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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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绝音

壹、

“我现在还能记得些旧事,跟你们说说也无妨,也好叫你们这群兔崽子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那时大概是贤宗十五年,有一天晚上,我为沈二公子开船会友去。不知怎地,天很黑,跟总停在沈府大树上,怎么也赶不走的那只乌鸦一样黑,一样讨厌,啊不,比那只死货还要更烦人。

我们做船夫的哎,哪个没经历过几次大风大浪,见过几次黑灯瞎火?可是那晚不一样,明明没甚么大浪,就是一个劲儿的黑。

黑到什么样儿呢?黑到大家都怕了,都慌了。伸手看不见五指也就罢了,阴风又一阵一阵吹鼓,最后连沈府船上的灯都灭了——沈府的灯可是顶顶好的上等货,据说还有皇帝赏的呢!

皇帝知道吧?正是坐龙庭的大人,天家的龙子!沈家可是大将军府,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在那做事,做了有十几年。哪一次开船出去,旁的人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这可是你们讨不来的福分,天大的福分呢!”

老船夫讲到激动处,便用皲裂的手大力拍大腿,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他坐在自家的小破院儿里,一边抖着腿,一边高傲地抬起头来,望着冬天的月亮,给自己的新徒弟讲着姑且称得上传奇的往事。

“师父看月亮作甚,有什么好看的哩?”

“你懂个头!沈家那位神仙般的二公子就喜欢抬头看月亮,光看看月亮就能在一片漆黑中指路。”

徒弟挠了挠头,又问:“师父,沈家又是哪个沈家?徒弟只知道这京城,有王大将军、宋大将军,哪来的沈大将军?”

另一个徒弟也插嘴道:“就是,沈二公子若是真的那么高雅,那现在怎么没有音信了?就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事,也该传下来。”

“你们当然不知道,”晶莹的月光在老船夫眼里闪烁,他呢喃道,“沈二公子一家都死了,皇帝不准提,谁又敢提呢……”

贰、

贤宗十五年。

这一夜,夜色沉沉,星河黯淡,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景致,而奇怪的沈二公子却非要挑这个时间去会友。

“公子,您看什么呢?”初出茅庐的船夫大胆发问。虽然不解这位公子的做法,但他还是卖力地摇着舟楫,毕竟沈家给他发的钱可是相当丰厚。

只见一位丰神绰约的青年身着锦袍,随意坐卧在摇椅上,月光倾泻而下,慈悲地笼罩着他俊朗的面容。腰间垂坠的红缨在无处可避的清辉下,也散发出更加鲜艳的红色。

“月。”沈清启唇,缓缓吐出一个字。

月亮?船夫搞不懂,他暗暗摇了摇头,心想,这或许就是时人追捧的“风流高雅”所在。

顷刻间,一阵阴风刮过,船不住地摇晃了几下。船夫皱了皱眉,正想询问沈清接下来怎么办,但话却卡在喉咙,半天吐不出来。

只看沈二公子的模样,绝对想象不到惊慌,他从容地阖眼,右手勾着个银酒壶,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优哉游哉。

“到君和那里去。”

话音刚落,船上的灯就歇了,就连皇帝御赐的那盏华丽的灯也没能存留,船夫的手心沁出了汗,仍向沈清友人的居所行驶。

也不知沈清从哪摸出来的灯,在灯火的照耀下,船夫按照沈二公子镇定的指令,最终稳当且顺利地到达了阮君和的住处。

“你来迟了。”沈清刚踏入阮府的门,迎面就飞来了一支破空的竹箭。

“喂喂,这可是谋杀,君和。”沈清摇了摇手中的竹箭,摇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到阮君和身边。

阮君和出声道:“沈二公子的武艺之高强,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他又瞥见沈清腰上的红缨,笑了,“这是你挑的?我瞧着真是适合极了,与你很是相称。”

“是我挑的,不错吧。”

“很不错,同你一般风骚。”阮君和笑着答道,他放下弓,转而把玩着自己的竹笛。

沈清恼了,他挑起眉来,嘲着:“你的破笛子也该换换了,总那么青作甚?用来形容你自个儿的脸色么?”

“青得过沈二公子吗?”

沈清一时语塞,他将目光投向泼墨般的天空,想起什么似的,半晌后道:“君和,为我吹奏一曲吧。”

阮君和想到最近朝廷的暗潮涌动,也收敛了玩味之心,他沉默地挟起竹笛,静静送至唇畔边。

“呼——”院中瞬间倾洒出清冷的音调,随月光流淌在静谧的竹林之间。

叁、

“报——八百里加急!”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间,金灿灿的龙椅上端坐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下面则是位高权重的一众大臣。

“外族张狂,边关战事又起,不知众卿有何举荐?”

“臣以为,沈大将军堪担大任。”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大臣出列,对上方的皇帝弯了弯腰。

“臣等附议。”

老当益壮的沈大将军,也就是沈清的父亲,向前一步,沉声道:“臣自愿请命出征,必当扫除外夷,扬我国威!”

“臣亦愿随沈大将军出征!”沈少将军随即道,铿锵有力。

“有如斯臣子,朕之幸也,大魏之幸也。”皇帝不着痕迹地攥紧手底的龙椅,年迈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欣慰的微笑,皱纹仿佛也被喜悦填平了。

这一去,必当外杀异族,内除祸患。坐在贵妃的宫殿内,老皇帝的嘴角高高勾起,弯得可以吊起一个秤砣。

一旁的贵妃见到皇帝退朝之后这样喜悦,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拿下。她挤出一个艳丽的笑容,缓缓道:“陛下,臣妾听闻沈家二公子丰神绰约、才华出众,且尚未婚配,刚好,臣妾家中的侄女也……”

沈二公子,沈随风的二儿子么……皇帝咪了咪眼,他拍了拍贵妃的手,应道:“既然贵妃都这么说了,那朕就让沈二公子随父兄一同前往边关,平定外乱,为国争光。待他班师回朝之时,便同贵妃的侄女成亲。”

贵妃也是人精,她的笑容僵了僵,竟找不到应对之策。老皇帝对着贵妃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肆、

“你不能去。”阮君和狠狠敲了敲石桌,眼神像冰一样冷漠,甚至显出几分凶恶。

沈清抽出阮君和手中紧握的竹笛,挑了挑眉:“别这么用力,不然你珍爱的笛子可是会被碾碎的。”

阮君和的手迸出青筋来,他怒目而视,怒气冲冲:“沈清!你知不知道你们要死了!”

沈清把玩红缨的手一顿,他仔细地端详着友人有些扭曲的脸色,带着笑意说:“君和,你这幅模样真是少见,你一定要好好照照——诶,我的铜镜呢?”

“别打岔。”阮君和稍微冷静了些,依然冷笑着。

“君和,我必须得去。”

“为了什么?就因为那个臭老头的破命令,沈家全要去送死?这个拙劣的烂计,别说你我和沈伯父沈大哥,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看得出来,这是想一箭双雕。”

沈清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他现在的神情庄重而又严肃,四目交投,他认真地向阮君和说:“我的父亲沈随风是大将军,我的兄长沈洌是少将军,而我也是沈家的一份子。

我沈家一门是将门,无论是不是皇帝的命令,保卫天下苍生安定始终是我沈氏一族的职责,亦是我沈氏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阮君和喃喃道,在这夜晚刮来的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痛苦。

“君和,能否再为我吹一曲呢?”沈清将竹笛伸到阮君和面前,嘴角啜着淡淡的笑意。

阮君和颤抖的手接过竹笛,他站起身来,再次挟起竹笛,送至唇畔。

“呜呼——”依旧清冷的曲调,其中却多了一份哀愁。

沈清放在石桌下的手不禁握紧了,有些黯淡的红缨在笛声中静静飘扬。

伍、

十里长亭素来是送别的不二之选。

破晓的天空显得尤为明亮,清晨是这样令人瞩目,光芒穿透云间,照亮了银白的甲胄。

“今日,你的红缨很鲜艳。”阮君和一身青衣,仰头凝视着他即将远去的友人。

沈清坐在高头大马上,身披战甲,身姿挺拔。这一次,他将红缨装在了长枪上,笑道:“不风骚了?”

阮君和勾了勾唇,他轻轻摇头,“不,很美丽。”跟我的友人沈清一样威风凛凛、威武不屈,拥有强大而风流的美丽。

“枉你还才华横溢,怎地就说了这个?”

“足矣。”阮君和苍白的指尖捏紧了碧绿的竹笛,他道,“让我阮君和最后为你沈清再吹一曲。”

“好。”一阵沉默后,沈清缓缓吐出一个字,那一瞬间,沈清的身影和那个不羁的沈二公子再次重合。

“沈清,别了。”

阮君和一曲吹罢,立刻上马,青衣在风里,单薄地飘扬着。他经过沈清的身旁,头也不曾回,而沈清也恰好向前进发。

或许只有那天的风知道,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别泪尚斑斓。

陆、

“冲啊!”

遥远的战场上,烽烟冲天而起,马嘶声从未断绝,战争的阴霾笼罩在两军交战的上空。肮脏的马蹄下践踏的尸体到底是敌人还是弟兄,早已经分辨不清,大漠的狂风卷起一阵阵黄沙,毫不留情地袭击两支军队。

沈清一手攥缰绳,一手执红缨枪,只见他突然回身,反手就是将长枪一横,不偏不倚,刚好挡住从背后劈来的大刀,两兵器相撞发出的“砰”声即使在吵杂的战场也显得格外响亮。双手随后并握长枪,枪柄忽地一转,冰冷的刀锋直冲偷袭者的心脏,刀光剑影间血花飞溅,将敌人挑下战马在一霎那完成。

沈清右手飞速抽出长枪一甩,红缨染血,不复鲜艳,也不复美丽吧。

沈清想笑,发觉唇却勾不起来,他又刺翻一个大兵,一直向前冲去。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夕阳是这样红,火红到沈清不忍直视,余晖将眼前的苍茫尽数吞没,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血海。

结束了,而我们活下来了。沈清转头看向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余下的士兵们,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血痕,精神也疲惫不堪,但他们都好好活着。

真是安静,整个战场只有一两只鸟飞过的声音——太安静了。

沈清恍惚间听见了拉弓的声音,他猛地转头,站在城墙上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

“为我大魏杀尽内贼,分君之忧,放箭!”

万箭齐发。

沈清的胸口中了两箭,胸膛迸射出大片鲜红的血液,那永远挺拔笔直的身躯面对通红的夕阳,与手中紧握的红缨枪一起,沉默地卧在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他清澈的目光聚焦在破败的红缨上,勾了勾嘴角,溢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来,破碎的话语最终随大漠的冷风,落寞消逝在世间。

“君和,我永远的……友人。”

“你能不能,再为我……吹一次笛?只为我沈清,吹奏的,曲子。”

——哪怕是哀乐,也好啊。

柒、

京城的夜晚是寒冷彻骨的,尤其是在冬天。

阮君和盖了三四层被子,还是冻得手脚冰冷。他的睡梦看起来并不太平,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加惨白,他浑身发抖,清泪滑出紧闭的眼眶,只留下两行浅浅的泪痕。

月光悄无声息透过他的窗牖,倾洒在他碧色的竹笛上,但无论是再怎么皎洁的光辉,也无法照亮将要黯淡无光的青绿颜色。

翌日,捷报传来。

胜利的同时,老皇帝对沈氏一族的叛国大为震怒,下令再也不许提及沈氏的存在。明眼人内心都知道,皇帝这是要将沈氏一族所有的荣光,葬送在他统治的时代。

听到沈清的死讯,阮君和笑了。

当晚,皇帝被一支竹箭穿心而过,时为贤宗十八年。

次日破晓。

阮君和携一支褪色的竹笛,伫立于悬崖边,低头是万丈深渊,抬头是无尽光明。

横笛唇畔间,吹乐再无声。

“沈清,破晓的天空是如此明亮,刺眼到我再也不想看见黎明。”

阮君和笑了笑,一跃而下。

从此以后,万世绝音,万世绝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