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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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曾经,中国陶瓷的美征服了世界!

它占领欧洲中产阶级家庭的餐桌、壁柜,陈列在土耳其国王宫殿最显著的位置,供奉于日本幕府将军的壁龛;它被收藏在世界各地最宏大的博物馆,与人类最杰出的艺术品共聚一堂、分庭抗礼。数百年间,不论地域、文化、种族,无数人都为之倾倒。但今天人们似乎把关注的焦点全然转移到他处,很少真正关注它的美。

拍卖会更关心一件瓷器的真伪、稀有程度、时间是否久远,它为谁烧造,被何人使用、收藏又流转于何人之手。于是,长久以来,宋瓷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就往往难以与某件传承有序的乾隆官窑瓷器相抗衡,尽管它展现出无尽的精巧、华丽与复杂,却未能超越那看似简单朴素的器形与颜色带给世界的美的感动——连乾隆皇帝本人也必定这么认为(他令宫廷画家画下的他最钟爱的瓷器,绝大多数都出自宋代)。

考古学家殚精竭虑地寻找、发掘古代窑址,搜寻蛛丝马迹判断一件器物的产地、时代、真伪。而它的美不在考古学家的职责范围,所以考古报告独独没有美的位置。

展览的情况也类似。一个展览的分量往往在其“学术性”,而不是“美”。去年我专程到浙江省博物馆参观“天下龙泉”展览。最引人注目的两件藏品:一件是船形砚滴,显赫而炫耀地摆放在入口处。但即使置身于众多龙泉青瓷的杰作中,它也无足轻重,不过略显奇技淫巧。更不必说将之放置在整个陶瓷史如群星闪耀的众多杰作之中,而它却堂皇地成为某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另一件是来自日本的“蚂蝗绊”,被深藏在展厅的腹地。人们走进展厅,经过长廊,在安保人员的指引下绕过几个拐角终于找到。然后屏息凝气,按几下快门,发出一声声赞叹,心满意足地离开,甚至不再看一眼展览上其他众多的藏品。而那只是一件残破的青瓷碗,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处处修补的痕迹——几枚锔钉——这从来被当作是无可奈何的举动,仅仅表现出拥有者对瓷器本身的无比珍视,却并不能增加它本身的价值。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个破碗的价值都会远远低于它破损之前。即使它没有破损,同时代更为精彩的杰作在同一个展厅里也难以胜数,却少有人留意。其被关注的原因仅仅是其背后写满传奇的故事。人们关注的,并不是它的美。

一度,我也曾在书中寻找陶瓷之美的线索,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古人很少谈论瓷器,或许是所谓玩物丧志吧。偶尔谈及,不过只言片语。

今天,陶瓷鉴赏书大大丰富,但同样并不乐观。

想象一下,如果你在一本书中首先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你必然要调动所有想象力,并试图回想熟人中或看过的影视剧中有否相似的美人,加以印证。但是反过来,你见到一位美人,耳闻目睹其音容笑貌,那样文字就显得多余了。

我们在陶瓷鉴赏书中读到的往往是如下的文字:侈口,直颈,圆腹,以青花绘龙纹。这些文字或在图片的一侧,或在图片的下方。如果没有图片——比如古代宫廷陶瓷档案——这样的文字大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你已经看到这件瓶是直颈,为何还要写下“直颈”,难道是防备有人会看成弯的?我们甚至会为侈口疑惑,这不过是业内形容口部外张的一个“术语”——你又学到了一个新词,但这与你观察并欣赏一件瓷器毫不相关。

另一类所谓陶瓷美学的书籍,又往往大而化之。它们试图用种种概念来囊括长达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历史长度的无限丰富的美。这无疑会造成极大的困扰和误读,比如认为宋瓷就是极简,认为乾隆官窑瓷就是繁复。

在我眼中,陶瓷之美的历史,不过是一件件美妙陶瓷的历史,像一颗颗珍珠,在历史上闪烁着迷人光彩。谈到宋瓷,我脑中浮现的是汝窑水仙盆,官窑的弦纹瓶,建窑的兔毫盏;说到明代瓷器,我想到翠青釉三耳盖罐,甜白釉梅瓶,填红三鱼高足碗,青花海水龙纹抱月瓶。每一件都具体、真切、无与伦比,它们串起如项链。

并非不需要美的思辨,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对一件件瓷器的美的感受吗?如果我们不能深切地感受一件陶瓷的美,理解它如何美、为何美,甚至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美,再多的陶瓷“专业”知识,又有何益?

不过,如果一件精美的瓷器足以唤起人们最深切的美的感受,又何须文字?美难道不是难以捉摸,更难以言传的吗?

事实并非如此。

美虽然源于器物本身,但理解和欣赏美非但不纯粹出于自然,甚至必须通过学习获得。凡·高画作的美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无须多作解释,但如果它能自然唤起美的感受,为何与他同时代的人会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以至于他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是的,如同语言,理解和欣赏美需要学习,特别是在普遍缺乏美学教育的今天。且不说一般人对古代陶瓷之美缺乏基本的了解,即使如博物馆这样的专业机构,也常常因为不懂得美或忽视美而把一些美学上乏善可陈的陶瓷视为珍宝,而让另一些美的杰作在仓库中蒙尘。

去年,出版人陈垦多次与我讨论这个话题。他在生活美学方面出版的众多书籍引领风潮,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我的《捡来的瓷器史》出版之后,他希望能有一本关于陶瓷之美的著作,而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去年出版的《纹饰之美》刚好是这样一本书的前奏。

在诸位即将读到的这本书里,我将通过一件件陶瓷史上的杰作,让人们能够领略陶瓷无限丰富的美。

我选择了77组瓷器(不可避免地带有我个人的偏好甚至偏见),希望借此让人们对中国陶瓷的美,有更加具体的认知和感受,而并非停留在对某一时期概念性的了解,除了反复玩味几个一再重复的词语,比如简洁、大气等而再无其他。

这个数字听起来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刚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其实在这份炫目的清单上增加或减少几件,并不会对本书造成多少影响——其实最初的设想是80或100件,也不过是屈从于凑整数的习惯。

了解并欣赏这些瓷器的美虽不困难,也并非轻而易举。

毕竟陶瓷之美是无比丰富而复杂的。它如同雕塑占据空间;它是绘画;它在装饰艺术领域的成就,令19世纪西方最重要的建筑设计师之一欧文·琼斯无比痴迷,他竟将其所见一笔笔画下来;它如玉的质地在千年以前令一位宋代皇帝爱不释手,不惜将自己的年号赐予烧造它们的小镇,如今皇帝的名字少有人知,小镇却在数百年间令全世界为之疯狂,那个年号叫“景德”;更不必说它工艺之精巧、结构之复杂常常让我们惊叹人类双手所能创造的奇迹。

是的,陶瓷之美包含着造型之美、绘画(装饰)之美、材质之美以及工艺之美,更包含着生活之美。毕竟,每一件瓷器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是满足于生活的需要。

这77组陶瓷,将从不同的侧面代表和展现中国陶瓷惊人而无穷的魅力。我将试图阐明这些美是如何产生的,要如何欣赏,又是如何与古人的生活发生联系的。

没有深入的了解,就不会有深刻的把握,更难有深切的体验。

小时候学书法,一直难以理解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路遇名碑的故事。欧阳询居“欧颜柳赵”之首,楷书冠绝古今。一次,他在路边偶遇一块石碑,是西晋大书法家索靖的手笔。他停马观赏良久不忍离去,最后竟在碑前读了三天!

有人对着一幅名画流泪,但同一幅画,多数人却只是走马观花,一带而过。在人头攒动的博物馆,人们仅仅满足于到此一游。并非不愿多做停留,而是当我们缺少必要的了解,也就不可能感受到那些伟大艺术真正的美,又如何长久驻留?

当我们真正懂得了一件瓷器的美,懂得如何欣赏其造型的优雅、颜色的美妙、画面的意趣,就会在博物馆里面对它时感到震颤,驻足良久,不愿离去。

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那把钥匙,去打开通往陶瓷之美的大门。

写作的过程自然是艰苦的,因为日常还需要烧造瓷器,那是同样艰辛的工作。对我而言,写作的过程还有另一重深意。事实上,这些陶瓷史上的杰作,很多本来就是我效仿的对象,有如临帖。写作的一年多时间是我另一次深入研究与领悟的旅程——有如读帖:远观其势,近取其质,在被人忽略的细枝末节中领会高超的技艺与微妙的变化。

但收获是巨大的。希望这些收获能在书中呈现,更能在我的作品中呈现,与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