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养繇基奋威战庸浦 公孙丁震怒射徒孙
诗云：尊如天地赫如神，何事人臣敢逐君？自是君纲先缺陷，上梁不正下梁蹲！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相传楚共王生有五子，长子昭即楚康王，次子围、三子比、四子皙、五子弃疾。因五子皆为庶出，故楚共王忧郁寡断，无法决定继嗣者。由是楚共王便求助神灵，派祭师手擎玉璧，遍祭楚国名山大川，祈祷神灵从五子之中挑选一位主持社稷。祭师归来，楚共王便将此玉璧藏于祖庙，召五子按长幼之序进入祭祖，然后躲于暗处窥视，看谁能接触玉璧，便可继承王位。观察结果，子昭膝盖跪上玉璧，子围臂肘压住玉璧；子比与子皙无缘接触玉璧。倒是年幼五公子弃疾，被人抱入祖庙祭拜，两拜都压住玉璧。如此看来，长、次及幼子皆可继嗣，且幼子弃疾最受祖先青睐。但依无嫡立长之制，只得选择长子昭。
轶闻野史道罢，复说正文。且说楚共王既死，康王继位。吴王姬诸樊闻之，便趁楚国大丧，命公子党帅师伐之。楚康王遣大将养繇基迎敌，战于庸浦。楚人同仇敌忾，养繇基并于阵前亲手射杀公子党，吴师大败而还。诸樊乃遣使至晋，求晋侯出兵为己报仇雪耻，晋悼公乃大合诸侯于向邑，谋划伐楚。大夫羊舌肹进言道：“吴子伐楚之丧，兴不义之师，自取其败，不足恤也。惟秦晋邻国，世有姻好，却附楚击晋，逞凶于栎邑。晋为伯主，此丧师之辱理宜先报。倘若伐秦有功，则破秦楚联盟，楚势益孤，亦可谓为吴国报仇雪恨矣！”悼公道：“出师有名，卿言甚善。”遂遣使责吴趁丧伐楚不义，拒绝其借兵报仇之请。继而大会齐国公子弱、宋大夫向戌、鲁大夫季孙宿、卫大夫宁殖、郑大夫公孙虿，以及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十二国代表，使范宣子重述萧鱼之盟，巩固晋国霸主地位。
会盟之后，晋侯却又替吴国谋划攻楚之策，要与会诸侯配合吴军，袭扰楚国。诸侯闻此，面有难色。晋悼公乃授意范宣子，可准许适当减少鲁国对伯主贡赋，暗示鲁国率先拥护扰楚之议。鲁大夫武子季孙宿及子叔齐子本来党于范氏，自然知趣，于是带头支持助吴袭楚，提议终得十二家诸侯全体通过。夏四月，晋悼公亲起大军伐秦，战于棫林，秦师败绩。既然一战而胜，起到教训秦国作用，晋悼公不欲再战，便要散盟班师。三军主帅荀偃因封地中行国与秦国相邻，常受秦军袭扰，故见未致决胜，心有不甘，固请再战。悼公虽然不悦，但想起已故上卿荀罃诸般功劳，便妥协道：“寡人止步国境，扎营河东以待；卿率三军及诸侯之兵渡河西向，便宜行事，与秦侯约成以归可也。”荀偃大喜拜谢，乃率军西征。
列位看官！你道晋悼公挟十二家诸侯之众，又棫林之战旗开得胜，因何不就此乘胜直进，征服秦国，建立奇功？列公不知，此正是悼公少年老成，思维缜密，务实沉稳之处也。回头观其十余年来诸行重举，无不如此。自悼公被晋国众卿由洛阳接回，即位为君之日起，入则从政，出则从军，南征北讨，又频繁会盟诸侯，就此掌控中原。晋悼公虽自洛阳长大，但自为中原伯主，竟从来不朝天子，似乎对周王室视而不见。其不学齐桓晋文，乐受天子册封；更不效楚庄王擅问九鼎，以招诸侯敌视。却以冲龄少年，统军政架空国内公卿，独率数十万精锐之众，频繁征战威服诸侯；打土豪以共众卿家产，倡俭朴大改诸侯作风。
当周灵王七年邢丘之盟，晋悼公正式确立列国对晋伯朝聘之礼，同时宣布取消诸侯对天子朝贡义务，此后诸侯不朝天子，竟被视为合法合理。由是晋国虽然未称天子，但实际已成为中原诸侯领导核心，朝拜之所；自此晋悼公便以伯主名义，向诸侯堂而皇之索要贡赋。中原诸侯若稍不如意，或贡献略有稽延，即被斥为不庭。由是随着晋国府库充实，周王室收入锐减，甚至于无。天子威权迅速衰落，王室财政入不敷出，宗族矛盾激化，内乱不迭；至战国之时，更是穷困潦倒，债台高筑。自春秋争霸到列国纷战，可谓皆拜晋绰公姬周所赐也。至灵王九年，晋悼公行天子之权，以偪阳赐宋。由是在庆功宴上，宋平公奏《桑林之舞》，鲁襄公奏《禘乐》，皆天子所用之乐；并与杞桓公同向晋悼公施以天子之礼。杞乃夏后氏祭所，宋是殷商之后，鲁则是周礼所在。故桑林之舞奏起，复行天子之礼，晋悼公惊避。
晋悼公由此生病，诸侯皆谓是其忤逆天子，上天降罪之故。于是欲推戴悼公为天下共主之事，就此匆匆搁置，历为其终生乃至时代历史遗憾。尽管如此，晋悼公仅以二十余岁之身，便传承并发扬文襄以来晋国霸业，初步形成以晋国为中心类幕府制封建联盟体，虽未完成以晋代周壮举，但赫赫功业，已是无人可及。此间成功关窍，为人处世哲学尤为重要。对待周天子，敬而远之；对群臣用之以智、惩之以法；对诸侯则控之以威，挟之以权，怀之以德。不求全责备，亦不斩尽杀绝，求同存异，网开一面。晋悼公不对秦国穷追猛打，一为避免两败俱伤，二为保留秦国以为西方屏障，使其为晋国抵挡西戎铁骑也。似此帝王胸襟，便绝非中行偃之辈所能妄揣也。史称当晋悼公之世，晋国境内乃至华夏中原，皆都“如乐之和，无所不谐”。此便是“和谐社会”一词由来，被晋悼公缔造于春秋之世也。
便说晋悼公止于边境，任中行偃率领诸侯联军，向西征进。秦景公一面坚壁清野，一面步步后退，撤至泾水以西，中行偃追至东岸。秦军再撤，随征诸侯便皆不愿再进，怠慢之心滋生。棫林一战，使晋国西疆得以安定，众公族拱卫绛都，皆以秦国偏远，不甚上心；中原诸侯与秦国本无恩仇，故而皆都不愿穷追不舍。此番西征，本应败秦即止，但只因中行偃私心偏重，欲扩大战果而谋己封国之利，故致众心不从，以致行动不一，战事迁延也。
秦景公闻报晋师并不止兵，将要渡河来击，惊怒非常，乃思一绝户之计，使人以毒药装入囊中，沉于泾水上流。鲁大夫叔孙豹要讨好晋国，不顾深浅，引领本国人马，会同莒国之师先济泾河。于是军士饮水中毒，多有死者，后续各国联军遂不敢济。郑国大夫公子蟜见此，对卫大夫北宫括道：“诸侯之中，我二国入盟最迟，非同晋侯故友。今既已从盟，敢效别国袖手以观望乎？”北宫括然之，遂命将士自带清水干粮，禁饮河中之水，与公子蟜率师渡泾。诸侯之师皆都效仿，相继渡河，中行偃亦率三军过渡，分别扎下营寨。
中行偃竖起中军大帐，命擂鼓聚将，并请诸侯计议军情。于是先唤前军哨探问道：“秦军现在何处？”细作回报：“相去不远，距此止有五十里。”中行偃大喜，便对众将及诸侯道：“传令各军，五鼓传餐，鸡鸣驾车，视我马首所向而行！”诸侯各回本营，传令本军，来日出征，只跟随晋军帅旗而进即可，不必争先立功。晋下军元帅栾黡素来不服中行偃，及闻此令大怒，回至本营，乃对副将魏绛说道：“军旅重事，又远征伐国，为帅者本应集众谋公断，方保必胜。即使荀偃善能独断，今率四军之众，复有十二国兵马，亦应明示各军进退方向次序！焉有使数万之众，皆视其一人马首所向者哉？若其迷路，则三军皆随其所之，四面乱撞乎？此战之败，可预知也。我亦下军之帅，不愿分担其败，偏就马首向东！”遂负气拔营，率下军及新军人马东归。魏绛暗道：“荀偃下此乱命，委实败多胜少。我身为下军之佐，听从本帅命令，正是职责所在。岂能违抗顶头上司，甘冒死罪？”于是亦随栾黡班师，回渡泾河。中军巡哨见下军回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回奔大帐，急报主帅。
中行偃闻说栾黡抗命回军，勃然大怒，但当诸侯之面，不欲暴露晋国将帅之间仇隙，遂努力压下满腔怒气，反故作大度说道：“作为三军主帅，出令不明，我实有过。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为免失败，反师可也。”乃请诸侯之师先撤，晋师愿为断后。诸侯见其虎头蛇尾，无不惊讶，只得返师东归。下军戎右栾鍼乃栾黡之弟，见兄长率先抗命撤军，致中军元帅也要无功而返，不由气冲牛斗，来见范匄之子范鞅道：“今为报秦，集十二国兵力以赴，天下皆知。若无功而返，以何还报我主？兄栾黡抗命，我岂可随其皆返？不如拼死一战，庶为兄长稍赎大罪万一。子能与我同赴秦师乎？”范鞅道：“子以国耻为念，鞅岂敢不从！”
二将乃各引本部私兵，驰入秦军。秦景公率兵车四百乘严阵以待，忽闻诸侯联军无故撤兵，于是大奇，琢磨不透其中缘故。忽见东面尘头起处，一彪晋军驰来，愈加弄不明白，急使公子无地迎敌。整军未毕，栾鍼与范鞅如旋风般杀入，刺杀披甲将士十余，锐不可当。公子无地叫道：“晋将并无后继，合兵擒之！”于是秦军迅速成列，渐渐合围。
范鞅眼见情况不妙，一边尽力挥戈支吾，一边向栾鍼叫道：“秦兵势大，众不可当。我等既已斩将立功，可速速回兵！”栾鍼却恍若不闻，只向对阵垓心冲入，复格杀秦将数员。便在此时，秦将嬴詹引军而至，眼见晋将骁勇，遂命放箭，栾鍼身中七箭，力尽而死。范鞅当时在重围之外，相救不及，见状叹息数声，急脱甲偃旗，单车疾驰得免，渡河还营。
范鞅回营，先来见姊夫栾黡，诉说栾鍼不听自己相劝，没于秦军之故。栾黡惊怒道：“我弟没于秦军，你却如何独自回来？”因怒气攻心，不可理喻，拔戈便刺。范鞅闪身相避，不敢相抗，上马驰入中军。见父亲范匄正在营前点军，乃高叫道：“栾黡发疯，父亲救我！”说罢驰入后营，不知所踪。未及片刻，栾黡驾车持戈而至，怒火万丈。范匄急迎出营外，叫道：“贤婿何事，怒之甚也？”因自己女儿嫁给栾黡为妻，故以贤婿呼之。虽然岳父在前，栾黡依旧怒不可遏，高声答道：“范鞅诱吾弟栾鍼同赴秦师，将其陷入敌阵而死，而范鞅生还。此是汝子杀吾弟也，除非他远离晋国，则此仇必报不可！”范匄为息事宁人，满口允道：“今当逐之，必不使其留晋！”范鞅在帐后得闻是语，遂出奔秦国。
秦景公得范鞅来投，问明来意大喜，待以客卿之礼。又使范鞅修书与范匄，使庶长武赍之聘晋，求修秦晋旧好。范匄便引庶长武来见悼公，劝与秦和，以散楚盟，一举两得。悼公从之，乃重新与秦国通好，信使来往不绝。由是范鞅复又归晋，再三向姊夫认错陪罪，并说明当初是栾鍼自愿求死，实为兄长抗命回军，以代为脱罪者。晋悼公以联秦大功，将范鞅及栾盈并皆提为公族大夫，且亲自出面劝谕栾黡，勿得与范氏修怨。栾黡气量狭窄，当年便郁郁而卒，悼公复命其子栾盈代为下军副将。自此秦晋复合，终晋国之世，再未交兵。
按下秦晋约盟，复说卫国内乱。周简王十年，卫定公薨逝，子姬衎即位，是为献公，第二十五任卫国之君也。定公夫人姜氏，乃姬衎生母，见亲子居丧不哀，由是痛哭于灵前，向众卿哀叹道：“此子为君，将不唯致卫国之败，其必始祸于我未亡人也。呜呼！天祸卫国也夫！吾不获鱄也，使主社稷。”其所云鱄者，乃指长子姬鱄，生性宽厚贤德，可惜因病早死。卫国诸大夫闻之，无不耸惧，如临深渊。上卿孙文子林父由此预料卫必生乱，自是不敢舍其家中重器于卫都，尽都迁藏于自己封地戚邑，且暗中结交晋国，以备后路。献公不听生母定姜劝告，在位数年，日益放纵，所亲者无非谗谄面谀之人，所喜者不过鼓乐田猎之事。
时有大夫公孙剽，乃定公同母弟公子黑肩之子，嗣其父爵，颇有权略。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因恶献公无道，皆与公孙剽结交。献公闻说孙林父将家财皆都迁藏戚邑，便疑其有叛心，但因形迹未著，又畏其族势强，故隐忍不发。十八年某日，献公约孙林父及宁殖二卿共食，二卿待命宫门，自朝至午，不见动静。因饥困过甚，径造内宫，寻至后圃，见献公正与大夫公孙丁较射。献公见孙、宁入内，便问：“寡人并未相召，二卿来此何事？”孙、宁二人答道：“主公约共午食，臣等故来伺候。”献公大笑道：“公孙丁前来较射，寡人故忘之矣。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约。”孙、宁大怒，同至林父封邑，就此商议废立政变。
孙林父有子名孙蒯，常侍侯卫献公饮宴。此日孙蒯侍宴，献公命师曹歌咏，以佐酒兴。师曹数年前曾被献公鞭责三百，由此怀恨，便借机歌咏诗《巧言》末章道：“彼何人斯，居河之糜？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因孙林父封地戚邑正在河糜，故以此暗喻孙文子怀有谋反之意，已被献公所知也。孙蒯闻此歌咏，果然惧而且怒，急派家人前往戚邑，告知父亲。孙文子便与宁殖议道：“主公忌我甚矣，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向有贤名，若得彼同谋，事无不济！”乃往见蘧瑗道：“主公暴虐，恐有亡国之事，将若之何？”蘧瑗知其心意，是要谋反，遂答道：“人臣事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之。若问其他，则非瑗所知。”孙林父由此便知蘧伯玉不可同谋，遂告辞别去。蘧瑗料知孙林父必要兵变造反，卫国即将大乱，遂收拾细软车驾，即日逃奔鲁国。孙林父还至封邑，大聚徒众于邱宫，宁殖亦回本邑，戒车聚众响应。卫献公闻报，急命召北宫括前来保驾，北宫括却推病不出。
史说蘧瑗字伯玉，姬姓蘧氏，卫国内黄人，一说河南长垣孟岗镇伯玉村人，蘧无咎之子也。自幼聪明过人，饱读经书，能言善辩，外宽内直，生性忠恕，虔诚坦荡。蘧伯玉生于仕宦之家，其父无咎谥号为庄，当时在卫国已是名门望族。蘧氏一门俊贤荟萃，其中孔子贤徒子贡之母，便是蘧氏之女。蘧伯玉于卫献公初入仕，在献公中期已为举世皆知贤大夫。蘧伯玉主张以德治国，执政者应以自己行为教化国人，体恤民生，实施弗治之治，既“无为而治”也。卫国虽几经战乱内讧，在楚晋齐宋等大国夹缝中生存，但由于蘧伯玉等人努力，仍能稳立中原，民众安居乐业，实为难能。致孔子周游列国入卫国时，竟不由赞曰：庶已乎！
蘧伯玉与孔子一生是为挚友，亦为忘年之交。二人分仕鲁卫，但常互派信使致问。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中，有十年在卫，住在蘧伯玉家前后长达九年。当时蘧伯玉已年高隐退，孔子在其家中设帐授徒，二人不分彼此，更是无事不谈，充分交流思想。故此蘧伯玉所持政治主张、个人言行情操，对儒家学说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并奠定儒家学说基本观点，实为以后儒家学派最终确立之祖师。不仅如此，蘧伯玉“弗治之治”主张，也首开道家“无为而治”先声。诗云：卫蘧伯玉，敬上知非。夜车止阙，见信宫闱。《淮南子·原道训》文曰：
周卫蘧瑗，字伯玉。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灵公与夫人南子夜坐，闻车声辚辚，至阙而止。南子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南子曰：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伯玉，贤大夫也，敬以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公使问之，果伯玉也。夫忠臣孝子，不以昭昭伸节，不以冥冥堕行。盖其礼根于心，形诸外，悉出于至性至情，而非矫揉造作为之也。伯玉之不以暗昧废礼，且能见信于深宫，而南子之智，实能及之，则加卫灵公一等矣。
闲言叙过，并按下蘧子逃鲁不提。只说献公闻说孙、宁聚兵，宗族公室大夫北宫括又托病不出，便知自己已是众叛亲离，再无他人可以指望。乃集起宫甲二百余人，使公孙丁挟弓矢相从，启东门而出，欲奔齐国。孙蒯、孙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河泽，二百余名宫甲尽皆逃散，公孙丁善射，矢无虚发，保著献公且战且走，二孙不敢穷追。便在此时，孙林父遣神射手庾公差、尹公佗二将引兵而至，来助孙氏兄弟擒拿卫献公。孙蒯告知已尽败献公侍卫，但因公孙丁善箭，故而不敢近身。庾公差道：“公孙丁乃是吾师，果然神射，我非其敌手，奈何？”尹公佗又是庾公差之徒，却不以为意道：“昔逄蒙学射于后羿，而射技尤有过之。我师祖老矣，有何惧哉！”二孙闻此，乃随尹公佗追之，约驰十五里，果见献公车驾在前。
只因献公御者被伤倒仆，公孙丁代为执辔驾车，故此行慢，便被尹公佗追及。公孙丁闻听后面喧嚷，回首一望，认得是庾公差，便安慰卫献公道：“来者是我弟子，绝无害师之事，主公勿忧。”乃不再奔逃，停车以待。瘐公差既到，乃下车拜见尊师，公孙丁问道：“子来擒我乎？”公差躬身答道：“弟子不敢。”公孙丁于是举手答礼，说道：“既然不敢，便不须远送，子其归去！”庾公差应诺，回身登车，援弓搭矢道：“天地君亲师，人之纲常，岂敢背之。我若发射，则为背师；若不射，则又背主。君大于师，只得无礼！”乃叩轮去其箭镞，连发四矢，前中轼，后中轸，左右中两彀。射毕叫声：“师傅保重！”回车便走。
公孙丁见此，将头点上三点，叹息一声，亦引辔而去。尹公佗大怒，对庾公差说道：“师父！你刚才说得好，君大于师，背师犹可，欺君难饶。你对他有师徒情分，下不去手，倒也情有可原，弟子虽须尊他一声师祖，但实不相识，也无情分。不如师父便候在此处，待弟子上前，擒那昏君以归，也好回复主公将令。”庾公差摇头道：“我师神箭，绝不下楚之养繇基，尔非其敌。我等便回去领罪，不至于死，你休得逞强，枉送性命！”尹公佗道：“师父休长他人志气，灭弟子威风！”当下收拾弓矢，纵马飞车，来追卫侯。同时也要在师父面前一显身手武艺，灭师祖数十载神射威名，将天下第一神箭名头夺过，加于己身。瘐公差深知自己师父厉害，又恐徒弟失手丧命，呆愣半晌，只得招呼孙家兄弟，随后跟来。
卫献公虎口脱险，刚舒一口气，复驰二十余里，又闻后面人喊马嘶。回头看时，见是追兵复来，不由大惊。公孙丁说道：“当是我弟子有话相嘱，主公勿惊。”于是复又停车，见来者不识，便从容问道：“子系何人，此来何意？”尹公佗摘弓在手，潜抽箭矢，口中答道：“我乃上卿孙林父家客尹公佗，曾向庾公学射。我知庚公与汝有师徒之恩，但我乃庾公弟子，未尝受业于子，如路人耳。今即奉家主之命前来请回卫侯，又岂可徇私情于路人，而废公义于君父乎？”公孙丁怒气暗生，见远处尘头大起，知是弟子瘐公差将至，遂冷笑说道：“汝既曾学射于庾公，可想其射艺从何而来？为人不可忘本，小娃儿快快回转，免伤祖孙和气。”尹公佗闻言面红耳赤，便趁其正在开口说话之时，搭箭在弦，将弓拽满，望公孙丁便射。
公孙丁怒道：“狂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当真该死！”乃扬手一绰，已将来箭轻轻接住，就将来箭搭上弓弦，回射尹公佗。说时迟，那时快！尹公佗急闪身躲时，只听扑地一声，箭矢已贯透左臂，铁弓落于车中。尹公佗负痛，欲回车而走，却哪里还来得及？公孙丁自壶中抽矢，再复一箭，前心窝里正中，复自背后穿出，尹公佗大叫一声，倒伏车中，早已了却性命。御者大惧，张口长呼，弃车逃窜。公孙丁不愿再见徒弟瘐公差，复拾辔绳，纵马复奔。献公赞叹道：“若非贤卿神箭，寡人休矣！”于是终得脱险，到至齐国。其后未久，献公同母弟公子鱼亦自卫国封邑赶来，齐灵公倒也以礼相待，将其兄弟皆都馆养于莱城聚邑。
复说瘐公差及二孙自后赶至，见尹公佗被射透前后心而死，不由叹道：“早知是如此结果，却不能力阻其死，是为师之过也。”乃车载其尸，回去向上卿复命，说追之不及，被公孙丁力保献公逃走，特地请罪。孙林父既驱逐献公出卫，也便不再追究，反重赏瘐公差，安慰一番。遂与宁殖迎立公子剽为君，是为卫殇公。卫殇公得以继位为君，也便投桃报李，又封宿地为孙文子食邑。又封宁殖，宁惠子固辞不受，反悔与孙林父合谋逐君，因郁结成疾。临死之际，遗嘱儿子宁喜掩饰其逐君之过，嘱罢乃卒。卫国之变传至晋国，晋悼公欲发兵问罪，中行偃奏道：“卫衎无道，诸侯皆知。今臣民自愿立剽，勿与为上。”悼公从之。
列位看官！晋悼公之所以采纳中行偃建议，不行霸主之责出师伐卫者，是因亦同意中行偃所谓“卫衎无道”之说也。自周厉王时“国人暴动”以来，周人便产生共识，当国君无道之际，其国人驱逐国君，便是替天行道，不受非难。此亦因自古以来，国人就有议论国是、监督政治与参政权利。《国语》中载曰“庶人传语”，《左传》中所谓“庶人之谤”，就是明指国人可参与国政，并对国君及执政卿大夫进行舆论批评。其后郑国人可以议政于乡校，孔子开始在民间自由讲学，墨子可以聚徒结社，并组织党徒，使之成为带剑而行之侠客。至于齐人，甚至在都城北门之外建造稷下学宫。当时各国学子纷纷集于稷下，人数多达千余人，形成人类史上最早自由民主学术王国。晋悼公常伐逆臣而不伐庶民，便是为此。
按下晋侯不理卫国宫变之事，复说齐灵公容纳卫献公，本欲效仿当年秦穆公送晋献公归国一般，亦送卫衎回国复位，为人恩主。至闻晋侯不讨孙、宁逐君之罪，乃误会其意，因而喜道：“晋侯霸主之志惰矣！我不乘此时图伯，恢复先祖桓公当年大业，更待何时？”因而即刻发兵，亲自率师伐鲁。于是兵至鲁国北鄙，围攻郕邑，大掠而还。
列位看官！你道齐鲁本是世交，因何交恶相攻？原来事出有因。齐灵公初娶鲁女颜姬为夫人，无子；其媵鬷姬生子曰光，灵公便先立为太子。又嬖妾戎子之娣仲子生子曰牙，被戎子抱为己子。又有侍姬，生公子杵臼，不受灵公之宠。戎子恃其宠爱于齐侯，非要废黜太子光，复立姜牙为太子。灵公许之，姜牙生母仲子谏止道：“太子光之立已久，又代表主公数会盟于诸侯，今无故废之，恐非但招致伯主问罪，兼且国人不服，后必有悔也！”灵公怒道：“废立在我，谁敢不服！”遂使太子光出都，率兵去守即墨。姜光去后未久，灵公即传旨废之，更立姜牙为太子。因上卿高厚德高望重，拜为太子太傅，因寺人夙沙卫多智，使为少傅。正是：自古废立须慎重，稍不留神致丧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