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河枕欢
落雪纷飞,少年收起剑,疾步走到我身边,他握紧剑柄的手泛红,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寒冬腊月,他仍旧保持着晨起练剑的习惯。
“公主,你累了?”
我点点头,把脖子缩进了披风里,前夕飞雪才停,松柏树上还吊着一捎白雪,入目的都是白茫茫一片。
冬日易倦,赵行之这般安慰我,可是我知道,身子里的毒愈来愈严重。
赵行之在我面前一向是恭恭敬敬的,平日里性子也不似他哥哥那般锋芒毕露,在文和宫里是个讨喜的人儿,我半睁着眼,听到他的声音。
“公主,进屋去吧。”
他正值年少,清秀俊朗,是我害他四处漂泊,躲躲藏藏。
“行之。”我抬眸唤他,“你可曾想家?”
少年的身形一颤,半晌也没有回我,我捂着半青色瓷杯,上好的碧螺春入口,索然无味。
三月前,风国大乱,皇兄被杀,我从文和宫中逃出来,赵行之说护着我离开,我却强迫他带我去北芪山那苦寒之地寻找雪兽,他本来是拒绝的,可我给他下了蛊,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
我一直以为我不是恶毒之人,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从未善良过。
入夜,雪又下得大了些,我往屋子里添了不少炭火,窗外的松柏被纷纷大雪压弯了枝丫。
翌日天青云霁,我推门出去,抬起头却看见赵行之抱着剑靠在树上。
他双肩落了雪,剑眉上也覆了一层白霜,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红。
逃亡的这些日子里,他第一次央我回去。
叛军是他的父兄,我和他两命相系,他可保我一生无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里闪着光。
他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是我不能回去,他口中的父兄二人,亲手杀了我的兄嫂。
许是因为这次拒绝,赵行之忽的从我身边消失。
院子里常有温热的饭菜,但是他不再见我。
如此耗着,我们竟是这样度过了一个冬天。
刚逃亡时,我依旧要喝上好碧螺春的泡的茶水,要穿久安坊的衣服,那些金银早就没了。
除夕这天,我将身上最后一件首饰典当了,置办了一场酒席。
今日是我的生辰,往年都是办得极为盛大。
我喝了许多酒,想起了很多人。
都不过是故人,物是人非,现在天地只有我孑然一身,还有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赵行之。
树叶簌簌作响,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行之,你来陪我饮酒,外面冷,喝些酒暖暖。”我有些迷糊,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能不能听清,“你说,春天了,我还能看到城南的寒梅么?”
我是遗腹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母后就成了太后,垂帘听政没几年也走了,小时候就咿咿呀呀跟在皇兄身边。
皇兄娶皇嫂那日,众人都在笑,觥筹交错间,我一个人哭的最凶。
皇兄还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一把把我抱起问怎么了。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了,我记不大清,就记得翌日赵行之便来到我身边。
他说:“我叫赵行之,皇上派我陪公主玩耍。”
我说:“你太小了,什么也不会。”
良久,我又问:“你会舞剑吗?”
“行之会学。”
夜深忽梦少年事,等我宿醉初醒,入眼就是斑驳的木床。
我坐起来,就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插了一支梅,红色花瓣摇摇欲坠,在干枯的树枝上堪堪挂着,好似下一秒就要凋零。
此处距离城南有数百里远,赵行之是如何摘得这红梅我不知。
我把梅花摘下来,突然就觉得悲凉。
往日我看梅林万千,似红霞绵延不尽,今日却只有一枝残梅聊以慰藉。
我兀自想着,赵行之端了药进来。
“公主,这是最后一副药,如果你再不喝,恐是药石无医。”他单膝跪地,腰挺得笔直,把药举得高过头顶。
我站着,垂首看他。
他长得甚是好看,剑眉星目,一月未见,青灰色的胡茬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本可以直接成为新帝二皇子,却要陪着我经历沧桑风雨。
“行之,我不喝药,”我把药端起来,侧身,缓缓地倒掉,“现如今,只有雪兽的血能救我。”
我打出生时就有病,母后身上的毒素尽数染给了我,自己也没有活的多久。
打我幼时皇兄遍找遍天下名医,都说我活不过十岁,是后来有人献上宝物,硬生生将我的命续到了现在。
那宝物,原是北芪山上的雪兽血。
传闻雪兽兽皮虽薄,却异常坚韧,雪兽若活着,刀枪俱不能损其兽皮分毫,唯有用箭自兽口射入,将兽杀死,方可拆分其皮、其骨、其肉。
我铁了心要那雪兽血,我要活着,不是用药石系着的活着,是要身强体健的活着。
赵行之拗不过我,他和我赌气一月,最终还是要带我去北芪山。
北芪山其实是两座山组成的,故而有两个山峰,一曰为北,一曰为芪,两山山腰处是我们的目的地。
“你们要找雪兽?这可得跟着他。”客栈的老板听到我们的话,伸出有些弯曲的手指,指向坐在北边窗户上的一个彪形大汉。
我正欲走上前去询问,赵行之一把拉住我的手。他常年练剑,手中有不少茧子,粗粝的很。
“这位大哥,我发妻生了顽疾,传闻雪兽血能医百病,不知大哥能否带我去摸索一二?”
说话间,他又把我往一旁扯了扯,我听见那发妻二字,心间一颤,好在我半边身子隐在赵行之身后,他察觉不出什么。
彪形大汉并不想搭理赵行之,只顾着用筷子夹肉用碗喝酒。
我拉拉赵行之的衣角想走。
彪形大汉才慢悠悠开口:“那东西,根本不存在。自从多年前传出雪兽的血能治好公主的病以后,皇帝就派出很多人来这里镇守,寻访雪兽,可这么多年白色的兔子都没见到过一只。”
“传闻北芪山上,有雪兽洞,大哥你只要带我去看看。”赵行之笑,握着我的手愈发紧,“候不到我自然就放弃了。”
彪形大汉见状把酒碗往桌上一甩,大声笑道:“你这风吹就跑的样子,酒都喝不了几碗,何必跟着我去山上受苦?”
“她若是好,那我受点苦也算不得什么。”赵行之拉着我坐下,也用碗倒酒喝,他一口闷了三碗酒,浑身都冒着酒气。
彪形大汉愣了愣,似没想到他如此倔强。
明明已是晚春时节,山上仍旧飘着雪,行之用布帛把我和他绑在一起,我笑问他,若是我摔下去了,你不也没命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公主若有闪失,行之愿以死赔罪。”
语毕,他为我拂去发上白雪。
赵行之啊赵行之,我暗自感慨,皇兄已死,你这一副忠义模样给谁看呢?
彪形大汉只把我们领上山,而后便弃我们而去。我们在山上足足等了七日,七日后,我开始咳嗽。
赵行之白天里去所谓的雪兽洞前候着,晚上便为我守夜他像是铁打的人,不需休憩。
雪兽来的那天,赵行之不在屋中。
我正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有重物压在我的胸口。
紧接着便感觉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等我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橙黄色的大眼珠。
我被吓得够呛,连连咳嗽,喊着赵行之的名字。
他没有来,那只雪兽便歪着头看我,没多久躺在了我的身侧酣睡过去。
甚是奇怪,我不再咳嗽。
我用被褥捂住那小小的雪兽,传闻雪兽比大虫还要大上两三分,这雪兽也不过小猫大小,头上的两个犄角又圆又小,它应当只是个幼儿。
雪兽死了。
感谢这床被子足够厚实,若是薄点,或许就会被挣扎的小雪兽撕开,但等到赵行之回来,这雪兽的血已经凝固了。
无法取血,我白杀了一只雪兽。
“大可以它做诱饵,而后引出其母,杀之。”我喝了一口温水,强压住心底的害怕。
赵行之正在擦剑,没说话。
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我太恶毒。
雪兽母比我想象中的还大,我抱着已经冰冷的小兽尸体,赵行之一直在试图攻击它。
兽皮碰上剑,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他竭力护着我,就像数日前他护着我离开皇宫一般。
那只大雪兽的血被赵行之拿来做药引,我将那一贴药饮下后,趁他不在迅速离开了北芪。
他的蛊毒早就自行解了,却当我不知道,这一走他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往后余生,我的生死与他不会有任何牵扯。
北芪地远人稀,并没有多少外来客,彪形大汉委实不是一个聪明的人,雪兽通体雪白如兔,只有皇兄、我与当初被派遣过来的将领知道。
他是陈京,北芪将领。
陈京手下有两千精兵,再以平反之名,号召天下有志之士,不久我们就聚集了上万兵士。
夜色深深,我坐在石桌前饮酒。
皇兄从不让我喝酒,自他走后,我却对酒情有独钟。
喝得多了,酒量也增长不少。
陈京坐在我面前,看着我道:“公主,据闻赵家二小子回去了。”
我心底咯噔一声,面上不动声色。
“所以呢?”
他说:“我们怕是遇上了劲敌。”
我默然不语,只顾着给自己倒酒。
“等皇城一破,风国重立,我就嫁给你。”
陈京闻言立刻匍匐在地:“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冷冷看着,站起来朝屋内走去。
赵行之应该是很想念父兄的,如今会回去,我也能理解。
我的生命之中,父皇是皇陵中冰冷的墓碑,何为父爱一概不知,便缠着赵行之问。
他说:“就是但凡你不会的,不懂的,那人就会一一教于你,他是你永远的支柱。”
“那行之便同我的父亲一样。”
“公主万万不可。”少年立刻跪下。
我歪头看他:“行之待我很好,便是和父亲一样。”
“公主在深宫长大,不知还有一种人亦会待公主如此。”
“何人?”
“公主未来的夫婿。”
“那行之便可做我的夫婿,本公主允了。”我拉起他,正欲用手扯起他的脸,却发觉他已经比我高上许多,我说,“行之,你笑一笑。就当答应我。”
他便笑了,眸中熠熠生辉。
赵行之其实是个不怎么爱笑的人,可我爱极他笑时的模样。
他回家便会笑,我就常常允他回家,他夸我穿久安坊衣服好看,我便只穿久安坊的衣服,他给我的碧螺春我尽数泡成茶,当成水喝,不够了便央他出宫去买。
只因我知他爱极了宫外的世界,如今我看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嘈杂的声音在耳畔永不停歇,实在不知他究竟爱的是什么。
因为赵行之的加入,本来所向披靡的陈军与贼子的赵军便僵持一整个秋天。
转眼入冬,赵行之派使者请求休战,陈京不同意,信到了我手上,我扫了一眼道。
“休战吧。”
大战在即还成亲的人不多,把请帖发到了敌军手上说要休战的人,恐怕只有赵行之一人。
他这般特立独行,陈京也觉诧异。
这封请帖的意思我十分明白——要我和他划清界限。
但请帖到了我手,自然是没有不去的理儿。
他的婚期定在三日后,地点就在城南,距离两军交战的地点不远。
我要去看看那人如今长得什么模样,脸上的胡茬有没有清理干净,是不是穿着喜服,和当初皇兄成亲时一样满面春风,意气风发。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吗,八个穿着红衣的小厮抬着轿子,而赵行之骑着骏马,走在前面。
我在人群之中朝他看去,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亦朝我这边看来,却没发现我,最终他摇头骑马而去。
那一刻,我忽然心如刀绞,不舒服的紧。
赵行之也对我下了蛊毒吧,见了他迎娶旁人,我竟如此难过。
若说我最欢喜谁,除去兄嫂,那就只有赵行之。
若说我想嫁谁,也只有赵行之。
成亲的地点在那片梅林深处,我用面巾遮住脸颊,把请帖递出。
“面巾拿下来。”
巡视的侍卫审视着我,我迫不得已把面巾摘下。
“进去吧。”
我摸了摸耳垂处的微微凸起,疾步走了进去。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昔日公主,宴会上宾客众多,难免有几个眼尖儿的能认出我,故而在来之前我就带上了一张假面皮。
我躲在众宾客之中看着新娘由赵行之牵着跨过火盆,而后一步一步朝前走。
思绪很乱,像是被风刮掉的茅草,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明明我就在他面前,却好似隔了万水千山。
宴席之上,灯影绰绰,赵行之的兄长赵渡姗姗来迟,新娘拜堂完毕,他轻浮地笑着,手直接放在了新娘的肩上。
我清楚瞧见新娘的身子抖了抖,而赵行之为新娘拂去赵渡的手,扶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新娘的盖头没有被掀开,赵行之直接把新娘拦腰抱起,在众人的嬉笑声离开。
新娘被他抱进屋里,夜色寒凉,我把手放进衣袖,缩缩脖子,又朝窗内看去。
婚房布置的很好看,深色雕花木床上刻着百年好合,红色的鸳鸯被上撒了花生桂圆,赵行之挑了挑灯芯,屋内霎那间亮堂不少。
当那秤砣一端掀开新娘的红盖头时,我感觉呼吸都停滞。
那张鲜妍的脸,我曾见过很多次。
怪不得无人知晓这新嫁娘是何人,他们怎么会想到,连我也不曾想到,赵行之迎娶的人竟会是商家之女——楚艳。
楚艳生的极美艳,家族世世代代以卖茶为生,卖的是上好的碧螺春。
赵行之如此热爱宫外的世界,自然不是因为所谓的美丽风景,不过是有他心心念念的人罢了。
可笑我还推波助澜,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见面。
细细想来,真是蠢钝至极。
豆火摇曳之下,楚艳笑得倾城,她对得起她的名字,确实惊艳绝伦。我只觉得步伐沉重,仓皇离开,回到酒宴之上。
我逃出文和宫时都没有这么狼狈,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怔怔的夹了一块面前的锦绣河山,菜名取得风雅,其实不过是金黄色的糕点,入嘴我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我看见赵渡喝了许多酒,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说要去赏梅。梅林深处暮色深沉,无星无月,似浓厚的墨水泼染而成,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不由得想起赵渡进宫那晚。
那日他向皇兄献了毒酒,紧接着其父领着大军逼宫。
皇嫂执剑刺向赵渡,照顾我的宫女在仓皇之中把我交付给赵行之,我被赵行之抱着离开,身后是熊熊烈火。
赵渡用毒酒杀人,是奸佞小人,我今日趁其喝醉用发钗将其杀死,也不过是以牙还牙。
杀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赵渡在挣扎中抓破了我的人皮面具,我索性扯下来,任由温热的血液喷在我脸上。
不记得刺了多少下,只是那段时间里,我耳畔只有发钗扎进胸口的“噗嗤”声。
打破这声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我回头看去,来者是身着红色喜服的赵行之。
我被他点住穴道,不能移动分毫。他满脸错愕,直勾勾地看着我,好似要将我看穿。
我以为他会呼喊,可是他没有。他靠近我,却在接近我时停住,我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公主。”赵行之声音嘶哑,眉目间尽显惫态,“好久不见。”
我沉默,只是看着他。
当时击杀雪兽时受伤的眉角已经结成了淡淡的疤,不过是半年光景,他已经不是那个少年,我差点忘了,他如今已经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将军。
“成亲之日,和杀兄仇人私奔,赵将军好兴致。”
我出声嘲讽。
赵行之带着我骑马,朝城外走去。
“今日一别,公主和行之,再无关系。”马蹄声阵阵,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风很大,吹得我眼泪哗啦啦掉。
我九岁遇见赵行之,他说他是皇兄派来陪我玩的,他明明是书生的清瘦身材,却为了我日日晨起练剑。
十七岁宫变,他抛弃父兄,带我逃出文和宫,对我不离不弃。
他曾说:“公主若有闪失,行之愿以死赔罪。”
他也说:“今日一别,公主和行之,再无关系。”
“行之,你的新娘很漂亮。”我想多说点什么,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话,“你总是公主公主的喊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冯汐妍。皇兄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好听,可我总觉得恶俗,汐妍戏言,就像随口胡诌得来。我少时狂妄任性,所有人只能喊我公主,皇兄皇嫂都宠我,也只喊我公主,久而久之,我好像就叫公主一般。”
赵行之没说话,任由我一人叨叨许久,直到了城郊,他把我放下来,下马作揖道。
“山高水远,行之希望公主好好珍重,早日放下仇恨。”
他穿着喜服,言语疏远,好似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待到他翻身上马,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山高水长,我却偏偏无法在遇见一个赵行之这般的人。
他又忽然折返,紧紧抱住我。
“公主,你别哭,行之心疼。”我在他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声中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营账。
赵渡被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都,陈京就在我身旁,面露惧色看着我。
休战多时,很多士兵逐渐懈怠,而赵帝因失去长子大怒,命赵行之举兵剿灭我们,我军一连吃了好几个败仗。
就在昨夜,储存过冬的粮草又被赵行之遣人偷袭,一场大火,将一切化为乌有。
很多将士当了逃兵,陈京带着我朝京城逃,他人到底是不错,关键时刻仍旧惦念着我。
只是没想到,城内贴了我的通缉令。
“公主,陈京愿意为公主赴汤蹈火,但……”我站在小巷深处,看着陈京跪在我面前,他的脸在阴影处晦暗不明,“但今日只能对不住公主,陈京欠公主的,只能来世在偿。”
他说着,弯腰站起。
他手下的几位将领绑了我,将我献给赵行之,将功补过,换了他们数人安全。
我盯着赵行之看,看得眼睛都疼了,他也没有瞧上我一眼。
我被囚禁在楚府时,不能出门,只能在屋内日日听外头的丫鬟们讲赵行之与楚艳之间的趣事。
又有传闻说赵帝近日来缠绵病榻,太医们说不能大喜大怒,故而我这个大惊喜一直在府内好生圈养着。
人被囚禁得久了,就开始觉得时光漫长无聊,我找丫鬟要了纸和笔,算着日子开始画画,一天一张,这样就能记住如今是何年何月。
我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开始是用酒杯喝,后面是茶碗,最后干脆直接抱着坛子。
这日我一边喝,一边又忍不住哭。
我想皇兄皇嫂了,可我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他们。
意识朦胧之间,有人来和我说话。
我抱着那人哭得更凶,次日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丫鬟一边咒骂一边给我打扫。
“醒了?”见我醒来,小丫鬟立刻闭了嘴。
我揉揉头,只觉得宿醉的头疼毛病好了不少,又听见外面咚咚锵不知在干什么。
“你可有想吃的,若是没有,奴婢要去膳房领今日的饭菜了,听闻今日有加菜,奴婢担心去晚了就没了。”
我被锁在屋内,透过被木板钉住的窗户看见丫鬟们满脸欣喜地讨论今日吃的菜,听见他们夸楚艳善良大方。
楚艳来找我的时候,已又是一年的冬季,我听闻赵帝病重,赵行之日日在旁小心伺候。
“公主可想为父兄报仇?”楚艳坐在椅子上,“若是想,我可给你进宫的令牌。”
我靠在床上拨弄着床柩上挂着的穗子:“商人重利,你无端端对我这么好,我怕是还不起。”
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然是没错的,为了能让赵行之多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她竟要助我杀她的公公。
当我把匕首插进赵帝的胸膛时,我坐在他的尸体旁等赵行之。
他看见我时怔在原地,我被一群人压制住,大声笑道:“皇兄,皇嫂,妍儿来陪你们了。”
我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狱之中,穿着不合体的囚服,赵行之来看我,他如今是新帝,却依旧穿着当初在我身旁时的侍卫衣服。
我见着他问:“什么时候我会被斩?”
“除夕。”他从身后掏出酒,“来陪我喝两杯。”
“行之。”我说,“我很开心,无需借酒浇愁。”
他看着我,苦笑出声:“若我说,我不开心呢?”
“我杀了你父兄,你理应是不开心的。”我恍然大悟,从他手上拿过碗,伸出道,“我陪你喝酒,但是行之,你要知道我没做错,欠你的,我用命还你,你不要怪我。”
我喝得不多,只是有些犯迷糊。
“妍儿。”他抱着我,酒气喷在我脸上,“是我的错。”
我怎会不知是他的错,多少次在梦中,我将他千刀万剐。
若不是赵行之,赵渡等人怎能准确得知情报,皇宫内构造错综复杂,没有赵行之领路,叛军怎会在短短时间内就找到我皇兄的膳食,赵渡又怎能在酒中下毒。
我恨他,可我更恨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允他出宫,他便没有机会把消息带出去。
若不是我信他,把皇宫地图画给他看,赵渡又怎会得逞?
可我知晓我爱他,我亦该知晓……他爱我爱得深切。
我们逃亡时,他一次次写信恳求赵渡,求赵渡放过我,最终他以不争皇位为筹码换得我们安然无虞到达北芪。
我们后面失散,他恐我出事,又费劲心机拿到了兵权。
这导致赵渡对他十分忌惮,步步紧逼,陈赵两军交战,民间盛传赵行之打了胜仗回去就要迎接铡刀。
监狱里有一支晚梅,楚艳来看我时,涂了蔻丹的玉手把花瓣一瓣一瓣摘下,捻成一滩烂红色的泥。
“皇上说,公主素来爱饮酒,楚艳祖辈却是卖茶为生,今日只能委屈公主喝茶上路。”楚艳说着,端了一杯茶与我。
茶水浑浊,杯中嫩芽沉浮,我知这是穿肠毒药。
我对着楚艳笑:“许久不曾见过行之,他帮我摘了多年的梅,我还没有说过一句谢谢,希望楚小姐能帮我转达。”
我喊她楚小姐,闭上眼,恍惚间回到年少,一人笑着与我说。
“公主爱看剑,行之便日日晨起练剑给公主看。”
“那你成亲以后还给我舞剑吗?”
“行之这一生,无意成家,只想守在公主身旁,护公主一世平安。”
那一年,少年目光澄澈,在我的心湖砸下阵阵涟漪。
然而,我们终究辜负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