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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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云竹花开

多年以后,当青萦躺在季伏羽身侧,目光穿透浸满月光的窗棂,遥望院中的重重竹影时,她的脑海中总会响起一声不知所起的叹息。她一遍遍追溯遥远的回忆,像打开一轴泛黄的画卷,目光流连,最终定格在她来到竹苑的第一个春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把云竹做菜该有多好。”

那样季伏羽就不会自杀,她也不会知道云娘,这般她便能心无杂念地继续做一个小婢女,永远快快乐乐地陪伴着他,拔花种菜,煮饭逗虎。

可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她现在日常吗?她究竟在耿耿于怀什么。

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青萦在竹苑最大的乐趣就是拔花种菜。

花是季伏羽的花,菜是她要种的菜。

君子远庖厨。在青萦来到竹苑之前,出身富贵、久病缠身的季伏羽没把自己饿死,这在青萦眼中一直是一个奇迹。她曾兴致勃勃地问季伏羽,“公子以前用什么下饭?”季伏羽淡淡回答,“酒”。于是她更加兴致勃勃,“公子还会酿酒?”收到的是季伏羽凉凉一瞥。

但这丝毫没有打击到她的兴致。她向季伏羽提出要把花圃的一部分换成菜圃,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撸起袖子就大刀阔斧干了起来。而季伏羽也只能站在竹屋廊下,气得指着她捂住胸口说不出话。

墨发低绾,直垂腰际,青色衣袍与长发在微风中翩翩齐飞。后来青萦时常梦起他右手执书,半倚廊柱的模样,每每都会在梦里轻笑出声。其实她不是非要糟蹋他的花圃不可,只是喜欢他眉眼微怒又无奈的模样,总好过——一天到晚地望着云竹林出神。

为了帮季伏羽调理身体,青萦另一大乐趣就是研制新菜。

她知道季伏羽对她实在有些放纵,所以她对花圃下手时从未手软。她也知道凡人都有底线,可她没想到云竹会是季伏羽的底线。

青萦来到竹苑时正是一年盛夏,待到秋冬走过,春来花开,她看着云竹林里长势喜人的竹笋,毫不犹豫地折断抱回厨房。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季伏羽发火,像是一座火山,经年累月后以前所未有的温度与炽热,将她灼烧得心如死灰。而当她下定决心离开,看到的却又是季伏羽割腕自杀。

后来她回想曾经,生活中所有的转变似乎都来自那几颗竹笋。

只是几颗竹笋。

二、

青萦在竹苑陪伴季伏羽度过三个夏秋,两个春冬。不足三载光阴,季伏羽两次对她提起云竹。

一次是在安云城的街道上把她从棍棒下救出后,他说,你这脾性倒是像那云竹;

一次是在青萦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后,他说,不过是几根竹子,你若爱吃,都折了去吧。

倘若他自杀时没有抱着一轴女子画像,倘若画像的题字不是“云娘”,她也许就信了他的鬼话。

后来季伏羽望竹出神的情况再未发生,对青萦的纵容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大概是心如死灰,再无所求,对于无足轻重的人和事更不会在意。

事情再次发生转变是在一年后的孟春。往年百花斗艳的院子已被青萦糟蹋得面目全非,千奇百怪的菜毫无美感地组合在一起,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趁着季伏羽躺在廊间的藤椅上打盹,青萦坐跪在他身侧,央求他陪她去院后的则如山一趟,再移栽些花草回来,却被季伏羽一句“你随意吧”打发。

可青萦哪有那么容易打发。

她端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似乎笃定季伏羽不会生气,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果他还会生气该有多好。

青萦扒着藤椅蹲在季伏羽腿边,突然叹出沉重的一口气,再抬头,院中便出现了两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面对院中奇葩的夜行衣,青萦疑惑的目光在季伏羽和院中反复流连,最后开口,“是公子的朋友吗?”又见屋中走出的两只白虎,伸长脖子继续喊,“大虎二虎,是你们的朋友吗?”

俩刺客面面相觑,无比默契地纵身离开。

眼前的变故令青萦目瞪口呆,一连几个“他们”愣是说不出话。

季伏羽瞥见她的模样,“好心”解释,“大概是我三哥命他们来取个东西。”

“取什么?”

“我的命,”季伏羽一个拂袖,起身走回屋内,也不顾青萦快要掉到地上的眼珠,继续道:“多给大虎二虎加个菜吧,他们今天可是救了你。”

三、

青萦知道季伏羽出身不凡,也曾在无聊时揣测过他隐居的原因。在她看来,季伏羽读的是圣贤书,端的是淡泊名利、离群索居、宁静自守……可她从没想过,这货居然是为了躲仇家!

眼下藏身之地已被发现,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然而无论青萦如何焦躁、如何劝说,季伏羽都是雷打不动的云淡风轻。直到青萦说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惜命,也该替他们想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痛他们承受得住吗?他们该有多心疼!”

季伏羽的视线终于从他的圣贤书上离开,以青萦前所未见地讽刺说道:“没人会为我心疼。”

“那我呢?倘若你死在我面前,哪怕早死一瞬,青萦也会心疼的啊。”

季伏羽的身体一震,神色复杂地看向青萦,便见她已坐到自己脚边,扯着银线卷云纹滚边儿的衣角泪眼汪汪。

“公子,青萦不怕死,也不会弃公子而去。只是忘川水深,黄泉路长,来世又是人海茫茫。倘若冥府中,轮回后,青萦找不到公子了,又该怎么办?”

季伏羽叹了一口气,将她扶起,“你先起来,动不动就坐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

“公子随我一同走吧,“青索不死心地央求,手中衣角被她皱巴巴攥成一朵菊花。

“以此处到季府的距离,我们能逃多久,又能逃到哪去呢?”

“不用走多远,我们躲进云竹林就好啦!”

“……”

自季伏羽自杀,青萦再未靠近云竹林,生怕她那脆弱的公子再来个鬼门关一日游,是以经过两个春天,云竹林的范围几乎逼近主屋。

青萦连哄带拽地把季伏羽扯进竹林,待铺好床铺,备好干粮,竹屋果然传来一阵窸窣。她心惊胆战地缩在季伏羽身边,穿过重重竹影遥遥远望,可水汽氤氲的瞳孔里,除了竹叶青枝,再也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恐惧使她高度警惕,也使她迅速疲惫。当她从地铺上一跃而起,目光再次清明时,云竹林早已没了季伏羽的身影。

青萦的心绪猛然一坠,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猜想。她慌慌张张跑出竹林,直到看见曳窗烛影这才放心,正欲抬脚,却见一个体态臃肿的男子从门中出来,乘轿离开。

这是……安云城第一富商季老爷?

月光倾洒,在地上画出一幅幅竹枝墨画。青萦置身画中,几经徘徊,还是推门走进竹屋。

屋内两盏凉茶,一束烛光,季伏羽木然坐着,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我以为她做的最绝情的事是嫁给我三哥,却不曾想她如今竟要杀我。青萦,你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四、

季伏羽恢复了他的对竹发呆后,青萦再一次无可奈何。恍然想起那轴画卷,她偷偷溜进季伏羽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结果是季伏羽突然出现在门外,和一句“不用找了,我已经扔了”。

生活的又一次转变出现在那一年盛夏。

两年前,青萦还只是安云城里卑贱到墙根底下的一摊烂泥,乞讨,偷窃,无“恶”不作,是季伏羽把她从绝望深渊里拯救出来。

她以庆祝来到竹苑两年为由,生拉硬扯把季伏羽带到则如山挖野菜,为三日后的“大宴”做准备。途径一片竹林时,青萦的目光突然狭促,语气却不改淡淡,“竹苑院中的云竹就是移栽自这里吧?”

不等季伏羽回答,继续追问。

“云竹……那个云娘是公子的心上人吗?”

季伏羽不答反问,“如果是你,是选择留着季府争夺家业,还是隐居则如山呢?”

“小隐隐于山,青萦格局太小,如今公子为情所困,也不比青萦高明。”

“你与她不同。”

“公子将我与云姑娘相提并论,青萦是否该感到荣幸?”

“她不比你高明。”

“论转移话题的本事,还是公子最高明。”

季伏羽哑然,看向青萦,入目的是明艳的笑容和笑里藏刀的笑眯眯。

青萦的大宴只有季伏羽与她两人,可山里的动物却是请了一堆。明明是鸡飞狗跳的场面,青萦瞧着却甚是欢喜,正陶醉在一片热闹中,季伏羽拎着一坛酒坐到身侧。

“公子还藏着这宝贝!”

“她酿的,最后一坛了。”

青萦的表情瞬间垮掉。

“她是季府管家之女,与我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季伏羽倒着酒,突然开始讲述,“十三岁那年,六弟‘意外’落水而死,我便搬来了则如山养病。此后,她时常来竹苑陪我,爬山,酿酒,种花,吟诗……可是就在两年前,她嫁给了三哥。她曾劝我回季府,我没有同意,大概是因为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她便做出了另一个选择。既然是她的幸福,我又怎会干涉。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五、

青萦曾见季伏羽吹过一种乐器,声音呜咽,苍凉辽远,仿佛在诉说着无尽悲戚。她问那是什么,季伏羽回答是尺八。其实她想说的是,公子可不可以不要吹了,我听着难受。可她知道,尺八不鸣,人心自哀。

后来尺八被青萦偷偷藏起,季伏羽也一步步走出阴霾,直到大宴上他的主动倾诉,青萦终于守得云开。

真的是守得云开吗?除了季伏羽的救赎,上天何曾福泽于她。

那天的大宴,终究出现不速之客——一只信鸽。

当那个画像上的女子,那个曾命人刺杀他的女子邀他泛湖一会时,季伏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

那是青萦第一次在季伏羽面前失控,撕心裂肺,泪水决堤,“你还是忘不了她,你扔画喝酒说什么两不相干,你就是忘不了她!”

后来青萦想着,季伏羽当时还愿意停下脚步解释一句“她字迹缭乱,分明是紧急之下有求于我。青萦,褪去一切,她至少是我幼时玩伴,也曾倾心待我……”这是不是说明,他至少还是在乎她的感受的?

那又为什么,即使她以死相逼,他还是走了?

那次赴约,不过是云娘与她丈夫的另一场刺杀阴谋。只是最终“死”的不是季伏羽,而是青萦。

青萦带着大虎二虎和季老爷留下的暗卫赶到泛湖,为季伏羽挡下一箭时,她躺在他的怀里笑得泪流满面,“我说过我会死给你看,可你还是相信了她,舍弃了我。”

六、

“我们打个赌如何?”

离开季伏羽后,青萦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云娘见面。

那已经是她离开竹苑一年后的深冬,她在暗处亲眼目睹了云娘在竹苑与季伏羽共处三日后被季府的马车接走。

青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她的马车,更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车夫途中谋害云娘时,她会出手相救。后来云娘在她蜗居了一年的山洞中醒来,她虽目光凛冽,言辞挖苦,可她其实明白,她没有立场恨云娘。

如果不是云娘成亲,季伏羽不会回到安云城,更不会救下她。从这一点,青萦就已经失去所有底气。更何况正如她对云娘的嘲讽,“他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资格恨你”。

可她没想到,云娘会主动与她立下赌约,赌注——季伏羽。

“其实我真的很怕,你曾经那么爱她,我又算什么,”多年后当青萦靠着季伏羽的肩头,回忆曾经,早已经失去少女的胆战心惊,“我只是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季伏羽为了补偿提出成亲,于是她选择离开;可她更不甘心就此退出,所以她藏进了则如山的山洞,一住便是一年。

她答应了云娘的提议,由云娘乔装乞丐又一次送去“求救”书信,而大虎则送去青萦的香囊。

季伏羽选择了大虎。

青萦不是没有欣喜若狂,在季伏羽跟随大虎踏入山洞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佛光普照,世界闪亮。

她几乎是含着泪眼扑进季伏羽的怀里。

可狂喜之后却是更加深切的悲哀——她还是输给了云娘。

离开竹苑那日,季伏羽愧疚挽留,她说,“除非云竹花开。”

云竹花开,竹林便不复存在。倘若云娘不能从季伏羽的心里根除,成为他的妻子只会是对青萦的侮辱。可是无论季伏羽能不能忘记云娘,青萦再无法忘记。

她虽迟钝,却不愚钝。云娘在竹苑呆了三日最终离开,却又立下赌约,分明是对她和季伏羽的成全。

她是在给她一个台阶,仿佛在说:青萦你看,无论他爱不爱我,最后选择的还是你,你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她始终无法恨她。

七、

冬夜昏暗,寒凉逼人,即使是火红嫁衣也在黑暗中失去颜色。

青萦坐在竹廊下,倚着大虎取暖。她的指尖一遍遍抚过衣袖裙角,沿着金线纹路描摹。

四野沉寂中,只有一位少女的喃喃自语。

“大虎啊,你说,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我来竹苑的第一年,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