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且与山水共清欢
壹、
到达叶公馆是上午十点,宋城的暑天同过往一样炎热,伯桃擦去额角的汗,将裙子上的皱褶再三抚平,才装出一些从容的模样。
杂志社的前辈都说今日她来是自找没趣,不看叶公馆位置偏僻,里面住的那一位也不是当红明星,也不是商业精英,实在不是时代素材的风向所在。
可伯桃忘不了那样一张脸,那是1958年的老照片,叶横眉的面容孤零零的在当代作家合照上占据一方席位,秀致且狭长的眉,杏子般的眼,是年轻的好看的美人。
可惜她老了,美人迟暮的风韵不是谁都能欣赏,伯桃这样忐忑的期待这一次会见,接着敲响叶公馆的红色大门。
门开了,一位老妇人沉默地指引她进去。
透过满园杂乱的景色,叶横眉就那么突兀出现在伯桃的目光中。
她真的很老了,脸上的皱纹透出常年忧虑的孤苦,此时她的手正颤巍巍抚上一株枯死的梅树,叶公馆略显暗沉的天衬得她眼睛浓黑且忧伤,而落满银色的头发下,藏着过往峥嵘岁月里不为人知的时光。
叶横眉生来是极好看的,她本来是水乡叶家最小的女儿,她出生的年月里,民主科学正兴起,她父母便趁着时兴将她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横眉。
她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家里往上排四个哥哥,大哥在祸乱中死于非命,剩余几个哥哥也没有成器的兆头。
她一出生便是含金的,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往日皇宫的标配,她一开始不懂,为何自己同哥哥待遇差如此多。
直到长到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父母才略显感慨的说,横眉,你是要嫁给霍少帅的人。
据说,霍云亭大她十岁,家里从小便是走军火生意,在皖南这一带颇有盛名。
叶横眉当时学的是人人平等婚姻自由,回去便哭了一晚上,说什么也不嫁给那个传闻中会吃人的少帅。
直到两年后她成人礼,霍云亭姗姗来迟,见着叶横眉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调笑:“听说,你是要嫁给我的小丫头?”
周围人皆不语,叶父看她不愿意说话便从背后将她往前推了推,催促道:“还不搭话?”
叶父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却丝毫没有放下对金钱名利的执着,叶横眉看着难过,转头对霍云亭,一出口便是一句抽噎:“谁,谁要嫁给你。”
霍云亭将从外买的礼物递过去,微微颔首,浑身军阀气一点也看不出:“给你的礼物,收了我的礼,可是要进我霍家的门。”
那天的礼物叶横眉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收了,收的时候还及其不好意思的先将手别在背后用衣服蹭干净,之后打开便看见自己想要的英国夏士莲躺在里面,连带着盒子都弥漫着香气。
叶横眉也是爱美的,往日对霍云亭莫名的怨怼消失的干干净净,临了霍云亭要走,她还怔愣着眼,喃喃问:“那,那您还来么?”
刚走出叶家大门的霍云亭顿了顿,行出的脚收回来,低着头点了一支烟,再转过头,含笑抽了一口,缓缓说:“过段时间吧。”
停了停,伸出手在自己肩膀比了比,笑道:“等你长到这么高,我就回来了。”
贰、
那年的叶横眉年纪尚小,全然不会是眼巴巴等着别人的人,那时皖南发展虽比上海晚了许久,却也流行起交际舞和细羊皮跟的高跟鞋。
叶横眉长到十八岁,已然是皖南上流社会能够挑起压轴舞的响当当的名人,她那时爱玩,从不曾拒绝爱慕者递过来的香水以及玫瑰。
她是崇尚浪漫的,少年时最喜听“神把世界变成一条绿草小径,在她游荡的足前展开。”这样的甜蜜的情话,于是过了两年,她青稚已开的年纪,已经能够翩身游离在一个文员与公馆少爷之间,将霍云亭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也不是没有他的消息,传闻他一个人带着皖南十几万军队,日夜枕戈待旦同日寇做斗争,叶横眉读的女子学院里十个有九个都仰慕他。
可叶横眉却是复杂的,她不知自己竟是有些怕自己的未婚夫,怕他翻领军装下的凌厉,怕他说不出动听句子的暴虐。她书房里所有关于霍云亭的报纸都被裁剪收放妥帖,厚厚的一沓,上面皆是霍云亭手段强势,杀人如麻的新闻。
偶尔叶横眉也会怀念那个送她礼物的眉目英挺的青年。
只是两年时光说短也长,她每一年都在生辰那天沿着记忆中霍云亭走来的那条路走一遍又一遍,直到断鸿桥头春波又绿,她才恍惚在某个宴会,听到某位小姐略显期待的说,呀,我们的少帅回来了。
而知道霍云亭回来的消息的那天,她正被父亲推着去给一位军阀祝酒,那军阀一副脑满肥肠的模样,油腻的伸出手在叶横眉手指上揩油,出口便是直白粗俗的情话。
说好的喝酒突然变成调戏,饶是叶横眉见惯了风月场也还是被惊了惊。
出神间,一只手从她身旁伸出,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内,然后便是一道冷冽的声音:“还不快滚。”
那人害怕的发颤,浑身肥肉都在抖,而后赔笑道:“那是,那是。”说完便匆匆离去,只留下叶横眉红着脸,声音努力做出平稳的样子:“霍……您的手。”
霍云亭不着痕迹收回手,侧过身,与叶横眉拉开不小的距离,声音听不出情绪:“抱歉。”
周围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平生与叶横眉不对盘的小姐,当下便粗着嗓音讽刺说:“谁不知叶家小姐是咱们皖南的交际花,周先生还有平先生可都心心念念着,吃睡都落不着好呢。”
往日若有人如此驳她的面子,她定要好好给以颜色。但今日她却未出声。
霍云亭看向她目光平静且不起波澜。
她不知道怎么就生了气,夺过服务生托盘里的棕黄晶亮的“四玫瑰”威士忌,一仰头,黄酒便整齐入口,末了冲管家勾了勾手,方才因这段插曲停下来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又充斥在整座大厅。
叶横眉上前一个滑步,昏黄竹制吊灯映出少女清亮的眉眼,她只站在那里笑,灯光下笑容明媚,霍云亭看的心口闷闷的,面上却是终于露出笑容:“四步登高?”
叶横眉一怔。
谁说霍少帅不懂浪漫?
霍云亭将外层驼色大衣脱下,露出青壮身形,而后俯在叶横眉的耳边,极轻极轻地说:“小丫头,你长大了。”
那天的舞成为皖南所有人茶前饭后的谈资,这次讨论的对象仿佛不是那个杀伐果断,行走间裹着塞风猎猎的军人,而是一个阔少,拥有着上好家庭修养的正青春脑热追求欢喜的女孩的少爷。
叶横眉回去便与周先生与平先生断了联系,与她相熟的太太约牌之时偷偷揶揄她:“我们叶小姐也是定了哦,侬晓得伐,这个霍少爷可素瓦们皖南的响当当头一号的人哦。”
叶横眉不言语,打完牌又陪着太太逛了逛街,回去时乘了黄包车,谁知走到一半,车夫停下来,冲面前戴着大檐帽的男子颔首:“少帅。”
叶横眉看的眼睛发直,路灯下霍云亭唇角微微上扬,刚打过油的皮鞋亮的反光,映着他侧脸线条冷峻。
他看着叶横眉许久才将手中热乎的打包好的驴打滚递过去:“听你父亲说,你喜欢这个。”
叶横眉下了车,口中哈着白气,却是慌忙推拒:“这怎么好意思,您那么忙……”
还未曾说完,霍云亭皱着眉将围巾解下,系在叶横眉露在外面的白皙脖颈上,整理好又端详良久,抿着嘴笑:“你这样,也是极可爱的。”
叶横眉垂眼,生平头一次觉得真如书中说的那般,一见到喜欢的人,就欢喜的不知东西了。
叁、
战事吃紧,无论怎么样的爱恨都覆在祖国的大义下,叶横眉不顾父母的反对中住进霍家,整日安静守在一处院落,心里却是开心的。
霍云亭经常整日看不见人,因为怕她无聊,找人修了处秋千让她玩,偶尔停下来的时间,也会约叶横眉去看看她喜欢的电影。
月初刚上映的《桃花泣血记》,叶横眉买了票,兴致冲冲想约霍云亭一同看,却在书房外听到霍云亭略显嘶哑的声音:“什么叫救不回来?那孩子才十六岁,我怎么和她父母交代?”
接着是一道年轻的充满自责的道歉:“少帅,同她一起去的您的几个学生都在爆炸中牺牲了,她明天就要被汪伪政府当街枪决,是属下无能。”
书房里传来杯子碎裂的声响,刺耳的厉害。叶横眉等副官走了才进去,书房里霍云亭坐在老旧的梨花躺椅上,身子陷下去,手抵着头,隔着老远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悲痛。
叶横眉记得的,刚学的新诗里有一句“可怜河边无定骨”,她此刻的心情同霍云亭一样,是属于华夏儿女对于兴亡与人命的无奈。
霍云亭定定坐了许久,才眯着眼看她:“怎么过来了?”
叶横眉张了张口,方才想好的说辞被她咽下去,一出口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霍少爷,我要参军。”
那时女权运动兴起,叶横眉的学校不少女子都参加了革命,她本以为霍云亭会应许,谁知他冷着脸,嗓音平淡的拒绝:“胡闹。”
叶横眉一哽,还是说:“我想参军。”
给她的结果是霍云亭长久的沉默,良久才叹气,轻轻的,一出口就散在风里。
月色消隐,霍云亭穿着黑色风衣,胸口别了一支白菊花。他靠在廊下,手指间火星看不真切,整个人被烟云笼的影影绰绰,是浓烈的大卫杜夫的味道。
叶横眉局促着用脚蹭着地面,霍云亭又看了她良久,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跟我过来。”
叶横眉拢着欢喜跟在他身后,偶有吹来的风打乱她的鬓发,整个人都是欢悦的,喜洋洋的。
谁知刚走没多远,她鞋子的高跟就断了,只能崴着脚,裹紧身上大衣,鼻子一抽抽的喊:“霍少爷,霍少爷!”
霍云亭叹了口气,回过身到她面前,将她背在自己身后。
他身上还有一丝残留的血腥味,叶横眉手抱着他脖颈,低头狠狠嗅了嗅,又觉得不痛快,头抵在他后脑,小声说:“我是真的想参军。”
霍云亭又是一声叹息,往前走了几步才道:“今天我的一个学生出事了。她父母也是随我参加革命的,前些年死了,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谁知道也没有保护好。”
霍云亭声音压的轻轻的,却有说不上来的沉痛。
叶横眉觉得心口微动,于是也叹气:“霍少爷,我知道您怕我出事,可是我也想同你一样,叫那些轻贱人的日本人滚回自己国家去。”
“横眉,”霍云亭抱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声音化在风里,更像是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愫终于滋生:“我不想你出事。”
叶横眉笑着往他臂弯里蹭:“我知道,您对我是没的说的。”
霍云亭又背着她走了一段,街道廊火渐渐零落,走到断桥上,远处繁华热闹尽显,在此处叶横眉突然叫住霍云亭,眉眼亮的过分:“霍先生。”
霍云亭“恩”了一声。
叶横眉将自己的脸小心翼翼蹭过去,在他唇角吻了吻,想了想又补充说:“我好钟意你呀。”
霍云亭唇角微微上扬,敛着狭长英气的眉,极快的回:“好。”
肆、
那天之后,叶横眉捐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充作军饷,叶父知道这件事以后,将她从里到外骂了个透彻。
叶横眉生来就是不服软的,梗着脖子同父亲吵架:“您这是不爱国!我身为中华民国一份子,理当为了祖国做贡献!”
叶父气的呼吸都不顺畅,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我让你去霍家是捞钱的,你看你倒好,把自己赔进去!混账!”
叶横眉依旧是得意地:“霍先生对我好,咱们叶家也跟着沾光的,况且我就这样喜欢霍先生,您之前给我介绍的平先生周先生我都不喜欢!”
叶父气极,喘着气指着她,一声声像是从胸膛里震出来的:“从小我扒着这个婚约让你嫁给他,是因为霍家得势,你看看现在,霍家早就败落了,你,你要是再这样,我们叶家也要跟着垮掉!”
叶横眉难得冷下脸,转身往门外走,想起什么又回头,郑重的说:“那我如今,出了这个门,就不是叶家的人了。”
叶横眉白天在学堂里上课,晚上同一帮搞革命的人组织工作,她长的好看,性格又好,文采不错,更重要的是,没有一点大家子女的娇妗,不少人都喜欢她。
组织里大多儿女都是无家可归的,叶横眉便听她们讲各种各样革命的传闻,从五四游行到红星闪闪的延安。
其中一个姑娘是嫁了人的,组织里小姑娘便指着她笑,你看你,每天都要给你丈夫写信。
也没人害臊,新时代的浪潮早就打到全国,这些青年为了国家,也为了小家,叶横眉羡慕的。
于是也笑着问她:“你把你丈夫夸出花了,你丈夫是做什么的?”那人也不扭捏:“他啊,教书的,一根筋,来我家看我爸爸是讨学问的,坐下来讨论那么久都不管我的。”
其他人哄笑,叶横眉也笑。
然后就想起霍云亭那一张脸,不说话的时候冷冷的,接着就皱了眉,故作叹息:“我未婚夫也这样。”
其他女孩不笑了,大着眼睛看她。那个结婚的小姑娘最先问出口:“你有未婚夫,可快说出来给我们听听,谁让我们叶先生这么动心?”
在组织里,所有人都称一句先生。叶横眉捂着嘴笑:“他是个奇怪的人啊,会浪漫,凶起来也吓人。”
年轻的小姑娘总是热爱八卦,推搡求她多说一点,叶横眉便仔细回想,想着想着又低头笑了:“他特别好,我很钟意他。”
伍、
转眼便到了过年。
从打仗开始,皖南的年一直不太平。
叶横眉在组织里也听多了外面的传闻,说南京事变多么多么吓人,三十万南京人都被日本屠杀殆尽。往日不信佛的结伴到庙里去,叶横眉想起霍云亭,也去求了一个平安符。
这年头,没人求姻缘,都是求平安。
叶横眉在清山寺跪坐一天,庙里的尼姑满是慈爱地看她:“小姑娘,有心上人了嘛?”
叶横眉点头。
那人从袖口掏出个东西给她,叶横眉认出那是一颗舍利。
尼姑摸着叶横眉的头,感慨说:“我丈夫参加了革命,我以前嫁给他也同你这般大。”顿了顿,又难受地说:“他走了几年了。你和你爱人要好好的。”
叶横眉连忙抱住她,心里也想,好啊,要好好的。
叶横眉没想到平先生会来。
她同他断了联系以后,便再无交集,此刻见到他,心中不免有些惊诧。这个人以往是白公馆的少爷,说两句话便要掺着一句洋文,头发一定油亮,皮鞋反着光的,如今倒是一套破旧长衫长裤,灰头土脸,倒叫叶横眉说不出其他的话。
白平看她不搭话,苦笑着同她讲:“横眉,我马上就要去香港了。”停一停,低着头说:“我同父亲多要了一张票,我们家,我们家在这里虽然不行,但是在香港势力还是有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叶横眉瞪着他,恼怒道:“你不知我是霍先生的未婚妻么?你要走便走,拉着我做什么?”
白平这才慌里慌张的解释,手欲拉着她,被她挥开。
他想了想,也是带了点怒气:“霍少帅的军队被其他军队盯上,现下逼着他交出军权呢!”
叶横眉觉得好笑,竟真的笑出声:“你当霍先生是怎么个人,他那么大的军队,怎么可能说交兵权就交兵权!”
白平哑了哑,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叶横眉打心底泛冷:“因为你爸爸,你爸爸跟了霍家这么多年,把霍家的军队一点点买给其他军队了,并且没了你爸爸的支持,带上霍家其他不满霍少帅的,霍少帅,霍少帅已经不行了,你知道我……”
叶横眉几乎在瞬间变了脸色:“你不要胡说,我爸爸,我爸爸怎么会……”突然顿住,她用手覆在眼睫上,急促的哽咽了一声,她知道她那个唯利是图的父亲,霍家这些年打仗一直败退,她父亲,她父亲肯定早有打算。
于是痛苦着抽了自己一巴掌,白平刚想上来看看情况,她却转过身,声音不疾不徐,却让人觉得发冷:“你去香港吧,我要同霍先生在一起。”
到了霍家门口,里面慌乱不堪,不少人进进出出,叶横眉拉住过路一个仆人,那人本不耐烦,一见到叶横眉,连忙指着屋内:“少,少帅在里面。”
叶横眉绕过曲折回廊,一路急匆匆到了霍云亭的内卧,内卧外刚好有医生端着一盆带血的水,看着叶横眉摇了摇头。
叶横眉捂着嘴,努力压下心头的惶恐,一个跨步进去,抬眼便对上霍云亭沉沉的眸子。
“霍……”叶横眉张了张口,说不出多余的话。床上霍云亭躺在那里,手里拿一本俄文书,戴着金边眼镜,看见叶横眉,拢了拢鸭绒被,笑了笑才说:“刚才吓着你了吧,其实就是每天的换伤药,不打紧。”
叶横眉也憋出一个笑,算不上好看的,只是努力的扯着嘴角笑,然后她走到霍云亭跟前站定:“霍先生,咱们结婚吧。”
霍云亭彻底愣住,回过神来却冷着脸说:“横眉,你不要开玩笑。”
屋内宣炉升起一阵青烟,霍云亭就那样看着叶横眉。
叶横眉鼻头一哽,睁大眼睛回看他,想,这就是我的未婚夫,于是快速点头,下了很大决心的:“咱们结婚吧。”
霍云亭移开目光,眼神落在桌案上汝窑花瓶,里面是刚插的一枝腊梅,而后他偏过头,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极淡,极轻:“横眉,我说不出其他的话诓你,我们不能结婚。”没什么原因。真的没有原因。
叶横眉终于哭出声:“过来的路上他们都说,我也在想,你要是死了残了我都陪你,你好好的没事,怎么就不愿意我陪你呢?”
声音断断续续,一抽一抽地打在霍云亭心口,他闷哼一声,情绪却压的挺好,此刻也想了拙劣的借口:“横眉,你父亲偷了我的滇军大印。”
叶横眉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他,他随心翻了一页书,做了什么决定般,缓缓道:“我已经被夺权了,我讨厌叶家人,虽然不带上你,可人生还有那么长,我们总会遇见更好的。”
叶横眉这句话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总会遇见更好的。她知道这是一句搪塞的话。于是擦了擦眼角的泪,上前两步将平安符和舍利放在霍云亭书上,几乎是喘息着逃出霍府,霍云亭,霍先生,就为了未来一个不知名姓的更好的,这样,这样辜负了她。
陆、
叶横眉第二天自己买了票,踏上去英国的船。
到了英国,叶横眉逐渐适应英国的生活,她学着自己赚钱,跟着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佬跑生意,闲暇时去听听戏剧,她像是忘了霍云亭这个人。
后来某一日在街头,有人叫住她,她回身一看,是当初组织里那个结婚的小姑娘,于是心头微动,说不清是酸涩还是别的什么。
那小姑娘挺着大肚子,也觉得新奇:“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叶横眉露出舒心的笑:“你丈夫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那小姑娘依旧是青年的模样,此刻低下头,闷闷的说:“他啊,他跟一帮学生游行,被枪决了。”声音轻轻的,更像是巨大悲伤过后的淡然,叶横眉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不如和我一起住吧。”
她们两个人的房东是一个地道的东北女人,说话咋咋呼呼,性格也豪爽,三个人经常坐在一起,虽身在异乡,却也期盼着,等待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叶横眉领养了几个孩子,到一处教堂做修女,直到1949年建国,这才结束在英国的生活,跟着一群华人欢天喜地回了故乡。
柒、
“后来呢?”伯桃将手中的茶递过去,叶横眉抿了一口,像是感慨的说:“家中变化很大,我父亲死了,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哥哥找我要钱,我将他们撵了出去,帮着他们找工作。学堂也没有了,其他组织里的人死的死嫁人的嫁人,我也就一个人过,乐的自在。”
伯桃知道,她肯定忘不了一个人。
于是翻出背包里一本泛黄的书,指着书中某一页,看着叶横眉,声音轻轻:“您写的书里,有一半的主角都是英雄,这一篇您直接用了云亭这个名字,叶先生……”
叶横眉昏老的眼睛里蕴出许多泪水,她像是当年那个少女,手压着眼睛,一声声哽咽下来:“他不是英雄,他是我的未婚夫。”
叶横眉到底心里还有霍云亭,于是托了不少人打听他,知道在她走后不久,皖南出了大事,霍云亭坚持带伤上阵。
他原本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却因为救下一个十几岁的士兵而被活捉。
在战场上被活捉,霍云亭几乎受尽酷刑。
带到刑场枪决那天,下面很多人都看着他,哭声一阵接一阵,不少人都选择在胸口别一朵白菊花。
霍云亭约莫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书房里因为叶横眉喜欢而插好的梅花,或许是她临走前的痛心,或许那一年第一次看到她。
他不过才十岁,看见小小的叶横眉坐在秋千上,冲他笑,端着碗吃热乎的驴打滚,小小的脸皱在一起,眼神却出奇的亮。
临走前,她拉住他的衣袖,笑吟吟地说:“我母亲叫我眉姑,说是江南是这么叫,你长的这么好看,叫什么?”
霍云亭没有说话,而是微微抿着唇,小声的说:“下次见到你,你肯定知道我叫什么。”
往事如风,霍云亭只能尽量仰着头,手停在胸口,按着平安符,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国泰民安,死而无憾。”
捌、
后来呢?
叶横眉也想问自己后来呢?
后来她烧了众多跟霍云亭有关的东西,迅速的接受了一个外国人的邀约。
她原本好好的打算忘掉那个让她爱恨都不痛快的人,却在亲吻时退却,她受不了这个人的燕窝味,想起那年有个人背着她,嘴角是好闻的梅花清香,淡淡的。
却让她一直记了这么多年。
而后她不再强迫自己,善事一件件做着,如此,也到今天了。
伯桃离开前,再看了一眼叶横眉。她收了古怪脾气,认真坐在那里,手抚在眉心,依旧是漂亮的过分。
她将稿子交给杂志社主编,杂志上映后反响很大。
她给自己放了长假,准备去烈士墓园祭拜父母。
像是心有所感,目光落在某一处,是叶横眉穿着学生装,苍白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
她颤巍巍伸出手,抚摸墓碑上黑白照片,来来回回像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不远处有学生经过,唱着当年流行的歌。
叶横眉听出那一句:“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常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于是头低着,靠近墓碑上霍云亭清减的脸,想起那一年他踏着晨曦,姗姗来迟。
又像是那一年,舞池里他低头靠在她肩膀,笑着说:“小丫头长大了,”后一句也紧跟着撞入叶横眉心间:“到了可以嫁给我的年纪了。”
于是含笑闭眼。
霍先生,我好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