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鱼浜自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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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埠

在严家浜西,大水坝的北面。陆地与墙内坟西边相连,机埠正对的水田即老人下。机埠口有机耕路与彭家村相通。

彭家村没有机埠。金家角没有机埠。许家汇没有机埠。河西庄,不用说了,当然没有“屁大屁大”的机埠。说起机埠,说起机埠里的大水泵“屁大屁大”的抽水声,孩子们的口气里充满自豪感。

彭家村、金家角、许家汇、河西庄,都是塔鱼浜附近的村坊。河西庄因间隔一条弯曲曲的小河,两村互不往来,可以不必去说它。另外三个村坊,在塔鱼浜的北面与东面,呈扇子形展开。这三个村坊的水田,有的还与塔鱼浜的水田相连。旱地,更加是犬牙交错在一起的。那些水田的进水与退水,全靠了严家浜最西边的大机埠。自从机埠落北修筑了一条机耕路之后,三个村的农作物,就不必担心断水枯死了。农作物的成活率有了保障。

后来,机埠就成了塔鱼浜一个很重要的地名,称机埠牢。牢,塔鱼浜土音,非牢房之牢,表方位的意思,意思就是“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与墙内坟相连。墙内坟我们一向称野搭里,机埠还要再往西一点,更加野气弥漫,荒野到白天我们根本就不敢走近。黑灯瞎火的晚上,更不敢靠近。即使机埠的窗口透出橘红色的白炽灯光,机埠的大水泵“屁大屁大”地又欢叫开了,严家浜的河水一寸一寸地浅下去,甚至打水员杏春的咳嗽声又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了。我们还是不敢去那——那个鬼地方。

鬼地方,是说那个地方有鬼。打水员杏春说的。杏春是说鬼故事的一把好手。他一说有鬼,我们更不敢去那里。

可是,机埠又开始“屁大屁大”地叫开了。远远地,机埠前后两个窗户的橘红色灯光,硬生生往黑夜里挖出两方明亮的色块来,趋光的幺蛾子全都往这前后两个窗框里飞去。我们的双脚也很愿意离了地面随着它们飞过去,可是,我们到底给杏春嘴巴里那些活灵活现的鬼给拉住了。我们恨死了那些看不见摸不到又无所不在的鬼。

起初,只是一间简易的草棚。后来,盖起了一大一小两间平房。西边一间顶大,安装机器设备;东首一间最小,贴地打下一只地榻铺,供打水员杏春一个人卧睡。

起初,只是一只大水泵。自从修筑了机耕路后,机埠增加了一只高压水泵。屋子里一大一小的两只水泵,通到屋外,变成了一高一低,高压水泵抽上来的水,只供机耕路四通八达的水渠。

盛夏的一天,杏春赤着双脚,路过我家屋前的稻地,看到他头戴草帽,肩扛铁耙,两只裤管一只高一只低,长手长脚地走过来,往机埠的方向走去,我就知道,他这是要去打水。于是我偷偷地跟在他的背后,跟着他,我就能够进入机埠神秘的内部。

机埠里只有杏春一个人。两只马达,一大一小,这回我看清楚了,好像一个阿爸领着一个儿子,越看越像。

大马达带着一只大水泵。大水泵的轮盘磨得亮光光的。打水的皮带盘了小山似的一堆。杏春走过去,用力抖开来,方知皮带原有一股雄阔之相。我很好奇,小手悄悄摸上去,皮带的质感不用说,硬邦邦的,糙得扎手。这一条大皮带,杏春一个人盘上去很有那么一点吃力。我就怯生生地过去给他打下手。我把皮带的一头套住马达的小头,我就专管这个小头,不让皮带滑脱。另一头,杏春龇牙咧嘴(嘴唇还黏着一根雄狮牌香烟),正在使唤他的蛮力。常常是,他力气用到几乎让他的脸孔变形的程度,只听得“吧嗒”一声,好了,他说,皮带扣住大水泵的大头了。

看杏春推闸刀是一桩兴奋的事。不光是我,每个小屁孩都兴奋。当杏春走到带电的闸刀边,我们早就远远地踅到另一边去了。但见长手长脚的杏春走近闸刀,侧身,右手稳稳一推,马达就转动起来,马达的声音顷刻就出来了,“咕——哦——”,这个声音持续足足五秒钟。马达的转速越来越快,“咕——哦——”的声音再次提升到我们的喉口,马达开始发狂发野。杏春屏住气,“刷啦”一声,一个回拉,满屋子就只听得“屁大屁大”的皮带转动声了。我一直很好奇,机埠牢的“屁大屁大”声是哪里出来的。这一回挨近细看,总算看清楚了。原来,皮带的两头有一个接口,这个接口相比起皮带的其他地方,要来得坚硬,当这个接口轮转到水泵的大头和马达的小头的时候,声音就出现了。转速越快,“屁大屁大”的声音就越急、越响。实际上,“屁大”声一出来,机埠外面的两只落地水口就开始吐水了。严家浜的河水,翻翻滚滚,绵绵无尽,一大口一大口地,此刻被提到水泵的嗓子眼。大水泵吐大水,连通的水渠迅速涨满。

小水泵在屋子的北边,靠近北墙。小水泵的闸刀就没有那么讲究,不过是一把简易的小闸刀,外接一根电线,安装在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里。盒子外,露出一个“巾”字形的小把手,小水泵打水,推上去就是了。这个我也会。

可是小水泵是高压水泵,出水口翘得老高显天吴方言,很高的意思。。高,是为了把水引向高高的机耕路上的水渠。小水泵的出水口下面修了一只水池,水池里常年蓄着水。这水,要派用场的。小水泵的小闸刀一拉上,马达启动,水管里豁落豁落直响,但并不出水。这就需要打水员拿一把舀子将池子里的水一舀子一舀子地舀到小水泵管子里,舀到一定的水位,水就哗的一下喷出来了。这活当然是杏春干的。杏春舀水的时候,我就待在小池的对面看。起初,铁管子里根本没有一点水,水舀进去,管子里豁落豁落山响,好像喉咙里有一口浓痰吐不出来的那么一种声响。慢慢地,看到管子尽头的水了,再舀几舀子,管子里的水就漫上来了,噗的一声,壮滚滚的一口水吐了出来。再不需要舀水了,水,自动就抽上来了。

不管大水泵还是小水泵,抽上来的河水真的是清爽。我去机埠,一半是去游水。大水泵口的引水道是石头水泥所砌,引水道又很长,水流又不是很急,很适合我们小屁孩玩水。另一半其实是去捡鱼虾。水泵停止送水的一刻,引水道里常有鲫鱼、鲤鱼、昂刺等,它们是被大水泵硬生生地抽上来的,水一停,鱼啊虾啊的,就在这浅浅的水里游动着,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它们很容易被捉到。小时候捉鱼,是一个很大的乐趣。有时,我们专等杏春进机埠关停闸刀,然后,痛痛快快地在干涸的引水道里一半捉一半捡这些活蹦乱跳的鱼虾,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走在机埠引水渠边的路上,我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春初,杨柳长势葳蕤,披头散发,孩子们就近折下一根,用手一勒,这根杨柳的梢头就挂上了一个摇曳生翠的小球,男孩总喜欢拿在手里晃着荡着。这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晃荡,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我是其中晃荡来晃荡去中的一个。

走到水口的时候,忽然感到后脑勺冷飕飕的,还伴随着刷拉刷拉的声响。回头,我看到一条刚刚冬眠醒转的秤掀蛇,踮起冗长的尾巴,睁着两只暴突的绿豆眼,吐出一条麦苗似的蛇信子,正紧紧地跟定着我呢。在我们塔鱼浜,老里传下一个通俗的说法,说秤掀蛇立起身来,如果超过一个人的头,这个人会死。我因此怕得要命。我赶紧向前逃奔。但我一逃,这条通灵的小青蛇就紧紧地开始追赶上来。我立定,它也突然停下直立的蛇身,好像逗我玩耍似的。逃逃停停,几个来回之后,我也不怕它了,反过来逗它玩,我作势追将过去,可怜的秤掀蛇到底怕人,赶紧回头,反方向逃跑。跑出一小段路,感觉后面没了动静,还偏转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怪委屈似的。我停止追赶,回头走路,它又开始赶上来。原来,这是一条逗我玩的小蛇,好像我们之间葆有一个秘密似的。

但另一条秤掀蛇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机埠出水口的南边是一道石砌的墙。杏春发现有一条扁担长的秤掀蛇在游动。我们都知道,这种蛇无毒。杏春一个箭步上前,两脚叉开,分别踏住蛇头与蛇尾。这是一条成年的秤掀蛇,首尾被人踏着,蛇身开始以自己全部的力气紧缩,身子渐渐地拱了起来,但见蛇的一个惊恐万状的力,左右摇摆,似乎痛苦不堪。眼看着蛇慢慢地从他的鞋底滑出,大半条蛇随即钻入墙洞。杏春赶紧喊我过去,让我去帮他的忙。我赶到时,看到杏春正抓住蛇的后半截往洞口拉扯。于是我和杏春一道,抓住蛇的这后半截,可是,我们哪里还抓得住蛇的这个惊恐万状的逃命的力。无脚的蛇此刻好像伸出无数的脚,牢牢地粘在石头上了,蛇一寸一寸地缩入洞中,吧嗒一声,我与杏春手里,只捏住了一条蛇的断尾。很幸运,这条大蛇,活着钻入了墙洞。

夏天去机埠是我们这些小屁孩最欢喜的。机埠就修筑在严家浜的河面上。机埠临水的一堵墙基,是一整条老石块。黄色的长石正好露出半只脚的阔度。整个塔鱼浜村的小屁孩,全都走过这条艰难的半脚路。我们只穿一条裤衩,借助于两只紧扣墙壁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从东首排队走向西首,其中有几个稍大的家伙,会将前面的小伙伴一把推下水去。更多的时候,我们会一根藤上的蚂蚱似的,乒乒乓乓,接二连三地掉下水去。掉入河中,就开始在严家浜里游水。村子里的小屁孩,没有一个不会游水的。游水,是夏天常备的节目。每天的午后,通常都会在河里嬉戏一番。直到每家的大人,骂骂咧咧地寻过来,才一个个不情不愿地跑上岸去。

大水泵发情的日子,多半在赤日炎炎的盛夏,这个季节,它最风光,整个塔鱼浜上空,全是它撒欢的“屁大屁大”声。每天下午,除了朴树和楝树上的老蝉声,陪伴它的,还有我们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深秋了,机埠的屋顶上,常跑来一只野猫,蹲上小半天,久久不离开这一字形的屋脊,入夜,野猫凄厉的叫声,听得人心惊肉跳。据说野猫是长坂里的一只柴冒棺材里跑出来的。长坂里离此不远。后来,这野猫就不知去向了。

入冬以后,大水泵“屁大屁大”的欢叫声完全停歇。黑瓦白墙的机埠,独吊吊的,蹲在野搭里的风口,成为一个无人过问的所在。隆冬到来,一场大雪飘下,覆盖了这单门独户的机埠。我站在严家浜的东首,远远地望过去,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稍稍高出地表的雪丘,但我总觉得它有点儿孤单,有点儿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