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年益寿的建筑艺术

荒川和金斯夫妇建造的公寓在东京外围郊区的三鹰市。我坐了一趟飞机、两趟火车，再加一趟班车，另外还没带伞在雨中行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三鹰市。此时我浑身湿透，筋疲力尽，还在倒时差。4月的天空像一块灰色的嵌板，湿冷的双脚在鞋子里“唧唧”作响，我本已阴郁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但是当我转个弯，一眼瞥见我此行的目的地时，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它跟照片里拍的一模一样：颜色鲜明的立方体和圆柱体堆砌在一起，大小不一的窗户镶嵌其中。还没有穿过大街，我糟糕的心情就已烟消云散。

打开木制大门的门闩，我注意到门上镶嵌着彩色大理石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就像彩色玻璃。走廊两边布满数不清的色彩，穿过走廊，我来到公寓办公室，接待我的是总经理松田幸雄，他似乎业务缠身，但还是和蔼热情。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头发蓬乱，银丝掺杂其中，下巴尖上有一撮小胡子。他给我一杯茶，拿来一份标准格式的出租协议、一个装有设施和背景信息介绍的文件夹、一张本地餐馆地图，还有几份介绍其他信息的小册子。在带我上楼去看我的公寓之前，他递给我一个神秘的灰色小袋子：“这些是本公寓的使用指南。”我疑惑地看了看，他解释道：“荒川和金斯坚信建筑物对身心健康有药物治疗的功效，所以就像医生开药方一样，也要有使用说明。”我接过这个袋子，对这套神秘的公寓颇有期待：这将是有趣的一晚。

松田打开302号单元房的磨砂玻璃门，快速地告诉了我灯和恒温器开关、炉灶和冰箱的英文使用说明的位置，不一会儿就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地方有太多东西可看了。这套房子的中央是个小厨房，墙面是薄荷绿与宝蓝色的，厨灶围绕着承重柱，柱子被刷成了鲜亮的嫩绿色。这套房子每个角落都没有橱柜，取而代之的是特别的天花板。天花板是粉红的，嵌着金属环，金属环上可以挂东西。在房子的一角，金属环上吊着一个秋千。这个秋千吊椅是整个空间中唯一一件传统家具。核心区域之外有功能分明的“房间”分布——这里我打上双引号，是因为其实这套房子里只有一个能算你我认可的那种“房间”。它是一个最简单的卧室，即一个基础立方块，色调是偏棕色的，地上铺着灰褐色的粗毛地毯。第二个房间是卧室边上的黄色圆柱体，这是一个无门的浴室，带有圆筒状的淋浴器，看起来像个传送筒，弧形的地板使你不得不连滚带爬地过去上厕所。第三个房间是个空的圆球，外面是红色的，里面漆上了闪亮的向日葵黄。这套公寓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上颜色，墙面或柱子都刷成了橘黄色或紫红色。后来我了解到，设计师荒川保证了居住者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至少六种颜色。这是视觉的盛宴，就像听交响乐，同时有多种乐器奏响。

然后是地板。想象一下，狂风掠过沙丘，流沙四处堆积，地面布满小沙堆，就像巨人身上长的鸡皮疙瘩。这不是你平常看到的地板，你走在上面就像爬山一样，上上下下，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时不时碰到脚趾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习惯于平坦的地面。但是小册子上面说，有不平衡和不适应的感觉是正常的，而且是设计者有意为之的，有其目的。这个公寓不是为了让你只待一个晚上，其实是想让你的身体学会趋利避害，有助于延长寿命。

小册子上的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细想一下，还是挺有道理的。荒川和金斯夫妇认为，现代建筑室内装修提供的舒适便利使我们的身体逐渐进入一种麻痹状态，加快了体能的衰落和消亡。在他们看来，平整的地板和白色的墙面钝化了我们的感觉，麻痹了我们的肌肉，使我们的身体退化萎缩。为了应对这一问题，他们提出了一个激进的理论——“天命反转”（reversible destiny）。根据该理论，如果人们长期生活在一个对自己的身体提出挑战的刺激性环境中，就可以预防衰老，挫败死神。我不禁想到自己平时对身体方面关注得太少。有时，我坐地铁在整个纽约地铁系统里穿行，都没抬起过头来，而是一直埋头看书。现代社会仿佛是这么一个设计好的世界：人们可以自动导航，毫不费力地穿行其中。大到咖啡馆，小到手机应用程序，现代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以轻松便利为设计原则。以前我认为这是好事，但突然间我不确定了。

要充分利用待在这套公寓的这个晚上，我想我还得好好看看他们给我的入住指南。指南中总共有32张标了号的卡片。我随机抽出一张。9号卡片上说：“在完全的黑暗中缓步穿行于本公寓，至少一天一次。”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就是大白天，在这地方走一遍都很困难。我想着，要是我这样做，肯定会伤得不轻，可能还得打日本的急救电话，所以这节我还是跳过去吧。抽出另一张卡片，上面说：“每个月，模仿不同的动物（蛇、鹿、龟、象、企鹅、长颈鹿等）穿行于本公寓。”这看起来更安全，因为我只在这里住一晚，所以我依次快速地试了试翻滚、摇摆、滑行、爬行、跳跃。我突然感到有点局促，但是反正窗户玻璃都是磨砂的，我的动物模仿表演别人也看不到。指南中有些建议听起来像谜语，比如12号卡片：“与地板互动，以产生阳光。”如何与地面互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8号卡片更好理解一点：“地板是个你可以自己设计的键盘，想想看它是哪种类型的键盘。”我把整个房间想象成一个巨大的乐器，我在其中跳舞，我哼着、唱着、跳着。

我得卸下我成年人的面子和拘束，才能达到上面说的动作要求。后来我了解到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在。我与执行金斯和荒川工作的基金主任本间桃世聊了起来，她告诉我，荒川曾说：“你得把自己当作一个婴儿，婴儿通过自己的身体了解这个世界。”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婴儿在我那套“天命反转”公寓的地板上爬行的画面，那小宝贝肯定是用沾满污渍的油腻腻的手指在这多彩的空间到处摸索的。婴儿与世界有一种亲密关系，他们抓到一样东西就往嘴里送。荒川觉得，学会了说话，反而形成了一种障碍，限制了我们摸索、探寻这个世界的能力。“天命反转”的任务之一就是复苏我们婴儿时期探索世界的好奇心，重获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谈话中，本间还告诉我，荒川认为我们所说的感官的概念太狭隘了，他经常说：“说什么人只有五种感官，太荒谬了，我们有上千种感官，只是不知道它们应该叫什么而已。”稍作研究，我们发现荒川说的“上千种感官”的确夸张了一点，但确有科学家认为人有12～21种感觉。我们有时间感、平衡感、方向感。我们有体内感官，比如拉伸感，让我们感知饥饿与饱胀。我们有本体感觉，它能让我们感知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我们称为“触觉”的感受，实际上来自四个截然不同的维度——痛感、温度、压力、触感，四合一共同作用，给我们带来丰富强大的环境感知信息。

当我按照说明在房子里活动的时候，所有这些感觉都复苏了。我要时不时运用我的平衡感，我用到了以前没感觉到过的足部肌肉。就连刷个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地板从水槽的位置开始呈曲线延伸，使我不得不紧紧地靠着墙，因为我穿着袜子的脚总是往后滑。这得用点劲儿，但这比一般的公寓有趣多了。一位名叫辻慎吾的先生曾在其中一套公寓住了4年，他说他的一位朋友称这个公寓是“人待在里面不会真的难过或生气的地方”。^[3]我想，这就像有的人心情不好时，坐在花草树木丰富多样的公园里，情绪慢慢就好转了。所以我在想，丰裕富饶的环境中是不是有某种东西，能打动我们的心灵，让悲伤阴郁无法驻留？这幢怪怪的公寓和它古怪的设计师给了我启发，让我意识到真正起作用的那种丰裕富饶不在于物质的积累，而在于感官刺激的丰盛。马戏团和跳蚤市场让我们欢欣雀跃，那是因为它们给我们提供了一整套丰富且让人愉悦的感官刺激。丰裕富饶之美只需事物外部的颜色、质地、图案就可以实现，并不需要大量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