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寒雪梅中尽
壹、
梅山有很多灵狐。
夜幕降临前左边的山洞里翩翩然走出一位绝色女子，次日清晨右边的山洞里又跑出一个鲜衣少年，唯有中间的山洞里朝朝暮暮钻出来的都是一只灰白杂毛的胖乎乎的公狐。
这个杂毛就叫零初，全梅山千年来第一只没出息的灵狐。
白狐长老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鼓励零初：“无论如何，咱们梅山的灵狐是不会看你笑话的，青丘那帮骚狐狸爱说就让他们说去。零初你再努努力，就算最后丑点儿那也没事儿。”
零初抖抖尾巴，把两只前蹄一摊，努嘴道：“婆婆，我生来便是只狐狸，何必为难自己去做人，又不是梅山的兔子不好吃，更何况不耗费灵力修炼，我还能多活个几百年。”
白狐帮零初理了理头上的杂毛：“你呀，只是还未遇到比岁月更重要的人罢了。”
零初困惑地望着白狐：“婆婆，如果人间那么好，那您为何又变回了狐狸回到梅山来呢？”
“因为我已经陪他走完了短暂的一生，那里……再也没有我惦念的人了。”
零初任由婆婆的爪子轻轻地在他的头顶挠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在满地落叶中追兔子。
贰、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白狐越来越老了，终于再也举不起前蹄为零初梳理毛发，牙口不好了，对吃肉也失去了兴趣。
零初不忍心打扰婆婆，经常跑出洞去疯玩，抓了兔子放掉，再抓，再放掉。
一天夜里，他追着一只幼兔钻进了山麓土绅家的梅园，梅树上结满了果子，树下有一个小姑娘正在酣睡。
那天月色澄净如雪，零初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类。
她蜷缩着瘦削单薄的身体，脸被草丛盖住，小小的手中攥着一颗咬了一小口的梅子。
“睡着了都要捏着，这梅子大概特甜吧。”
零初悄摸摸凑上去尝了一口，结果酸到浑身打颤，气呼呼地扭头窝在草丛里睡到天大亮，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抱着小兔子笑嘻嘻地蹲在旁边。
她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天真烂漫，只是额头上的“奴”字有点儿刺眼。
零初的两只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怀里的兔子，竟流起了口水，吓得她赶紧往后一退：“你是想吃肉了吗？可这兔子实在太小了，我都没舍得烤它呐……”姑娘看看兔子看看狐狸，想了想烤肉的滋味儿忍不住也吞了吞口水。
“我们还是吃梅子吧，园里的梅子大都熟透了。”姑娘摘了梅子小心翼翼地喂给零初。
一人一狐吃饱之后，一棵树都秃了。零初四脚朝天挺着大肚子打了个响亮的嗝儿，说了声：“真甜”。
姑娘正揉肚子，吓了一跳惊呼道：“刚刚是你在说话吗？”问完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又赶紧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别人发现，“狐狸狐狸，你该不会是神仙变的吧？”
零初舔了舔爪子上的梅汁儿，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是梅山上的灵狐，叫零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奴。”她慢慢伸手摸了摸零初的毛，手指戳了戳狐狸的嘴巴，笑得很开心，“原来梅山真的有灵狐哇，零初，那只小兔子是不是也能说话啊？”
“它不行。”
看到零初骄傲的模样雪奴笑得更开心了。零初望着望着这笑容，一时间丢了神儿。
突然雪奴眼睛一亮，环顾了一下四周悄声问：“零初，你和兔子是怎么进来的呀？”
零初便引她去了那个墙洞。
她身材瘦小，很轻松就从洞里钻了出去，出去以后撒了腿就跑。
她跑去官府求救，结果被衙役给押着又送回了那户人家。从门缝里零初看到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像坏掉的果子一样被丢在园子里。
乡绅的儿子踩着她的脸，嘴里骂着：“臭东西，你要再敢逃跑，小爷儿我就把你丢到梅塘里去喂鱼！”
他走后，零初跳进梅塘里寻找，水里只有蛤蟆和乱糟糟的水草，根本没有鱼。
零初只好从外面的河里捉了一条大肥鱼带给雪奴，蹲在旁边等着直到她醒来。
“如果不是那个墙洞，你是不是就不用挨打了？”
她摇摇头，硬是挤出一个甜甜的笑，然后又非得爬起来摘梅子喂给零初。
“投我以大鱼，报之以梅子。”
叁、
半个月后伤刚养好，她又跑了，这次只过了半个时辰就又被捉了回来。那个凶巴巴的少年没有把她丢进梅塘，但是狠狠地踹了她的肚子。
“雪奴你好奇怪，明知道被逮回来就是一顿毒打，为什么还要跑？”
“因为我想做个人呀。”
零初不明白雪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明明生来就是人呀。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逃跑和抓回之间，零初陪着她过了五年。夜深人静的时候，雪奴就在园子的梅树下悄悄生火烤鱼，然后和零初一起瓜分。
后来，梅园的老爷给他儿子娶了个小娘，那天红绸子扯满了整个围墙，那天酒席一直摆到了街上，那天少年一身酒气，拿着烧红的烙铁来到梅园，狠狠地烫在了雪奴的胸口，紧接着她的惨叫声刺破了天空。
零初飞扑到少年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少年疼得大叫，拿着烙铁疯狂地挥舞着。
“快跑，零初……跑……”
雪奴哭喊着让他离开，慢慢地，声音却越来越弱。
零初飞快地朝着墙洞奔去，顾不得看雪奴一眼。
他突然想要修炼成人，迫不及待！
零初一口气跑回梅山，对着白狐婆婆流下了狐生中第一次眼泪：“如果只做一只狐狸的话，我永远也保护不了那么渴望自由的她。我曾不能理解，拥有满满一个园子的梅子，为什么还要逃？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她想要的是生而为人，而不是生而为奴！”
肆、
零初对着梅山发誓，他一定要帮雪奴离开地狱和恶魔，找回自由。
他向白狐婆婆请教，又向梅山的每一只狐狸学习，日夜不停地修炼，为了吸取日月精华，每日蹲伏在最高的山峰，忍受着灵力耗散带来的电闪雷鸣。
天清地白，惊雷一声，零初终于化得人类的模样，他欢欢喜喜地下山去的时候，正看见可怜的雪奴被沉入梅塘。
零初双目赤红，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将雪奴从水里拖起，用尚不熟悉的人形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
两条腿走路很慢，零初的脚底磨得生疼，他想尽快把渐渐冰冷的雪奴送上梅山。虽然明明知道雪奴已没了意识，可还是小心翼翼怕会让她颠簸。
他把雪奴背到山洞时，白狐婆婆喊来了族里所有的长老，围坐好对雪奴施法。大家将大半灵力渡给雪奴时，她的脸终于渐有生色，恢复了光彩，长老们便依依退到墙边进行调息。
可零初仍不肯松手。
婆婆开始慌张，急吼道：“臭小子，起死回生之术对灵类已是大伤，你再继续所有的灵力都要散尽了！”
“婆婆，我要用剩下的灵力帮雪奴去掉额头上的字和她胸口的烙疤！”
“活着就好，那些疤痕，无需在意呀！”长老们也急了，忙忙上前阻止，“你道行尚浅，帮不了她的。灵力耗尽便无法再修炼，你的寿命也和人类一样就短短几十载了！”
“无妨。”零初丝毫不在乎。
“你甚至会变回原型！”
“无妨！”
白狐急了：“我们是狐类，没了灵力，你死后就无法像人类一样进那轮回！”
“婆婆，我记得您跟我说这世间有比岁月还重要的人，我想我已经遇到了。”零初紧紧握着雪奴的手，温柔而又坚定，“为了她，我愿意舍弃轮回，换她这一生无虞。”
长老们从未想过这话会从零初口中讲出，这比亲眼见到零初以绝世风华的公子形象从洞里走出还要难以相信。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时起，零初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撵兔子抓鸡的小狐狸了。
白狐也愣在那里，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成股地流下。她将这泪珠捻在手指间，一瞬间失了神，原以为，埋葬完一生的挚爱后就不会再为什么事情感到触动了。
终于，她把苍老的手掌缓慢地抚上零初的后背：“你若是想好了，那婆婆就帮你。”
后来，白发苍苍的雪奴抱着杂毛零初在梅山晒暖的时候问道：“灵狐除了会说话，还有什么本领吗？”
零初懒洋洋地将两只前爪一摊：“撵兔子抓鸡，无所不能。”
雪奴笑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起，小虎牙早就不知哪年掉落了，她说：“老狐狸，你最大的本领就是引我发笑，我感觉自己好像能活够一百年呢。”
再后来，初秋的一个晴天，白狐婆婆把零初和雪奴葬在了梅山顶上的梅树下，那里风很温柔，阳光很暖。婆婆捧着最后一抔土，声音沙哑，像是摇摇欲坠的老屋，久久不散：“偕老一生，青丝白发，零初，终是遂了你的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