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谏言上 三生之幸
午后的光线懒散,温和之中裹挟着彻骨的寒凉。高山之地,烟雾笼罩,盛景葱茏。
营帐内,随意一处透进的冷风,都让人忍不住缩上一缩。
主位处,陛下的视线似若无意的掠过桌位前的首辅大人,笑了笑,道:“建平啊?她为何赠你此药?”
首辅大人不慌不忙,面色不变,淡漠如风,苍劲如松,微一抬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盛稷这才轻轻直起身子,未敢看向圣颜,而是低垂着视线道:“郡主心善,曾救过卑职一次,如今知道卑职命悬一线,就又让手下人在山间寻了良药,救了卑职第二次。”
“哈哈,那丫头啊……”首辅大人这时才笑着开口道:“不轻易救人,你能得她两次相救,想必是你入了她的眼缘了。”
盛稷转过身子来,恭敬的向他行了一礼,“首辅大人说的是,卑职三生之幸。”
陛下挥了挥手,抬脚往主位上坐去,问道:“竟然你毒已解,不好好养伤,跑到这儿有什么事?”
“卑职有要事上奏。”
“何事?”
他抬起头来,这才看向陛下,谦卑有逊道:“卑职住在侍卫帐营里,听到了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商议之言,心中惶惶不安,终来上报。”
“究竟是什么事,能令你如此不安,说来让朕听听。”
“是啊盛稷,”尉迟原视线也看了过来,略带安抚之意,道:“你有什么事尽可直言,有父皇在,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关于叛贼陆家潜逃之事。”
“你说什么?!”陛下神色一凛,目若寒颤的扫了过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桌位之上的大臣皆惊,甚有打翻茶盏者,扰了臣子之心态者,乱了诸臣之凤仪者。
盛稷低垂着身子,再次拱手行礼,一字一句,重重倾吐,“卑职所言,万不敢欺瞒陛下。卑职无意中得知陆家之人潜逃去向,一直想找个时机上报于陛下,却未得良机。”
“现今,终是机遇来临,上天示警,卑职不敢妄言,陆家三人如今,悉数尽在废太子的封地中——岳州。”
“啪!”主位之上,陛下怒砸茶盏阴沉:“你胆敢再说一遍?!岳州?!”
太师沈柿然震惊的站起身,反应过来便浓浓的嘲讽道:“陛下莫要听信他人危言耸听,陆家三人怎会跑到废太子的封地去?一定是此人蓄意构陷,想冤枉废太子!”
“冤枉?”总督大人魏忏嗤笑一声,开口道:“陆家叛逃之事,诸臣皆知。然,盛陆两家造反,意图篡夺皇位,天下亦知。而为何造反,太师大人岂会不知啊?”
“你——”
“又何来冤枉之言?”
“陛下!”沈柿然不与他争论,转而看向主位行礼道:“先不说造反之事是不是废太子的谋划,就说今日之事,他盛稷一介低等的侍卫长,如何得知此等机密之事?难不成,他说陆家人在岳州,那陆家三人就在岳州了吗?!”
首辅大人眸光沉沉的扫了过来,坐在下首位上,浑身上下自带的威严气度,不减当年,话语更是霸气侧漏,“是不是在岳州,派人一探便知,太师大人如此急切是为了什么?”
“首辅大人请慎言!”沈柿然沉着脸轻笑,“陆家若不在岳州,我等岂不为这贱侍耍的团团转?!”
“你怎知不在岳州?”
“不管在不在岳州,总之这贱侍就是第一可疑之人!首辅大人莫要忘了,他可是盛家之子!当日盛家造反,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韩纪起身,莫不说立场自然是站在首辅大人这边,就说建平郡主的交代,便也要保住盛稷。
想到这,他便冲主位之上的尊主行礼,低声道:“陛下,微臣愿意带兵前往岳州,缉拿叛贼。若陆家叛贼真的在岳州城内,那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在,陛下再罚盛侍卫也不迟。”
“陛下,不可!!”沈柿然冒然出声,坚决反对,道:“若陆家之人不在岳州,韩小将军前去岳州城缉拿所闹出的动静势必会让他们知晓,从而躲得更远,藏的更深,那我等,就再也不好抓捕叛贼了。”
提督同知文广书文大人起身赞同道:“陛下,太师大人说得对啊!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陆家叛贼,怕是不好抓了啊!”
礼部尚书连袁连大人、工部尚书蒋川蒋大人、连同少保辛胆辛大人等诸位大臣一同起身,声声入耳道:“陛下,我等赞同太师大人所言,恳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面容深沉了下来,一时思绪难以决断,缓了半晌,都未有出言。
诸位大臣跟着俯低身子,不敢起身,额头的冷汗一点随着一点往外冒出。
檀香静静熏染,日头慢慢落下,越发逼人心迫,磨人意志。
寒冷的清风席卷而入,带起帐营的一角跟着翻飞,露出外列守候的锦衣卫们那宝蓝色的飞鱼服,龙首鱼身,正规繁华。
腰腹间佩戴的绣春刀,似乎能透过那结实的剑鞘,窥见里面锋利的弯刃。
听着里面的话,霍英蓄摸了摸剑身,手指紧张的握了起来,连带着刀鞘一起,余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自家的锦衣卫首领大人,想说又不敢说。
显然,他的眸光不知躲藏,惹得锦衣卫指挥使东方晋烨的注意,威呵道:“做什么?!”
霍英蓄吓得一颤,忙抱拳低首道:“大人,你说,盛侍卫上奏之事是真是假?他怎么知道陆家人在哪儿?”
“与你何干?!当好你的值!”
“是是是,下属多嘴了。”他闭上了嘴,再不敢多言,小心的守在营帐外面。
东方晋烨轻瞥了他一眼,从他身上移开,看向营帐里,心里开始思索转动着。
长长的棕木方桌上,红褐色的普洱茶阵阵沉淀,清纯韵爽,汤色清亮,松脂香味浓郁而清淡,食之苦涩,饮之无味,陈化淡薄。
首辅大人轻端起杯盏,捧于手心,与一干谏言的诸位大臣背道而驰,其深敛睿智的双眸,视线轻轻掠过一旁站的笔直的盛稷身上,轻点了一下头,无人可知。
盛稷微怔,再看过去时,只见首辅大人已经收回了视线,喝着茶水,与世无争一般模样,心中不由的大为震撼。
这是,要他谏言吗?
他一介低等的侍卫,太师大人口中的贱侍,不值一提,如何谏言?
事关追捕陆家余孽之事,他又是盛家之子,更何况掺合了沈家与陛下的保皇党,他要如何谏言才能让陛下同意?
他要如何……
如何……
他自己?!
盛稷燕眸瞪大,不可置信的看向首辅大人,把他自己谏言出去吗?首辅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父皇,此事我们还可再议。”尉迟原有些焦急的开口,正好打破僵局,让一众大臣们也直起了老腰,道:“盛侍卫若是所言为实,那追捕陆家余孽之事,自然不可拖下去啊!”
盛稷有些僵硬的抬眸,拱手行礼道:“陛、陛下,卑职愿意前往岳州城,缉拿陆家叛贼归案。”
“什么,你愿意前往?!”陛下大惊,诸位大臣更甚,顷刻间,便开始了议论纷纷,嘈杂不已。
他低首道:“卑职是盛家之子,盛家谋反在前,陆家潜逃再后,无论如何,陛下与诸位大臣都不会信卑职之言。是以,卑职亲自下襄阳,度裴河,去岳州。卑职若是带不回陆家之人,卑职任由陛下与诸位大臣处置。”
陛下一边在考虑此举是否可行,一边试探道:“此话可当真?”
“自是当真。”他低下身子,苍白削弱的指节捧起衣袍跪下,额头磕地重声,“陛下与诸位大臣今日所见所闻,皆是真。盛稷绝不敢欺瞒陛下,求陛下准予。”
“首辅大人?”陛下自然而然的视线就落了下来,询问着。
首辅大人不急不慢的放下茶杯,摸了一把自己的白胡子,应声:“可,盛侍卫竟然要自己亲自前去以证清白,大可。”
“那派何人同去?”
“魏忏。”
被点到名字的总督大人魏忏没有一丝的犹豫,低首行礼,“微臣愿意同往。”
“好!”陛下大笑,心里的疑虑暂且被搁置一旁,道:“那朕就命总督大人魏忏陪你一同前去,缉拿陆家叛贼!”
“微臣魏忏,领旨谢恩。”
“卑职盛稷,领旨谢恩。”
人群之中,太师大人沈柿然颓然的闭上了眼,双手收紧,一沉。
暗道,陆家,不可留,必须早做决断了。
首辅大人低下头去,又饮了一杯茶,思绪颇重。
鹭儿她,怕是要怪他这个外祖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