我看看你戴的假发,再看看你的假牙。这样,我才能确定你是个地球人。”
德温特大夫拎起自己的假发,拔出口中的假牙。
“我接受这个折中方案。”米尔特·比斯克说,“不过,你得保证,让我妻子来到我专门为她保留的那块地。”
德温特点点头,扔给他一个小小的白信封,“这是你的票。当然是往返票,因为你肯定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比斯克拿起信封,心中思忖。不过,这取决于我在地球上的所见所闻。
或者说,他们所允许的见闻。
他有种预感,他们不会允许他看到多少东西。应该说,在普罗克斯技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让他看到真实的地球。
飞船抵达地球。一位身着漂亮制服的导游正在等候,“您是比斯克先生?”
导游苗条诱人,非常年轻。她迅速朝前跨了一步,自我介绍道:“我是玛丽·爱波赛斯,负责帮您制订游览计划并陪伴您。在您短暂逗留期间,我会带您参观这颗星球。”她露出明媚的职业笑容。比斯克吃惊不小。“我会时时刻刻陪在您身边,无论白天黑夜。”
“夜里也一样?”他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没错,比斯克先生。这是我的工作。您在火星上劳作了这么多年——对您的劳动,我们地球人理当鼓掌喝彩并高度评价——不过,您乍一回地球,肯定会有些摸不着方向。”她亲密地贴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引向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机,“您想先去哪儿?纽约城?百老汇?俱乐部、戏院、餐厅?……”
“不,先去中央公园。我想找一条长椅坐坐。”
“可是,比斯克先生,中央公园已经不存在了。您在火星的时候,那地方已经变成了专供公务员的停车场。”
“这样啊。”米尔特·比斯克说,“那么,旧金山的朴茨茅斯广场也行。”他拉开了直升机的门。
“那个啊,也成了停车场。”爱波赛斯小姐难过地摇了摇头。她有一头长长的光亮红发。“我们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再想点儿别的,比斯克先生。公园还剩几个,一个大概在堪萨斯州,还有两个在犹他州南部,靠近圣乔治。”
“真是坏消息。”米尔特说,“我能不能用一下那边的安非他明[34]自动贩卖机?我得投币买一剂,提提精神,高兴起来。”
“当然可以。”爱波赛斯小姐亲切地点头。
米尔特·比斯克走到飞船空港附近的兴奋剂自动贩卖机旁,把手伸进衣袋,找了一枚一角硬币,塞进了投币处。
硬币穿过整个贩卖机机身,落到人行道上,弹了开去。
“奇怪。”比斯克莫名其妙。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爱波赛斯小姐说,“您的一角硬币是火星制造的,只能在引力小的地方用。”
“唔。”说着,米尔特·比斯克把硬币放了回去。爱波赛斯小姐说得没错,他的确有点摸不着方向了。他立在一旁,一边看着她从自己身上找出硬币塞进投币口,让机器吐出一小管安非他明兴奋剂,一边琢磨。她刚才的解释虽然说得通,但是……
“现在是本地时间晚上八点。”爱波赛斯小姐说,“我还没吃过晚饭呢。您当然已经在飞船上吃过了。不过,您愿意带我去餐馆用餐吗?我们可以叫一瓶黑皮诺[35]葡萄酒,边喝边聊。您可以给我讲讲您模糊的预感。据我所知,您预感到恐怖,有什么不对劲,预感自己了不起的重建成就全都徒劳无益。我很想听听。”她引他回到直升机旁,两人钻了进去,一同挤在后座上。她的身体温暖柔软,肯定是地球人。米尔特·比斯克有些难为情,心怦怦猛跳,像是犯了疲劳综合征。他有很久没跟女人贴这么近了。
直升机的自动电路启动,从空港停机坪升起。比斯克开口道:“听着,我是已婚男人,还有两个孩子。我来地球是有目的的。我想证明,其实,在那场战争中,赢的是普罗克斯人,我们这些残存的地球人都是普罗克斯政府的奴隶,辛苦劳动……”他说不下去了。这没用。爱波赛斯小姐仍然紧紧挨着他。
直升机越过纽约城上空。“您真觉得,”爱波赛斯小姐反问,“我是普罗克斯间谍?”
“不——不是。”米尔特·比斯克回答,“我想不是。”从目前情况判断,不太可能。
“您在地球逗留期间,”爱波赛斯小姐继续说,“别去住那些狭小吵闹的酒店了。您就住我家吧,我在新泽西有一套公寓,那儿地方宽敞。我非常欢迎您来。”
“行。”比斯克觉得争辩也没用,于是应承下来。
“好。”爱波赛斯小姐对直升机发出指令,直升机转向北方。“我们去我的公寓用晚餐,这样省钱。而且,现在这时候,随便哪家过得去的餐馆都得排两小时的队,很难找到空位。您大概已经忘了这儿的情况。我们可以把这儿一半的人口移民去火星,真是太好了。”
“嗯。”比斯克的身体仍然绷得紧紧的,“他们会喜欢火星的。我们的重建工作很出色。”说着,他心中又涌起一些热情,为自己和伙伴们的重建工作自豪,“等您亲眼看过就知道了,爱波赛斯小姐。”
“叫我玛丽。”说着,爱波赛斯小姐整理了一下自己鲜红的假发。直升机机舱太狭窄,稍稍一动,假发就移位了。
“好。”比斯克应道。他心中有一丝不安,觉得有负妻子。不过,总的来说,感觉挺好。
“地球上变化很大。”玛丽·爱波赛斯说,“人口过剩的压力太大。”她按了按自己的假牙——假牙也移位了。
“嗯,我看到了。”米尔特·比斯克应道,同时也整了整自己的假发和假牙。我会不会弄错了?他自问。毕竟,脚下就是纽约城的灯火。地球绝对不是无人的废墟,文明保存完好。
可是,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幻觉,是未知的普罗克斯精神技术操纵他大脑的结果?他口袋里的一角硬币确确实实从安非他明贩卖机里掉了下来,这可是一点儿不假的事实。这是不是说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只是小细节,背后却藏有可怕的秘密?
也许,那地方根本没有贩卖机。
第二天,他和玛丽·爱波赛斯去了犹他州南部山脉附近,那里有仅剩的几个公园之一。公园很小,不过里头绿意盎然,赏心悦目。米尔特·比斯克歪在草地上,望着一只松鼠。毛茸茸的松鼠跑向一棵树,步伐像个棒球手,灰色的大尾巴在身后抖动,仿佛小河的波浪。
“火星上没有松鼠。”米尔特·比斯克睡意朦胧地说。
玛丽·爱波赛斯穿着露出大半个身体的日光浴泳衣,四肢伸开,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这儿真好,米尔特。在我想象中,火星就是这个样子。”远处的道路上车流滚滚。车流的噪音让米尔特想起太平洋的波浪,催人入眠。一切安好。他丢了个花生给松鼠。松鼠转了向,迈着威基特的步子,朝花生蹦跳过来,聪明的小脸不住地抽动。
松鼠拿到了花生。它就地坐下,直着身体,爪子捧着花生。米尔特·比斯克又朝它右边丢了一颗。松鼠听到花生落到枫树叶子中间,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这让米尔特想起从前跟家里猫咪玩过的游戏。猫是他和哥哥的宠物,是只公猫,年纪很大,整天睡眼朦胧。那会儿地球上人口还没有过剩,家里饲养宠物还是合法的。有时候,他会趁南瓜(猫咪的名字叫南瓜)快睡着的时候,把某样小东西丢到房间的角落里。闻声,南瓜会猛地惊醒,圆睁双眼,竖起耳朵,不住转动。之后的十五分钟里,它会一直坐着,仔细倾听,凝神观看,琢磨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这是他跟这只老公猫开的善意玩笑。想起南瓜,米尔特心中难过。南瓜,他最后一只合法的宠物,它死了多少年了?不过,等到了火星,宠物就又会合法了——想到这儿,他高兴了一些。
这几年,重建火星的时候,他也确实养了宠物。他养了一株火星植物。他把植物带到了地球,现在就放在玛丽·爱波赛斯公寓客厅的咖啡桌上。在这儿,植物的枝条蔫蔫地垂了下来,陌生的地球环境不适合它。
“奇怪。”想到这儿,米尔特嘟哝道,“我的瓦格植物居然没有茁壮生长。我还以为,在地球湿润的环境里……”
“因为重力,”玛丽闭着眼睛回答,“地球引力对它来说,太强了。”她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看来就快睡着了。
米尔特望着女子仰面朝天的轮廓,记起南瓜,还有对南瓜开的玩笑。入眠前这一刻,半醒半睡,意识和潜意识混在一起……于是,他伸手捡起一颗鹅卵石。
他把鹅卵石扔进玛丽头边的树叶中。
玛丽立刻坐了起来,双眼受惊圆睁,日光浴泳衣带子松开,从身上滑下。
她的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玛丽,”米尔特说,“我们地球人早就没法控制我们耳朵上的肌肉组织了!就连神经反射也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玛丽一边系带子,一边迷糊地眨着眼睛。
“我们竖起耳朵的本领已经退化啦!”米尔特说,“狗和猫才能竖起耳朵。光是检查我们的外形,是没法知道这一点的——因为那些肌肉仍然存在。所以,你犯错误啦!”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玛丽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她全神贯注地整理日光浴泳衣的胸衣,不理会米尔特。
“我们回公寓吧。”米尔特站了起来。他不想再在公园里闲躺了,因为,他已经不再相信公园真实存在。不真实的松鼠,不真实的草地……会有真实吗?他们会让他看幻象底下的真实吗?他十分怀疑。
两人朝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机走去,松鼠跟了他们一小段路。接着,它把注意力转向另一家地球人,其中有两个小男孩。孩子们给松鼠扔坚果,松鼠劲头十足地蹦了过去。
“像真的一样。”米尔特评论。确实像真的。
玛丽说:“德温特大夫不在这儿,真是太糟糕了。他本可以帮你的。”她的声音出奇地冷硬。
“我想也是。”米尔特回答。两人钻进直升机。
两人回到玛丽的公寓,火星瓦格植物已经死了。显然,是死于脱水。两人站在死去的植物前,看着这株曾经鲜活的植物,变成死气沉沉的干裂植株。
“这个,再怎么解释也没用。”米尔特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地球本该比火星更加湿润。哪怕重建工作做得再好,火星的湿度也比不上地球。可是,这株植物却彻底脱水而亡。这说明,地球空气中已经没有水分了。我猜,这是因为普罗克斯炸弹把海洋蒸发干了,对吧?”
玛丽什么也没说。
“我不明白的是,”米尔特说,“你们族人为什么还要在我眼前保持幻象。我明明已经完成了工作。”
沉默片刻后,玛丽说:“也许还有其他星球需要重建,米尔特。”
“你们的人口有这么多?”
“我是说这儿,地球。”玛丽说,“地球的重建工作得花上好几代人的时间。我们需要每一位重建工程师,需要你们所有人的才华和能力。”她补充道,“当然,这么说只是顺着你的假设,逻辑推断而已。”
“那么,我们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就是地球,所以你们才放我来这儿。其实,是想让我留下。”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清清楚楚。“我再也回不到火星,见不到菲了。你是她的替代品。”这样,都说得通了。
“嗯,”玛丽嘴角微弯,“应该说,是我想代替她。”她抚摸他的手臂,赤着脚,穿着泳衣,慢慢朝他越贴越近。
他吓坏了,连忙后退,麻木地捡起死去的植物,来到公寓垃圾处理通道前,把干得发脆的植物丢了进去。植物瞬间消失。
“现在,我们该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了。要是有时间,再去一趟华盛顿特区的史密森尼博物馆。他们要我把你的行程排满,免得你空下来东想西想。”玛丽的声音很起劲。
“可是,我已经在东想西想了。”米尔特看着她脱下身上的日光浴泳衣,换成灰色的羊毛针织裙。现在你知道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切无法阻止。每个完成片区工作的重建工程师都会经历这一遭,我不过是头一个而已。
至少,我并不孤单。想到这儿,他觉得好受了些。
“我看起来怎么样?”玛丽一边在卧室镜子前涂抹着唇膏,一边问。
“挺好。”他漫不经心地回应,心里仍在琢磨。不知玛丽会不会挨个跟所有的重建工程师见面,然后成为他们的情人。玛丽表里不一,不是地球人。这还不算,他连这样的玛丽都保不住。
他想,我居然会为失去玛丽感到难过,真是没道理,不该有这种念头。
他明白,自己喜欢玛丽。不管她是不是地球人,玛丽是活生生的。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虽然地球人输了,总算没输给影子,而是输给了活生生的有机体。这么一想,他又高兴起来。
“我们要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啦,准备好了吗?”玛丽轻快地说道,露出微笑。
之后,在史密森尼博物馆,看过“圣路易斯之魂”[36]和怀特兄弟了不起的古代飞机(飞机太老,看那模样,少说也有一百万年历史)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暗暗期待的展览。
他没跟玛丽打招呼——她正入迷地望着一盒天然未切割的宝石——悄悄溜了开去。片刻后,来到一块围着玻璃墙的区域。牌子上写着:
普罗克斯军队,2014
里面,僵立着三个普罗克斯士兵。他们端着随身武器,黑洞洞的枪口污秽肮脏,立在用自己的飞船残骸拼凑成的临时掩体里。染血的普罗克斯旗帜无力垂下。这是一群被打败、被包围的敌人。这三个生物马上就会投降,或者被杀。
几个地球参观者来到展览前,呆呆地望着里头。离他最近的是个灰头发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米尔特·比斯克对他说:“跟真的一样,嗯?”
“是啊。”男子回答,“你参战了?”说着,他瞄了米尔特一眼。
“我参加了重建。”米尔特说,“我是黄区工程师。”
“哦!”男子点点头,像是觉得他挺了不起,“哎呀,这几个普罗克斯人真吓人,就像要从展览里走出来,把我们都杀掉。”他咧嘴一笑,“得夸他们一句,普罗克斯人真能打。他们投降前,可是好好打了一仗。”
男子的妻子站在他身边,也是灰发,神情紧张,不满地说:“他们手上拿着枪,吓得我发抖。太真实了。”说着,她走了开去。
“你说得对。”米尔特·比斯克接过话头,“他们的确真实得吓人——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真的。”这种展览,不必制造幻象。因为,真实的东西就在身边,唾手可及,十分方便。米尔特从护栏下钻了进去,摸到透明的玻璃,抬起脚,用力一踢。玻璃碎裂,碎片雨点般落下,发出嘈杂巨响。
玛丽闻声赶来。米尔特从僵立的普罗克斯人手里拿过一把步枪,将枪口对准玛丽。
玛丽停下,喘着气,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我愿意为你们工作,”米尔特用专业的姿势端着步枪,“毕竟,我的种族已经消亡,我不可能为他们重建殖民地。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我要知道真相。让我看看真实的地球,我就回去工作。”
玛丽说:“不,米尔特,要是你知道了真相,就活不下去了。你会调转枪口,对着自己。”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同情。可她的眼睛却又大又亮,神情机警。
“那么,我就杀了你。”他回答,“之后,再自杀。”
“等等。”她思索着,“米尔特,别逼我。现在,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成了这般悲惨模样,要是让你看到自己星球的真实模样,你觉得自己会怎么样?地球上那副景象,就连我也看不下去,而我不过是——”她犹豫了。
“说啊。”
“我不过是——”她挤出几个字来,“一个游客。”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是对的。”他说,“说出来,承认吧。”
“你是对的,米尔特。”她叹了口气。
两名穿制服的博物馆守卫握着手枪出现了,“你没事吧,爱波赛斯小姐?”
“目前没事。”玛丽回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米尔特,还有他手中的步枪。“待命。”她命令两名守卫。
“是,长官。”守卫应道,没有动。
米尔特问道:“地球女人,有没有活下来的?”
怔了一会儿,玛丽回答:“没有,米尔特。不过,生物分类上,我们普罗克斯人跟你们是同一个属,这你清楚。我们可以跟你们交配,产下后代。这么说,你有没有好过些?”
“嗯。”他回答,“好多了。”其实,他只想立刻调转枪口,对着自己。他费尽全力,才算抑制了这个冲动。他一直都是对的。火星三号机场的那东西不是菲。“听着。”他对玛丽·爱波赛斯说,“我要回火星。我来这儿是想证明些东西,现在已经得到了证明。我想回去了。也许,我还会跟德温特大夫会面,请他帮我。对此,你有反对意见吗?”
“没有。”她似乎能理解他的感受,“毕竟,在火星,你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你有权利回去。不过,到头来,你总得来地球,着手重建。我们可以等上一年,甚至两年。不过,火星总会住满人,我们需要另外的空间。在这儿,重建工作会更加困难……你会看到的。”他看得出,她努力想笑,却没笑出来。
“我很难过,米尔特。”
“我也很难过。”米尔特·比斯克说,“咳,那株瓦格植物死去的时候,我就开始难过了。那时候,我就明白了真相——我明白,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有件事也许能引起你的兴趣。你的同伴,红区工程师克利夫兰·安德,代替你在集会上做了演讲,把你的猜疑加上他自己的猜疑,传递给了大家。大家投了票,决定派一名官方代表来地球调查。这名代表已经上路。”
“我的确有兴趣。”米尔特回答,“不过这不重要,也改变不了事实。”他放下步枪,“我现在能不能回火星?”他深感疲惫,“告诉德温特大夫,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他想,准备好他所有的精神治疗技术,想要治好我,少了恐怕不行。“地球上的动物呢?”他问道,“有没有活下来的物种?比如狗、猫?”
玛丽瞄了一眼博物馆守卫,跟他们在一瞬间无声地交流了几句。接着,玛丽回答:“也许,现在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米尔特·比斯克问道。
“让你看看没关系。只看一会儿。你对事实真相的接受程度比我们设想的要好。在我们看来,你有权利看到真相。”她又说:“米尔特,狗和猫都活下来了,现在生活在废墟里。来看看吧。”
他跟在她身后,心想:没准,自从我们见面以来,她第一次说对了——我也许并不想看。我能承受真相吗?我能承受那些他们觉得我无法接受所以一直瞒到现在的事实吗?
到了博物馆出口坡道处,玛丽停了下来,说:“到外头去吧,米尔特。我在这儿等着,等你回来。”
他犹犹豫豫地走下了斜坡。
他看见了真相。
跟她说的一样,只有废墟。城市被削平,只剩下三英尺的高度。一幢幢大楼变成了一个个中空的广场,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无数废弃的陈旧庭院。他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新近造成的。这一大片无人的残骸简直就像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一直都是如今的模样。它们——变成如今的模样,到底有多少年了?
右手边,一个小小的精巧机械“扑通”一声落到了满是瓦砾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注视着这东西,看着它伸出一条伪足,试探性地掘入附近的一座喷泉。钢铁和水泥制成的喷泉顿时变成了粉末,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地面呈暗褐色——方才摧毁喷泉的时候,自动维修机器放出的原子热能把地面烤焦了。米尔特·比斯克想,这一定是个重建机器,跟我在火星上用的没多大差别。至少,这儿还有旧时残留,需要这台机器来清除。根据自己在火星上重建的经验,米尔特明白,几分钟之内,就会有另一台同样精巧的机械跟上,为新建筑打下地基。
荒废的街道对面,米尔特辨认出两个灰色细瘦的影子,注视着这小规模的清理工作。鹰钩鼻,天然的浅色头发盘成高高的螺髻,耳垂挂着重物,拖得很长——是普罗克斯人。
他们是来地球旅游的访客,来这儿见证战败种族的遗迹是如何被彻底抹掉的,享受其中的满足感。有一天,这儿会耸立起一座纯粹的普罗克斯城市,充斥着奇特宽广的普罗克斯建筑和街道,还有一幢幢完全相同、盒子似的大楼,大楼之下会有众多地下结构。普罗克斯公民,就像刚才那两位一样,会在各条坡道上来来往往,开始日常生活。坡道上会有行色匆匆的人流。米尔特心里思忖,不知道地球的狗啊、猫啊,会怎么样?玛丽说,它们现在生活在废墟里。以后,就连它们也会灭绝吗?
也许不会完全灭绝。博物馆、动物园之类的地方,还会有几只留存,成为供普罗克斯人赏玩的奇珍——老旧过时、无足轻重的生物圈最后的幸存者。
不过,玛丽说得对,普罗克斯人跟地球人是同一属的生物。就算普罗克斯人不跟残存的地球人通婚交配,他熟悉的人属生物也会继续存在下去。而且,他觉得,这两个种族之间一定会通婚的,他本人跟玛丽的关系就是预兆。作为个体,他们相差并不大。也许,还会有美好的结果。
美好的结果,他一边转身回博物馆一边想,就是出现一支既非纯普罗克斯人也非纯地球人而真正全新的种族。至少,我们还能存着这一点儿希望。
地球会被重建。他本人亲眼目睹了重建工作的进行。尽管进展缓慢,但也是进展。
也许是因为普罗克斯人缺乏他和他的工程师同伴们的重建经验。
不过,现在火星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他们可以开始在地球上工作了。地球的未来并不是全然绝望的。并不是。
他回到博物馆,来到玛丽身边,哑着嗓子开口:“劳驾,给我弄只猫,让我带回火星。我向来喜欢猫,尤其是条纹橘猫。”
一名博物馆守卫向同伴递了个眼神,说:“这我们可以安排,比斯克先生。我们可以弄一只——‘狮崽’,是这么说的吗?”
“我想,应该说‘猫崽’。”玛丽纠正道。
回火星的飞船上,米尔特·比斯克坐在座位上,膝头放着一只盒子,盒子里装着橘色小猫崽。他在脑中盘算:再过十五分钟,飞船就会降落火星,德温特大夫——或者说,那个假扮成德温特大夫的东西——会来迎接我。到了那时候,就太迟了。现在,从他坐的地方,能看到紧急出口内舱门,还有红色警示灯。
他有个计划,计划的中心就是那个舱门。不算理想,但也能行。
盒子里的猫崽伸出一只爪子,拍打着米尔特的手,尖利的小爪子从他手上扒过。他心不在焉地拉开猫咪的爪子,把手缩到猫咪够不到的地方。反正你也不会喜欢火星。他一边在心中对猫咪说话,一边站了起来。
他带着盒子,飞快地来到紧急出口前,迅速打开内舱门。空姐来不及阻止,他一步跨进气闸,同时锁上身后的内舱门。他在逼仄的气闸里待了一会儿,随即着手去扭沉重的外舱门。
“比斯克先生!”隔着内舱门,传来空姐发闷的声音。她正七手八脚地摸索着,拼命想把门打开,过来抓他。
他扭开外舱门时,盒子里的猫咪哀号起来。
你也怕?米尔特·比斯克停下了动作。
死亡,空虚,还有太空中绝对的寒冷,从开了一条缝的外舱门中渗进来,透入他全身。他闻到了死亡空虚而寒冷的味道。跟猫咪一样,他体内的本能也让他退缩。他犹豫了,抓着盒子,没有再推开外舱门。就在这一刻,空姐抓住了他。
“比斯克先生,”空姐快哭了,“您是不是疯了?老天在上,您到底在干什么?”她猛地一拉,关上外舱门,把紧急出口重新转到关闭状态。
“你明明知道我在干什么。”说着,米尔特·比斯克任由空姐把他拉回飞船,安顿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暗想,别以为是你阻止了我,不是你的功劳。我明明可以推开门,但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我会改主意?
之后,在火星三号机场,德温特大夫果真前来迎接他。
两人走向停泊在一旁的直升机,德温特大夫用担忧的口吻说:“我刚刚听说,在旅途中……”
“嗯,我是想自杀来着,但我改了主意。也许你知道为什么。毕竟你是精神科大夫,是研究我们心思的权威。”说着,他小心地跨进直升机,免得撞到装着地球猫咪的盒子。
直升机起飞,飞过湿润的绿色田野。田里种着高蛋白小麦。“你还会跟菲一起认领原定的那块土地吗?”德温特大夫问道,“毕竟,你已经知道了……”
“会。”他点点头。反正,据他所知,他别无选择,别无所有。
“你们地球人,”德温特摇摇头,“真是了不起。”他注意到米尔特·比斯克膝盖上的盒子。“盒子里是什么?地球生物?”他狐疑地看了看盒子里的猫崽。很明显,对他来说,这是异种外星生命,“真是古怪的有机体。”
“这东西能跟我作伴。”米尔特·比斯克说,“我工作的时候它能跟我作伴,不管是在火星上经营自己的私有土地,还是……”还是帮你们普罗克斯人重建地球——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东西是不是叫‘响尾蛇’?我听到它摇响自己的尾巴啦!”德温特大夫挪开身子。
“这是它在发出咕噜声。”米尔特·比斯克抚摸着猫咪。自动驾驶的直升机带着两人飞过单调的红色火星天空。米尔特明白,有这只熟悉的生物作陪,自己才能免于疯狂。有它在,自己才能继续活下去。他心存感激,虽然我的种族被打败、被摧毁了,幸好地球上仍有其他生物幸存。等我们重建地球的时候,我们得想法子说服普罗克斯当局,允许我们建造一个地球保护区。这就是我们下一步的任务。他又拍了拍猫咪——至少,我们还能存着这个希望。
德温特大夫在他身旁陷入沉思。他很欣赏米尔特·比斯克膝头盒子里装的那只模拟体。这只模拟体出自驻扎在第三行星的工程师手笔,工艺精湛。就连他,也觉得模拟体的技术成就令人钦佩。他很清楚其中的细节,米尔特·比斯克本人则不会明白。这个人工制品(地球人还以为是真正的有机体,来自他们熟悉的过去),会成为维系此人精神平衡的枢纽。
其他重建工程师怎么办?等他们一个个完成工作,无论是否情愿,都必须醒来,面对真相。该用什么帮他们挨过这一刻?
每个人都会有适合他们的人工制品。这一个,或许是条狗(狗的模拟体比猫更加精细);那一个,或许是个适婚年龄的女性。总之,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幸存的例外”——一个重要的、活着的生物。地球上的生物,其实已经全部灭绝。这些“例外”都是从业已灭绝的物种中精选出来,专为每个工程师制造的。只要研究每一个工程师的过去,就能找到线索,弄明白他们需要什么生物——比斯克就是例子。早在他猛然惊醒、惊恐不已、急着回地球的前几周,这只模拟体猫就已经准备就绪。再比如,另一名工程师安德,则需要一只鹦鹉。鹦鹉已经在制造当中。等到安德想要回地球的时候,鹦鹉就该完工了。
“我叫它‘雷霆’。”米尔特·比斯克说。
“好名字。”德温特大夫——最近这段时间,这就是他的头衔——回答。大夫暗自思忖:真遗憾,我们不能让他看到地球的真实模样。而他,居然接受了自己眼前所见的“地球”,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自己也知道,在两个种族打过如此规模的战争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幸存。很明显,是他自己拼命想要相信,地球上总有些遗迹躲过了劫难,哪怕是瓦砾也好。不过,话说回来,紧抓着幻影不放,正是典型的地球人思维。他们不是现实主义者,所以,才输掉了战争。
“这只猫,”米尔特·比斯克说,“肯定是抓捕火星蛇型鼠的好手。”
“没错。”德温特大夫附和,同时暗自补充,只要电池够用就行。他也伸出手,拍拍猫咪。
一拍之下,猫咪体内的某个闸门随即合上。猫咪咕噜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