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爱是陪着他直到慢慢变老
一
父亲老了。我渐渐察觉到这一点。
比如当他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在餐桌前坐下,打开两瓶啤酒,剥一小碟花生米独酌独饮,一坐就是好久,从原来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后来他经常一顿饭以一种独特的慢动作吃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眼睛不知是盯着盘子还是桌子还是某处空气,似乎吃饭并不是晚饭的主题,喝酒才是,回忆才是,动作的形式才是,空无才是。
48岁了,倔脾气还是不减,家里人谁要是说他两句催他快些吃,他便慢慢抬起头,露出恶狠狠的眼神。有时候他举起的杯子在嘴唇前一厘米的地方停住,夹着花生米或者已经冷掉的饭菜的筷子也在半空中停住,似是在低头闭目沉思,而不一会儿,却想起了均匀轻微的鼾声。直到随着叮当或者啪嗒一声,筷子夹着的东西掉到桌子上,他的身体才猛然一震,从不知什么梦境中醒过来,带着些许困惑盯着掉在桌子上的食物,然后继续以他的慢镜头动作进行晚餐。
再比如当我决定搬去那个小公寓自己住的时候,父亲自告奋勇要和我一起。我的书、光盘、衣服、杂物整理了十几个箱子。父亲走到一个箱子前,拎住捆索,想要把箱子放到车上。可是他一发力,箱子居然纹丝不动。他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搔了搔头发已经有些稀疏的后脑勺,打开捆索,从里面搬出三分之一的东西,然后打包好,再拎一次,这次箱子晃动了下,刚刚离开地面。我抱着另一个箱子经过他,看到他已经涨红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有些沮丧地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他像个贼一样,背对着我,又偷偷拿出了三分之一的东西,把箱子封好,然后拎起箱子,扔到了车上。到了寓所后,我用余光瞄见他又从里面拿出了两三本书,然后抱起那个箱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胳膊的力用了个空——箱子已经特别轻了。
二
父母经常会来看我,父亲来的次数多一点儿。
他每次来,我都能感觉到他衰老的程度又加深了些。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慢慢地,每次见面他都会和我闲聊,絮絮叨叨,一说就是很久。我也颇有耐心地听着或者假装听着,时不时应一声,或者干脆懒得应答,把他晾在一边,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而他似乎也不以为意,漫长的絮叨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
有一次我被他扰得烦了,打断了他。他朝我瞪大了眼睛,带着愤怒和些许不解,离开了我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客厅里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他的自言自语所指不明,有时候是关于菜市场各种蔬菜食品的价格变动,有时候是关于楼下玉兰又开了几枝,败了几枝。极少的时候,他也会和我细数家族里那些逝去的老人,以及他们后辈的生活。还有的时候,是关于死亡,他自己的死亡,假想中死亡的到来和死亡的结束。他甚至设想自己葬礼的每一个细节和葬礼上会发生的情形,这时候他会拉住我,目光炯炯,叮嘱我关于家产继承的事情。
他似乎忘了所有的家产早已过继在我的名下:他亲自盖起来的小洋房,他年轻时收藏的邮票、古玩和各种契约单据,他和母亲穷尽半生换来的另外三处房产,他侍弄的那些在院子里疯狂生长、疯狂开花的各种盆栽,还有他的敏感和忧郁,以及有一点儿暴躁的坏脾气。
时间在他的身上加速流动着。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正在衰老的人。这我知道,我几乎能用肉眼看到,每一次钟表指针的移动,都有些许变化在他身上发生。
三
他的身体像盛期已过的花草一般开始逐渐萎缩,他的心智开始倒行。
有一天他来看我,兴奋地要和我掰手腕,我一用力,他便输了。如是再三。他发了火,朝我大吼,一个杯子随即摔来。我本能地避开。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晚上一起散步的时候,他对路过的年轻姑娘挤眉弄眼,吹口哨。我拉着他匆匆走开。
他再一次来看望我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怕上次的情况重演。他不知在客厅捣鼓些什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来敲我的门,怀里抱着一个大可乐瓶子,说调了一款酒。可乐瓶子里是某种黄白色的浑浊液体,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桌子上空空的百利甜和梅酒。我接过可乐瓶子,尝了一口,难喝极了。我说:“你调的酒这么难喝,还一下子调了这么多……”他呆住一会儿,竟然像个做了错事又不知所措的孩子。我突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走过去,抱着他。他的的额头只到我的前胸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来,直到一天晚上他又来我这里。我在书房,他站在门口,看看我,又看看窗台的铁栏那边,神情似是有些踌躇。
“你把它放下来吧,它那样多受罪啊。”他怯怯地对我说,仍倚在门口不进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的一个狐狸玩偶。那个玩偶四肢都缝有磁石,正伸展着吸在两根铁栏之间。
“你快把它放下来啊,那样又累又疼的。”他的声音中居然有一丝哭腔,然后我看见他居然哭了。
我走过去,拿下那个玩偶,放在他手里。他把那个玩偶搂在怀里,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来,滴落在我手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也哭了。
四
他再一次来的时候,是别人把他送来的,他找不到我的公寓了。
我让他住了下来。
他的身体日渐萎缩,只到我腰的部分。他开始喜欢甜食,说一些幼稚的话,这让我觉得可笑又难过。渐渐地,每天我开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就像我年幼时他照顾我那样:给他喂饭,带他散步,给他系好散开的鞋带,给他洗澡。我拧开水龙头放水,浴室里一会儿便充满了氤氲的水气。他把玩着浴球,时不时泼溅一些水。我转身去拿沐浴液,回头却发现,他的身体好像正在迅速缩小。浴室里回荡着空洞的流水声,我望向对面的镜子,看不清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