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孟子攻杨、墨声中之杨朱
孟子攻杨、墨,与老、庄全异其趣。大旨以其不宗孔子而攻之,则门户之见矣。
《滕文公下篇》: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公都子,孟子弟子。外人,非孟子之徒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周室既衰,列国纷争),处士横议(士争求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墨二家之言,左右天下之社会),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当时言论界之潮流,有两大派之倾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为我未必是无君,兼爱未必是无父,无父无君未必是禽兽,此孟子之理论不周密处。)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莩,亦作殍,飘落也,饿死倒落之人也,此应责之于在上者之失政。杨、墨同是从旁救世之人,孟子转以责杨、墨,亦其强入人罪处),此率兽而食人也。’(率兽而食人者,七国之君相,不关杨、墨,是孟子张冠李戴法。)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原来只捧孔子),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荀子亦力诋百家为家言邪学,皆为捧一孔子。自道家视之,则儒、墨各一仁义,杨、墨亦各一仁义,不如并仁义而去之。然又为过当之论,不如各行其是之为得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率兽食人,与人相食,须有事实。无事实而专凭推理,则呓语疯话耳。)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闲,防闲也,保存古物,却是不错。)距杨、墨(杨朱攻儒不可考,墨子攻儒甚烈,则是儒、墨相抗拒也。距、拒通),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学说是学说,政治是政治,不妨政治者,其学说非无存在之余地,况论心而不论事,去于历史科学远矣)。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死人无对证,亦是逻辑错误处。)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此是历史上之事实。)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此亦历史上之事实。)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只恐未必惧,不免儒家之法螺。)《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此是颂美鲁僖公诗,当时鲁何尝不降服于楚,孟子断章取义,拉扯到周公身上,是其胡调处。)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膺,击也。楚叛中国有其事实,诚宜击之。)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拒诐行,放淫辞(邪、诐、淫,皆不正当之谓也,但此不过种种学说,而牵入政治,终是错误),以承三圣者(杨书不可考,墨亦何尝不承禹、周公,孟、荀亦各自承孔子而相攻,然则死人无对证,徒是费话),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此距之一字,是号召党徒法。利用学者头脑简单之心理,以鼓动一世之风潮,然实学术界之魔障也。)
(赵岐注):(1)好辩,言孟子好与杨、墨之徒辩争。(2)战国纵横,布衣处士游说以干诸侯,若杨、墨之徒,无尊异君父之义,而以横(此字据他本改)议于世也。(3)孟子自谓能讵杨、墨也。徒,党也。可以继圣人之道,谓名世者也。
《尽心上篇》: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此攻人法,用极端之言也。其实杨朱必为己而后可以利天下,犹儒家正己而后正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摩借为䃺,为爢,尽也,灭也。放,至也,灭顶至踵,无其身也)而利天下,为之。(此亦攻人法,用极端之言也。其实墨子书明言爱人不外己,己即在所爱之中,与儒家言杀身成仁无异也。)子莫执中(子莫盖即颛孙子莫;或谓即魏公子牟者,非也),执中为近之。(为我、兼爱各趋极端,执中者,执两端而用中也。)执中无权(权而得中,则执中亦权也。然孟子则意在排斥,至诋为无父无君之禽兽,异哉其所谓权也久),犹执一也。(执一不通)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然则《吕览》《淮南》皆非孟子所取也),举一而废百也。”(杂家取百家之长正,是此法。)
(赵岐注):(1)杨子,杨朱也。为我,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为也。(2)墨子,墨翟也。兼爱他人,摩突其顶,下至于踵,以利天下,己乐为之也。(3)子莫,鲁之贤人也。其性中和专一者也。执中和,近圣人之道。然不权圣人之重权,执中而不知权,犹执一介之人,不知时变也。所以恶执一者,为其不知权,以一知而废百道也。
《尽心下篇》: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此是会匪招抚法,讲学而用会党法,则政客之所为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苙,圂也,栏也,苙栏一声之转),又从而招之。(招借为绍,紧纠也,坚缚之也。)
(赵岐注)(1)墨翟之道,兼爱无亲疏之别,最为违礼。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逃者,去也;去邪归正,故曰归。去墨归杨,去杨归儒,则当受而安之也。(2)苙,栏也。招,罥也。今之与杨、墨辨争道者,譬如追放逸之豕豚,追而还之,入栏则可,又复从而罥之,太甚。以言去杨、墨归儒则可,又复从而非之,亦云太甚。
此孟子极端排斥杨、墨,与老子、庄子极端排斥儒、墨及杨、墨者,其目标全异也。曰:“孔子之徒”一语,即孟子之目标全然明了也。至其出极端丑诋之恶词,恃为攻击之武器,未免甘为一人之走卒,而有伤大雅之风度也。故孟子者,盖儒门政客之尤者也。然杨朱信史之资料,又可于其攻击之口吻中,而得若干事。
一曰言盈天下: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邪说……诐行……淫辞……
二曰为我无君: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无君即禽兽也。
三曰不利天下: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四曰充塞仁义:杨、墨之道,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五曰逃杨归儒:逃杨必归儒——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赵岐注)
此五事者,亦真杨朱信史之资料也。明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则直斥杨朱而并及其徒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