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轮回
“邪教。”吟游诗人蔡大人若有所思地说。他正在仔细查阅接收机缓缓吐出的报告纸带。接收机锈迹斑斑,显然没怎么抹润滑油,它运作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还冒着带酸味儿的烟。蔡大人眼见其凹凸不平的表面已经开始泛起可怕的红色,就把它关掉了。过了一会儿,他读完了那条报告,把它和其他垃圾一同扔到垃圾箱中,将垃圾箱塞得满满当当。
“什么样的邪教呢?”吟游诗人宋武轻声问。他勉强打起精神,在肥胖的橄榄色皮肤的脸上挤出一个好奇的笑容,“你刚才说的是……”
“任何一个稳定的社会都会受到邪教威胁,我们的社会也不例外。”蔡大人捻着他那精心修剪过的手指,“有些社会底层的家伙总是会心怀不满,他们对命定的上位者怀有强烈的嫉妒心。于是,他们暗中勾结,组成极端而反叛的帮派。他们会在深夜集会,恶意诋毁社会公义。他们乐于败坏风俗和道德。”
“真恶心。”宋武附和道,“我是说,”他又赶紧补充,“这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有人参与这样的极端组织,举行如此令人作呕的邪教仪式。”他紧张地站起来,“如果你允许,我想去那边走一趟。”
“且慢,”蔡大人喝止道,“底特律那一带,你熟悉吗?”
宋武有些心虚地点头,“有一点点了解。”
蔡大人以他一贯雷厉风行的态度,迅速地做出了决断,“我现在就派你前往此地,调查后提交一份蓝标报告。如果该团体的确危险,就通知神圣军队。它毕竟是由最恶毒的家伙组建的——来自技术阶级。”他脸上透着鄙夷,“白人,多毛的大块头。等你回来,我们将给予你六个月的假期,让你到西班牙尽情游览那些古代城市的遗址。”
“白人!”宋武惊叫,脸都绿了,“但是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求您了,要是有其他人可以承担这一使命的话……”
“或许,你依然坚守着破羽大师的信条吧?”蔡大人扬起一边的眉毛,“破羽大师是位了不起的文献学者。我从他的作品中得到过一些启发。你知道的,在他看来,白人是尼安德特人的后裔。他们硕大的体型、密集的体毛和粗糙的相貌都昭示了一种先天不足,除了纯动物层面的欲望,他们理解不了更高深的东西。劝导他们皈依我们,根本是浪费时间。”
他严厉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要不是对你的忠诚有着非比寻常的信心,我不会委派给你如此重大的使命。”
宋武焦虑地捻了捻串珠。“赞美艾戎大神。”他咕哝道,“您真是太仁慈了。”
宋武溜进一台电梯,向上升去,耳边传来巨大的机器轰鸣和呼啸声,电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好容易才到了中央事务局大楼的顶层。他快步走过一道昏暗的长廊,长廊里有寥寥可数的几盏黄灯。过了一会儿,他来到扫描室门前,向机器人门卫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吟游诗人费胖先生在吗?”他问。
“在的。”机器人让到了一旁。
宋武进入办公室,经过一排排废弃的生锈的机器,走到仍有人使用的区域。他找到自己的妻兄,后者正在一张桌子旁边,一边弯腰查看图纸,一边吃力地亲手抄写材料。“愿您清虚寂静。”宋武小声招呼。
费胖不耐烦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我都跟你说过不要再来。要是军方知道我让你用扫描仪达到私人目的,他们肯定会把我锁在审问架上的。”
“小声点儿。”宋武咕哝道,他一只手扶在自家亲戚的肩膀上,“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让我看一眼,最后一次。”他橄榄色的脸上一副虔诚哀告的表情,“我很快就会得到报应。这将是你我最后一次交谈。”
宋武的表情很快又从可怜巴巴转变得带有几分狡黠,“你肯定不想从此灵魂备受折磨吧。现在这种时候,你都没有机会给我什么补偿了。”
费胖哼了一声,“好吧,但是看在艾戎大神的分上,你动作快点儿。”
宋武快步走向主扫描仪,坐进一个摇摇晃晃的篮子里。他把控制器打开,前额紧贴在目镜上,插入了自己的身份证,指示时空的指针晃动起来。那台古老的机器慢慢地、很不情愿地启动了,开始追踪他在未来时间线上的行动轨迹。
当宋武观察身处未来的微缩的自己时,他的手在发抖,身体也在战栗,汗水从脖子上流下来。苦命的宋武啊,他郁闷地想。八个月后,那个微小的身影还在忙忙碌碌地尽职工作。他备受折磨,到处碰壁,每天都在忙、忙、忙。时间继续向后推移,他看到自己倒地身亡。
宋武的眼睛从目镜前移开,等着自己的脉搏平复下来。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事情,他都可以承受,包括见证自己的死亡。随后的部分,才让他不敢看。
他默默祈祷了一会儿。他斋戒的程度够了吗?在四天的自我鞭笞净罪期间,他用上了金属头的鞭子,这已经是最重的自我刑罚了。他散尽了所有财富,打碎了母亲留给他的精美花瓶——一件贵重的传家宝。他在市中心的污泥里打过滚,当时有上百人看到过,可以作证。这些应该已经足够洗清罪孽了吧。他拥有的赎罪时间真的不多!
他感觉到了一丝勇气,坐直身体,把眼睛放在目镜上。他吓得浑身发抖。要是结局没变怎么办?要是他受的折磨不够怎么办?他操纵控制杆,让时空指针指向时间线上他死亡之后。
宋武尖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他的未来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根本就没有任何改观。他的罪孽太重,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洗清。赎罪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他并没有很多年的时间。
他离开那台扫描仪,经过妻兄身边。“谢谢。”他小声说道,声音是颤抖的。
费胖那一贯公事公办的棕色脸膛上居然显现出一丝同情,“坏消息吗?下一世的情况不妙?”
“岂止是坏消息啊。”
费胖的同情转眼就变成了正义的申斥,“除了怪你自己,还能怪谁?”他板着脸质问,“你明知今生的所作所为将决定下一世的祸福。如果你将来要沦落成低等动物,就应该回想一下你以前的恶劣行为,忏悔你曾犯过的罪孽。正所谓天道无情。因果报应才是真正的公平。你今生的善恶决定你来生的果报。你本应无怨无悔,而只有理解和悔过。”他转眼又被好奇心征服,“来生你会变成了啥?蛇吗?还是松鼠?”
“这不关你的事。”宋武闷闷不乐地走向出口。
“我自己看不就得了。”
“随便。”宋武郁闷地回到走廊里。他已经被绝望搞得晕头转向:他的归宿没有改变,还是老样子。
八个月之后他就会死。有多种瘟疫在当今人类的居住地肆虐,他会死于其中之一。他将会发烧,浑身出现红疹,在燥热中翻滚挣扎,痛苦不堪。他的内脏将衰竭,身体极度消瘦,两眼上翻,在经历一段持续不停的痛苦之后死去。他的尸体将被埋入乱葬坑,跟几百具其他尸体在一起。可能会死整条街的人,尸体由机器人清洁工运走,这些家伙不会被感染。他的遗体将在郊区的公用垃圾焚烧炉中被烧掉。
与此同时,那永恒的光点——宋武的灵魂,会从此生赶往另一世。但他的灵魂不会得到升华,而是会沉沦。他已经在扫描器上看到过很多次自己灵魂堕落的过程。总是一成不变的可怕画面——一幅令他难以承受的画面——他的灵魂总是如石头般不断下坠,落入轮回道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犯过罪。年轻时,宋武曾经跟一个黑眼睛的长发少妇有过一段情,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膀和后背上。诱人的红唇、丰满的胸部,还有那翘起的臀部,总是让他欲罢不能。她是他朋友的妻子,属于武士阶层,但宋武却把她变成了自己的情妇。他当时还认为有足够的时间洗刷罪孽。
但他错了:轮回很快就要到来。瘟疫来袭,他不再有足够的时间绝食、祈祷和行善。他注定会堕落,直接投胎到某个臭气翻涌的破烂行星,困在某个红巨星周围,困在一个充斥着污垢和腐烂物的横无涯际的深渊之中,那里是最低等的丛林世界。
在那里,他将成为一只长有闪亮翅膀的苍蝇,一只肥大的蓝屁股食尸者,只知道嗡嗡叫着,在巨蜥蜴的腐烂尸体间爬来爬去,吞吃那些恶臭污秽之物。这些蜥蜴都是在互相搏斗中死去的。
从这片深渊之中,从这个满是害虫的病态而肮脏的星系开始,他还要千辛万苦地重爬一遍无穷无尽的宇宙等级阶梯。他花费了亿万年才爬到现在的位置,成为地球上的一名人类,有幸身处明亮温暖的太阳系。现在,他只能重来一遍了。
蔡大人笑容可掬,“艾戎大神保佑你。”机器人船员检查完锈迹斑斑的观察飞船,终于批准飞船在有限范围内飞行。宋武慢慢进入飞船,坐在残缺不全的驾驶台前。他无精打采地挥挥手,然后狠狠关上舱门,手动把它拧紧。
飞船摇摇晃晃地飞上午后的天空。他不情愿地看了下蔡大人传给他的报告和观测记录。
廷克主义是个小教派。他们仅有几百名信徒,全部来自技工阶层——所有社会等级中最被人蔑视的一个。吟游诗人当然在社会顶层,他们是社会之师,引领人类到达清虚境界的圣人。然后是诗人,他们把关于伟大的艾戎·胡的传说编写成传奇故事。传说,艾戎生活在可怕的疯狂年代。诗人之下就是艺术家,然后是音乐家,然后是普通工人——他们监管机器人劳工。地位再低点儿的就是商人、武士、农民,最后,处在最底层的,才是技工。
大多数技工都是白人——大块头、皮肤苍白的家伙们,体毛多得难以置信,像大猩猩;他们跟大猩猩的相似程度惊人。也许他们的确跟尼安德特人有着血缘关系,因而根本不可能达到清虚境界。宋武一直自居为非种族主义者,他不喜欢那些把白人称为劣等种族的家伙。有些极端主人者认为:如果允许白人跟其他高等种族通婚,就会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
不管怎样,这个问题都没有现实意义,没有任何正派、自尊的高阶层女人——印第安、蒙古或班图[28]人种——会自甘堕落到允许小白接近自己的地步。
在他的飞船下方,荒凉的旷野向四面延伸,一副阴森丑陋的景象。虽然如今大多数的废墟都已经被泥土和荒草覆盖,但没有植被的红色土地仍旧大片大片地裸露着,布满溶渣的地方也仍旧清晰可见。他可以看到地面上忙碌的人类和机器人,还能看到遍布在绿色原野上的小小的棕色村庄,围成一个又一个圆圈,数不胜数;有时还会有古老城市的废墟——地面上的巨大疤痕,像张开的妄言之口,暴露在天空下。这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至少现在还没有。
前方就是底特律地区了,据说,这儿的名字来自一名早已被遗忘的精神领袖。这里的村庄比别处密集。他的左边是一片铅灰色的水面,依稀像是湖泊。更远处是什么,就只有艾戎知道了。没人去过那么偏远的地方。那边已经不再有人烟,只有野兽和来自北方的重度核辐射污染区的变异生物。
他让飞船降落。右手边是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一台农垦机器人正在用焊接在其腰间的金属钩耕地,这个部件是从某架被丢弃的机器上拆卸下来的。宋武的飞船笨拙地落地,弹了几下才停住。机器人不再挥舞金属钩,惊异地抬头看他。
“清虚与您同在。”宋武爬下飞船时,机器人顺从地说道,声音十分刺耳。
宋武把他那叠报告文件收起来,放进公文包。他关上飞船舱门,快步走向城市的废墟。机器人重新开始拖曳着它生锈的金属钩翻耕坚硬的地面。它伤痕累累的身体吃力地弯下去,缓慢、沉默、任劳任怨地干着活儿。
当宋武疲惫地在错落交杂的建筑废墟和垃圾间前进时,听到一个小男儿尖声问道:“吟游诗人,您去哪儿?”这是个黑脸的班图族小男孩穿一件满是补丁的红色破衣服。他像小狗一样跟在宋武身边跑,一路蹦蹦跳跳,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宋武马上提高了警惕;他跟黑发女孩曾有过的纠缠让他学会了基本的伪装和回避技巧。“我的飞船坏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这种状况当然很常见。“它是我们那地方能用的最后一艘飞船。”
那男孩跳了起来,爆发出一阵笑声,落下的时候踏坏了几丛生长在路边的绿色野草。“我知道有人能修好它。”他没心没肺地大叫。
宋武脉搏跳动的速度都变快了。“哦?”他咕哝了一声,一副没兴趣的样子,“这里的确有些人,还在从事不大光彩的修理行业。”
男孩严肃地点头。
“是那些技工吧?”宋武追问,“他们的人数多不多?都在这些老旧的废墟附近住吗?”
这时,出现了更多的黑脸小男孩,还有些黑眼睛的班图族小女孩。他们蹦跳着从垃圾和废墟间出现。“你的飞船出什么毛病了?”其中一个大声地问宋武,“它飞不动了吗?”
他们都在他身边,喊叫、奔跑。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进。这帮小孩可真野,一点儿教养都没有。他们在地上打滚、打架,翻着筋斗,互相追逐,跟疯了一样。
宋武问:“你们中有多少人受过启蒙课程呢?”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孩子们心虚地互相看着,没有一个人回答。
“仁慈的艾戎啊!”宋武惊恐地叫起来,“你们都没有上过学?”
孩子们羞愧地低下头。
“那你们还怎么顺应天意生活?怎么了解自己的宿命?这真是太过分了!”
他用一根肥嘟嘟的手指指着那些男孩,“你们有没有时时刻刻为来生做准备呢?有没有坚持每天反省,净化自己的灵魂?有没有坚持拒绝食物、性、娱乐、财富、学识和休闲的诱惑?”
但答案显而易见。他们肆意的笑闹已经证明这些小孩还在蒙昧之中,远远谈不上什么清虚宁静。然而唯有达到清虚的境界,人才能了解永恒的命运。宇宙中的命运之轮一刻不停地旋转,众生皆在其中。
“你们就像是一群花蝴蝶!”宋武带着轻蔑反感地说道,“你们跟野外的鸟兽没有什么两样,同样顾不上明天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仿佛明天不会来临似的。就像那些昆虫——”
但说到昆虫,他就想起那只翅膀闪亮的蓝屁股苍蝇,在腐臭的蜥蜴尸体上攀爬。宋武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呕吐的冲动,继续大步向前。渐渐地,村庄在前方出现了。
周围有农夫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熔渣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土,几根干瘪的麦秆耷拉着头,摇摇晃晃。土地的状况非常糟糕,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土地都差。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踩着的是金属地面。金属几乎是直接裸露着。弯腰劳作的男女用白铁罐浇灌弱小的庄稼。这些老旧的金属容器都是从废墟里捡回来的。还有一头牛拉着一辆简陋的运货车。
另一块地里有些女人,正在用手拔草。所有人都行动迟缓,样子愚蠢迟钝,全都被土地里的十二指肠钩虫感染了。他们都光着脚。只有孩子们还没有被钩虫寄生,但很快也会的。
宋武仰首看天,感谢艾戎大神。在这里,人们承受着非同寻常的苦难,每个人都经受着痛苦的折磨。这些男女在人间炼狱中饱受炙烤,他们的灵魂很可能已经被净化到了惊人的程度。有个婴儿躺在阴凉处,旁边就是昏昏欲睡的母亲。苍蝇就在他的眼睛上爬。他的妈妈发出沉重而沙哑的呼吸声,嘴巴无力地张开,棕色的面庞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她的肚子鼓鼓的,已经再次怀孕。又一个永生的灵魂将要从较为低级的阶层开始向上攀爬。她硕大的乳房从肮脏的袍子里露了出来,耷拉着。昏睡中的她一翻身,乳房便微微晃动。
“你们过来。”宋武厉声招呼那帮跟着他的黑脸小孩,“我要跟你们谈谈。”
那些孩子向他靠近,眼睛都盯着地面,默默地围在他的身边。宋武坐下,把公文包放到一边。他娴熟地盘腿打坐,完全符合艾戎教义书第七册中要求的传统坐姿。
“我来问,你们回答。”宋武宣称道,“你们知道基本教义吗?”他眼神凌厉地环顾四周,“谁记得基本教义?”
有一两人举了手。大多数孩子悻悻地看向别处。
“第一条!”宋武厉声说道,“你是谁?你是宇宙轮回中的一颗尖埃。”
“第二条!你是什么?只是超越想象的无垠星空中的一粒微尘。”
“第三条!生命该如何度过?顺应天命。”
“第四条!你身在何处?在轮回阶梯中的某一级。”
“第五条!你来自何方?你历经无数次轮回。每次轮回,都会让你上升,或下降至其他等级。”
“第六条!下次轮回,你将前往何方?根据你在这一世的行为而定。”
“第七条!什么是正确的行为方式?顺应永恒之道,顺应那些组成了神圣六道的宇宙之力。”
“第八条!痛苦的意义何在?以此净化灵魂。”
“第九条!死亡的意义何在?让凡人从尘世中解脱,也许他能就此升入更高的境界。”
“第十条——”
但宋武的声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两个近似人形的身影正在向他靠近。高大的身躯,惨白的皮肤,大步跨过被烘烤着的田野,从一行行病怏怏的麦子中间走来。
那是来迎接他的技工。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人,他们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白色,像刚从石头下面挖出来的夜行昆虫一样。
他站起来,忍住恶心,准备向他们打招呼。
宋武说了句:“清虚至上!”那两人在他的面前停住了,他能够闻到来人的体味,像是麝香味,又像是绵羊的腥膻味。两个大块头的雄性白人,他们浑身都是汗,皮肤看上去又黏又湿。两人都留胡子,头发长且乱。他们身穿帆布长裤和长靴。宋武惊恐地瞥见他们胸口上茂密的体毛,就像是一张毛毯似的。他们的腋窝、胳膊、手腕上,甚至手背上,都有浓密的毛。也许破羽大师说得对,也许在这些人庞大、笨重、生长着金色毛发的身躯里,依然保存着原始的尼安德特人——那些根本算不上人的人——的血统。透过这两人的蓝眼睛,他仿佛看到了猩猩。
“嗨。”第一个白人说。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犹豫着补充说:“我名叫贾米森。”
“彼得·费里斯。”另一个人咕哝道。两人都没有注意通常的礼节。宋武有些不快,但竭力不表现出来。这是故意的,是在侮辱自己?还是仅仅出于无知?这不好说。正如蔡大人所说:在社会底层,总有一股由怨恨、嫉妒和敌意组成的暗流涌动。
“我在进行一次例行调查。”宋武解释说,“调查农村地区的出生率和死亡率。我会在这里待几天。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呢?酒店或者旅馆之类的。”
两个雄性白人陷入了沉默。“为什么?”其中一个莽撞地问。
宋武眨眨眼睛,“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自己做调查?如果你需要任何信息,我们都可以提供。”
宋武简直不敢相信,“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我可是一名吟游诗人!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你们足足比我低了十个等级。你怎么敢……”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乡下的这些技工,早就把自己的本分忘得一干二净。本地的吟游诗人干什么吃的?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社会结构崩坏吗?
他想到如果技工、农夫,还有商人被允许混在一起,甚至通婚,在同样的地方饮食,会诱发的种种风险,身体就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这样一来,整个社会的结构会完全崩塌。所有人出行都乘坐同样的车,使用同样的厕所……这简直不可想象。宋武面前突然展现出噩梦似的景象:技工们和来自吟游诗人与诗人等级的女人们一起生活、交媾。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横向的社会,人人平等,这让他惊恐万分。这完全违背天道、拂逆神意,疯狂年代重又来临。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本区的管理人在哪儿?”他问,“带我去见他。我要直接跟他对话。”
两个白人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沿着来路往回走。宋武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跟上了他们。
他们带他穿过凋敝的田野和饱受风沙侵蚀的荒凉群山——那里寸草不生。废墟在周围不断延展。在城市边缘,稀稀疏疏地散布着村落。他看到歪斜的简陋木屋,还有泥泞的街道。村里浮着一股恶臭味,那是垃圾和死亡的气息。
好多条狗睡在小屋下面。孩子们在恶劣、腐坏的垃圾堆里晃悠、嬉戏。几个老人坐在门廊上,表情空洞,眼神麻木。鸡在到处刨食,他还看到些猪和皮包骨的猫。还有那些有着生不完的锈的金属一层一层堆叠着,有的金属堆竟然接近三十英尺高。被红色熔渣覆盖的大楼到处都有。
村子外面就是真正的城市废墟——绵延几英里的断壁残垣;建筑的骨架、水泥墙、浴缸和烟囱;翻倒的金属壳,那是以前叫作汽车的东西。这些都是疯狂年代遗留下的痕迹。正是那被称作“疯狂年代”的十年,为人类历史最可悲的一段拉上了帷幕。在那之前的疯狂而迷乱的五百年,现在被称为“异端时代”,那时的人们对抗天意,妄图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们来到一座大房子前,这是一座两层的木制建筑。两个白人登上腐朽的楼梯。他们沉重的靴子踩在木板上,木板嘎吱作响,听起来极为不祥。宋武紧张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来到一个游廊,似乎是建筑的一个露台。
露台上坐着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肥胖官员,身穿一件没有系扣的马裤,他油亮的黑发梳在脑后,用一根骨簪别住,耷拉在又红又粗的脖子后面。他有高挺的大鼻头、扁平的宽脸盘、好几层的下巴。他正在用锡铁杯喝柠檬汁,眼睛盯着楼下泥泞的街道。两个白人出现时,他微微直了一下身子,看起来已经非常费力了。
“这个人,”名叫贾米森的白人指了一下宋武说,“他想要见你。”
宋武生气地推开他,自己走上前,“我是来自中央管理局的一名吟游诗人。你们认得这个吗?”他扯开袍子,露出胸前神圣军队的标志——镶金边的红色火焰图案,“我要求你们给我适当的礼遇!我来这里,可不是要被呼来喝去,应付某些……”
他说得有点儿多了。宋武强压怒火,用力握住公文包。肥胖的印第安人平静地打量他。两个白人已经晃悠到了露台远端,蹲在阴凉处。他们背过身,点了两根粗陋的纸烟。
“你居然允许这样?”宋武难以置信地质问,“这些人,混居在一起?”
印第安人耸耸肩,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愿清虚与你同在。”他咕哝着,“你要跟我一起坐会儿吗?”他平静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对方的不满,“来点儿柠檬汁?或者咖啡?柠檬汁对这些有好处。”他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巴,松软的牙床上到处都是溃疡。
“我什么都不想喝。”宋武气呼呼地说,然后坐在了印第安人对面的椅子上,“我这次来,是要进行一项官方调查。”
印第安人微微点头,“哦?”
“出生率和死亡率。”宋武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倾向印第安人的方向,“我坚决要求你把这俩白人赶走。我要跟你说的可是机密大事。”
印第安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大脸上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微微转身。“你们到街上去吧,”他下令,“随便干什么都行。”
两个白人一边小声埋怨,一边站起来,气冲冲地经过桌子旁边,皱着眉,相当不满地瞪着宋武。其中一个人还故意大声咳嗽,并向栏杆外吐痰,显然是在羞辱他。
“太蛮横了!”宋武气得差点儿哽住,“你怎么能容许这种行为?你看到他们的行为了吗?艾戎为证,这真让人难以相信!”
印第安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打了个饱嗝,“所有的人类,在宇宙轮回中,都是兄弟。艾戎在地球上时,不也是这样教诲的吗?”
“当然是的,但……”
“这些人,难道不也是我们的兄弟吗?”
“当然,”宋武傲慢地回答,“但他们也必须守本分。他们属于微不足道的社会阶层。只有遇到很少发生的工具需要维修的情况时,我们才会需要他们。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连一种需要维修东西的情况都想不到。社会对这一阶层的需求每年都在下降。最终,这个阶层,连同其成员一起,都将……”
“你或许是主张绝育吧?”印第安人耷拉着眼皮,老奸巨猾地问。
“我的确有些这方面的主张。底层像兔子一样疯狂繁衍,不停地生孩子,比吟游诗人阶层的生育率高太多。我到哪儿都能看见大肚子的白人妇女。但最近几年,却很少有吟游诗人的后代出生。底层的家伙们肯定非常淫乱。”
“他们生活中也就这点儿乐趣了。”印第安人淡定地小声说道。他又嘬了一口柠檬汁,“你应该学着更宽容一些。”
“宽容?我对他们并没有恶意,只要他们……”
“有传言说,”印第安人继续细声细气地说,“艾戎·胡本人就是个白人。”
宋武气急败坏,张口就想反驳,但脱口欲出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下面泥泞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宋武问:“那是什么?”他激动地跳起来,快速走到围栏旁边。
一行人正缓慢而庄重地前进。就像收到了特别信号一样,男女村民都从他们简陋的屋子里面走出来,兴奋地站在街边围观。随着游行队伍逼近,宋武呆住了,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看上去足有好几百人。他们摩肩接踵,交头接耳。人与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乌泱泱的一大片,左右摇摆。人人的脸上都写满急切。歇斯底里的呻吟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就如同大风刮过树梢,惊起了每一片叶子。他们组成了一个独立的整体,一个巨大而原始的有机体。游行队伍不断靠近,每个人都呈现出心醉神迷、欲仙欲死的状态。
游行者都穿着奇怪的服装:衣袖卷起的白衬衣、式样古老到不行的深灰色裤子、黑色的鞋子。所有人的装束都一模一样。因为他们全都穿着白衣灰裤,排成两列的纵队显得十分醒目。每个人都高扬着头,鼻孔大张,下巴僵硬,平静而庄严地行进着。队伍中的男男女女看起来既呆滞又狂乱,那冷酷凶残的表情让宋武惊惧地后退。队伍越来越近,裹在古老的白衬衫和灰裤子里的,仿佛是一尊尊灰白色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可怕气息。他们的鞋跟踏在地面上发出生硬的闷响,震得周围的简陋房舍摇摇欲坠。睡觉的狗都被吵醒,孩子们开始哭号,鸡咕咕乱叫,四下奔逃。
“艾戎神啊!”宋武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行者手持具有象征意味的器具,那些宗教图案肯定有某种古怪的含义,但是宋武猜不出来。其中有像管道和球杆一样的东西,还有看上去像是用金属制成的闪亮的网。金属!它没有生锈,闪闪发亮。他感到极为震惊。这些东西看上去竟是新的!
游行队伍就从他们楼下通过。游行者身后,一辆巨大的货车隆隆地驶来。其上竖立着的肯定是象征雄性生殖力的符号,那是一根螺栓形长管,有一棵树那么高。它从一块闪亮的金属块里面突出来,随着车子的颠簸,长管上下起伏。
车子后面还有更多的游行者,也都是神情严肃、眼神呆滞,携带着粗细不一的管子和其他闪闪发亮的器具。他们继续前进。街上已经挤满了一脸敬畏之色的男男女女。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跟在游行队伍后面。再接下来,则是小孩和狗。
最后一名游行者手持一面细长的三角旗。旗帜在她头顶上方飘摇着。旗杆很长,被她牢牢地抱在胸前。杆顶那面鲜艳的旗子迎风招展。宋武认出了上面的记号,刹那间,他似乎失去了知觉。这旗子就在眼前,在他脚下;它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经过,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所有人眼前。旗子上,是一个巨大的字母“T”。
“他们——”他想要开口,但却被印第安胖子打断。
“廷克主义者。”他喃喃地回答,又喝了一口柠檬汁。
宋武抓起他的公文包,向楼梯方向快步走去。楼梯下面,两个大块头的白人已经蓄势待发。印第安人迅速地向他们做了个手势。“喂!”他们恶狠狠地向他走来,眼圈发红,眼神有如石头一样冰冷,小小的蓝色眼珠里全是恶意。他们的皮衣下面,发达的肌肉已经鼓了起来。
宋武在自己的袍子里摸索着。他拔出了颤击枪,瞄准两个白人,抠下扳机。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枪已经坏掉了。他疯狂地摇晃那东西,成块的铁锈纷纷掉落。它已经没用了,完全坏掉了。他把枪丢开,在绝望中下定决心,跨过楼梯扶手跳了下去。
他连带着一大批朽坏的木料一起掉落到了街道上,翻滚了几下后,头撞到了墙角,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开始奔跑。在他身后,两个白人推开那些茫然前进的人群,快步追来。宋武一转头,瞥见了他们汗淋淋的苍白面孔。他转过一个弯,在破旧的房舍间飞奔,跳过一条臭水沟,爬过几个胡乱堆放的垃圾堆,一路连滚带爬,终于气喘吁吁地躺在了一棵大树后面,他手里还紧握着公文包。
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两个白人了。他已经甩掉了他们,暂时安全了。
他四下张望。飞船在哪个方向呢?他手搭凉棚,避免直视傍晚的阳光,渐渐看清了飞船弯曲的涡轮形轮廓。它在他的右手边,离他很远,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隐约可见。宋武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心地向那个方向靠近。
他现在处境艰危,这一整个地区的人都是廷克主义支持者——甚至包括中央管理局指派的管理人。而且这个教派并不只在特定的社会阶层流行,它已经渗透到社会最高层。在这里,他不仅仅是不能信任白人,连班图人、蒙古人或印第安人也不能相信。整个地区都与他为敌,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艾戎神啊,这真是比神圣军队那些人想象的复杂好多!难怪他们需要一份侦察报告。整个地区的人都陷入了宗教的狂热之中,成了极端的异教徒,传播着邪恶的教条。他打了个哆嗦,但没有停下脚步,小心躲避着田野中的农夫,不管对方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他加快脚步,警觉和恐惧让他突然提升了行动速度。
如果这东西蔓延开来,如果有相当可观的一群人信仰了它,或许疯狂年代就会重演。
飞船已经被占领。三四个大个子白人在周围逡巡,吊儿郎当地叼着香烟,苍白的脸上长着很多毛。宋武很震惊,但也只能悄悄爬下山坡。他因为绝望而感到麻木。飞船已经被敌人抢先占据。他现在还能怎么办?
天快要黑了。他必须要在黑暗中步行五十英里,穿过陌生而险恶的土地,才能到达下一个有人居住的地区。太阳已经开始落山,空气转凉。此外,由于他在黑暗中失足滑进过臭水沟,浑身都被肮脏而浑浊的污水浸湿了。
他只好原路返回,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他还能怎么办?他孤立无援,颤击枪已经坏掉了。他独自一人,无法跟神圣军队取得联络。到处都是廷克主义者。他们很可能会活剥了他,用他的血来浇灌庄稼,或许比这更糟。
他绕过一片农场。已是黄昏,天色渐暗,有个模糊的身影还在田里劳作,那是个年轻女子。他经过时,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背对着宋武,正弯腰在几排玉米秧苗之间忙碌。她在做什么?会不会在……艾戎开恩啊!
他连忙费力地穿过田地奔向她,连路都没来得及看,更别提小心谨慎了。“姑娘啊!给我住手!我以艾戎神的名义,命令你马上住手!”
宋武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姑娘面前,手握着他的公文包不停喘息。“那些可都是我们的兄弟!你怎么忍心杀害他们?他们甚至可能是你的至亲,不久之前才坠入轮回道中。”他拍落她手中的罐子。那东西掉在地上,里面困着的甲虫纷纷四处逃散。
那姑娘气得满脸通红,“我可是花了一个小时才抓到它们的!”
“你在残害它们!在碾碎它们啊!”他惊恐得几乎说不出话,“我都看到了!”
“这是当然。”女孩扬起她的黑色眉毛,“它们咬坏了我家的玉米。”
“但它们还是我们的兄弟!”宋武近乎癫狂地重复道,“它们当然要吞食玉米了,因为前生犯下的某些过错,天命要让它们……”他突然打住,觉得毛骨悚然,“你不知道吗?没有人跟你讲过这些?”
那女孩或许有十六岁。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娇小、苗条,一手拎着空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石头。黑发像潮水一样涌向她的脖子。她的双眸大而闪亮,嘴唇丰满红润,皮肤是柔和的棕色——很可能是波利尼西亚人[29]。一只甲虫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女孩弯腰去捉它,宋武趁机瞥见了她紧致的乳房。这让他的脉搏加速,好像瞬间年轻了三岁。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态度和善了一点儿。
“弗蕾亚。”
“多大了?”
“十七。”
“我是个吟游诗人。你以前跟吟游诗人说过话吗?”
“没有,”女孩小声说,“我觉得应该没有。”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宋武几乎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看到的那隐约身影,已经让他的心陷入了痛苦之中。如云的黑发是一样的,还有同样的深红双唇。这女孩更年轻一些,这是自然,她几乎还算是个孩子,而且来自农夫阶级。但她跟刘的体态相近,而她一旦成熟……也许再过几个月就成。
他开始使用吟游诗人的技能,声音变得听不出年纪,无比甜美迷人,“我在此地降落,旨在完成一项调查。飞船出了问题,我不得不在此过夜。但我在此地无亲无故,当此困境,我……”
“哦。”弗蕾亚立刻就开始同情他,说道,“那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哥出门去了,家里有空出来的房间。”
“深感荣幸。”宋武马上回答,“可否劳烦您带路?我会乐于酬答您的恩情。”女孩向黑暗中一个模糊的黑影走去,宋武在后面快步跟随,“我难以相信,您竟然没有受过教育。这个地区堕落得令人发指。你们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我现在就得说,我们必须多加相处。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接近清虚境界——你们都被蒙蔽了,无人例外。”
“那是什么意思?”弗蕾亚走进门廊,一边开门一边问。
“蒙蔽吗?”宋武惊奇地反问,“我们一定要多花点儿时间在一起。”他急切地跨入房门,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也许你需要全套的指导,我们可能要从头开始才行。我可以安排你到神圣军队学校学习,当然是在我本人的保护之下。蒙蔽的意思就是你的行为举止不符合宇宙之道。你们怎么能在这种状态下活着呢?我亲爱的,你真的需要重回合乎天命的生活道路上来!”
“哪一个天命?”女孩带他进入一间温暖的起居室。壁炉里烧着木柴,噼啪作响,两三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木桌周围,其中一个是长发老者,头发已经全白了,另外两人则稍微年轻些。还有一个瘦弱干瘪的老妇人,坐在屋角的摇椅上昏昏欲睡。厨房里有个丰满的女人正在准备晚饭。
“什么?天命当然只有一个!”宋武有些震惊地回答。他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公文包突然掉到了地面上。“白人。”他说。
周围全都是白种人,甚至连弗蕾亚也不例外。她经过暴晒,皮肤几乎被晒成了黑色,但毫无疑问,她是白种人。宋武现在回想起来了:白人如果老晒太阳就会变黑,有时候肤色比黄种人还深。女孩已经把她干活时穿的长袍挂在门后衣钩上。现在她身着家常短裙,大腿像牛奶一样雪白。而那两个年长的男女……
“这位是我的祖父,”弗蕾亚指着老男人说,“本杰明·廷克。”
在廷克家两个年轻人警觉的注视下,宋武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吃了东西。他不大舒服,只吃了一点儿。
“我搞不懂。”他嘟囔着,无精打采地推开餐盘,“中央管理局的扫描器说我只有八个月可活。瘟疫将会……”他犹豫了一下,“但事情总在变化之中。扫描器只能用于预测,并非是不可更改的。总有多种可能性。自由意志影响……任何行为,如果意义足够重大……”
本·廷克笑了起来,“你想要活下去吗?”
“当然!”宋武有些不快地嘟囔。
所有人都笑起来,甚至包括弗蕾亚,还有裹着围巾的老妇人,她头发雪白,蓝眼睛很温柔。这两位是他最早见到的女性白人。她们并不像男性白人那样高大且迟钝,身上也没有他们那有如野兽般的特征。两个年轻的白人男子看起来就很凶。两兄弟和他们的爸爸正在研究一系列复杂的文件和报告。文件散乱地放在餐桌上,旁边就是空盘子。
“这个地区,”本·廷克低声说,“应该在这儿安装输水管,还有这里。这种地方最缺的就是水。下一次播种庄稼之前,我们会倒几百磅化肥进去,然后翻耕土地,把化肥埋进去。那时候,机械犁应该都已经做好了。”
“再之后呢?”其中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儿子问道。
“再之后就是喷洒农药。如果到时候还没有烟碱喷剂,我们就得再次尝试铜锈。我更喜欢喷药灭虫,但我们的产量恐怕不够。不过,通过上次的钻孔作业,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原料贮藏地,产量应该会开始提高。”
“还有这里。”一个儿子说,“这里需要排水,不然会导致蚊虫滋生。我们可以试试用石油灭蚊,就像在这边尝试过的一样。但我建议,最好的办法还是把那片湿地填平。要是挖泥机和铲斗车没被占用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两样工具。”
宋武听见了这一切。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廷克。
“你们在……搅乱天意!”他嘶声说。
他们一起抬头,“搅乱什么?”
“搅乱天意!阻挡天命啊!艾戎开恩啊!你们在阻碍这世界的神圣轮回。为什么……”他突然醍醐灌顶。他领悟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道理,足以让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你们这样做,真的会阻挡天命轮回。”
“这么说,”年迈的本·廷克回答,“其实也对。”
宋武再次坐下,完全惊呆了。他的脑子已经拒绝再接收任何东西,“我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如果你们减缓了轮回的进程,如果你们搅乱了天意……”
“他还真是个麻烦。”本·廷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要是我们杀了他,神圣军队还会再派下一个同样的家伙来。他们有几百个像他这样的角色。如果我们不杀他,送他回去,他又会大呼小叫,把整个中央管理局都招来。现在摊牌还为时过早。虽然我们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但还需要几个月时间才能抵抗他们。”
宋武的脑门上开始冒汗,他哆嗦着擦掉汗珠,“如果你们杀了我,”他咕哝着,“就会在轮回中连降好几级。你们已经升到这么高的等级,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代的修行付之东流呢?”
本·廷克犀利的蓝眼睛死死盯着他。“我的朋友,”他缓缓问道,“人在来生的形态,是不是取决于今生的行为?”
宋武点头,“这一点众所周知。”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行为呢?”
“顺应天命。”宋武马上回答。
“也许我们的行动就是天命的一部分。”本·廷克沉吟着说,“也许天意就想让我们排干沼泽里的水,杀死蝗虫,给孩子们接种疫苗。毕竟,是天意让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如果你杀了我,”宋武哀告说,“我就会变成一只吞食腐尸的苍蝇。我看过了,一只翅膀闪亮的蓝屁股苍蝇,在一只蜥蜴的尸体爬来爬去。就在某个行星上水汽蒸腾、腐臭熏天的森林中,在其中的臭水沟里。”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想把它们揩干,“在一个鸟不生蛋的星系,重回进化阶梯的最底端!”
廷克感觉很好笑,“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犯过罪。”宋武抽着鼻子,脸涨得通红,“我跟别人的妻子通奸。”
“你就不能洗清罪孽吗?”
“没时间啊!”他的痛苦升级为锥心的绝望,“我的思想依然龌龊!”他指了下弗蕾亚,后者站在通往卧室的门廊里。她身着短裙,柔软而白皙的肉体以及露在外面的被晒黑的皮肤显得楚楚动人。“我还是会有淫乱的念头。我控制不住自己。八个月后,命运之轮就将启动,我会在一场瘟疫中丧生——然后一切就都完了!如果我能活到老年,形如枯槁,牙齿脱落,再没有什么欲念……”他肥胖的身体激动地抽搐着,“但我没有时间赎罪了。根据扫描仪所显示的,我会在年轻时夭折!”
听完这番倾诉,廷克沉思了一会儿。“那瘟疫,”他终于开口,“它的症状具体是怎样的?”
宋武描述了一番,随着他的描述,他那橄榄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绿。等他讲完,三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对视。
然后本·廷克站起来,“跟我来吧。”他发出一道简短的命令,挽住吟游诗人的胳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它是旧时代的遗物。早晚,我们会发展到能够自己生产它们的程度,但现在,这东西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们把它们封藏起来,严加守卫。”
“这次使用有充足的理由。”其中一个儿子说,“很值得。”他跟自己兄弟对视,面露微笑。
吟游诗人蔡先生读完了宋武的蓝标报告,狐疑地将其丢下,审视比自己年轻的吟游诗人,“你确定那里不需要进一步调查?”
“那个小教派会自行灭亡的。”宋武满不在乎地咕哝道,“它没有什么真心的支持者。人们只是利用它来宣泄情绪,教理本身一无是处。”
蔡大人并不相信。他重新阅读了报告的一些部分。“我觉得,你的话或许也有道理,但我们已经听到那么多传闻……”
“谎言而已,”宋武含糊地说道,“都是些八卦谣言。我可以走了吗?”他走向门口。
“急着去度假吗?”蔡先生微笑着表示理解,“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份报告一定让你精疲力竭了吧。深入农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我们必须拟订更好的农村教育制度。我确信,这些地方的人全部都在蒙昧中生活。我们必须把清虚教义送到他们中间。这是我们的历史使命,是我们阶层的天职。”
“当然,当然。”宋武低声说,然后躬身行礼退出大厅,进入走廊。
他一面走,一面心怀感激地抚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串珠。当他的手指滑过那些小红丸时,口中情不自禁地祈祷。这些崭新的带着光泽的小球,已经取代了原来那些褪色的珠子——这是廷克主义者给他的赠礼。他用手紧紧握住它们,这些珠子即将派上用场。在未来的八个月里,它们必须完好无损。在他探访西班牙的城市废墟期间,他一定会小心保管珠子,因为他最终会在那里感染瘟疫。
他是史上第一位佩戴盘尼西林念珠的吟游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