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玉锦鲤
壹、
蜀地的夏日里,闷热得槐树叶直打卷。
兄长去营中当值,家中只剩下楚久蕴一人。
她跑去蒲山上的寺庙里玩,入夏后求神拜佛的人也多了起来,一个小姑娘跑进跑出的没什么人理会。
后院的池水清澈透亮,她将手浸到冰凉的水中,仿佛暑气被消了大半。
水中的黄斑锦鲤在日光的洒落下穿梭。
她想去碰一碰那滑腻的鱼身,生怕被哪个僧人发现,信徒撞运的灵鱼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盘摸过。
便偷偷踩上石阶,向前探身子。
忽然身后一个身影,楚九蕴没留神,脚掌打滑,栽进了水里。
池中的锦鲤纷纷逃窜、水花四溢。
她挣扎着在池底爬起来。
转身时,望见了他,正午的烈日为他镀上一层金色。
蒋泛扬起嘴角:“敢问姑娘可是这池中灵鱼所化的仙子?”
楚久蕴呆呆地看着他,脸颊上顿然起了绯红的颜色,咬着下唇。
愧赧间,蒋泛走近取下她发丝间挂上的残荷,扶她出来。
她扯扯浅黄的裙褶:“我正是黄斑锦鲤所变,这位施主为何前来撞运?”
“姑娘甚是有趣,不过我看那池中的锦鲤虽欢脱快活,却不及你的千分之灵动。”蒋泛挑眉笑道。
楚九蕴听了心中一悸,拖着湿趟趟的步子落荒而逃。
那人还在身后喊:“我住在东柳街,有事可来寻我!”
后来,楚九蕴常去找他。他说他自京城来蜀地经商,族中人排挤四处漂泊,单名一个“泛”字。
他给她讲京城的趣事,说以后一定要带她逛逛京都:带她看蜀地没有的戏法,尝只有京中小贩才蒸的出的山海兜,去百花巷折最艳的一枝花给她……还有许多。
这无一不让她憧憬。每当蒋泛看到那双饱含着少女欣喜与热忱的眸子,也会回应她恳切的目光,心中的挂念也尘埃落定。
贰、
来年开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京中巨变。
蒋泛说族中有事,不日便要启程回京。
“可是蒲山的桃花要开了,你不看看再走吗?”楚九蕴眨着圆圆的杏眼,睫梢处扑闪着期待。
蒋泛有些迟疑,缓缓道:“那样……也行。”
几日后,春日正好,两人去蒲山踏青。
快到山顶的歇脚亭边上,一颗桃树开的正盛灼灼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
“他们都说蒲山初绽的桃花最是香腻,果真如此!”蒋泛吸吸鼻子赞叹。
楚久蕴深吸一口,道:“我怎么没闻见?”
“凑近一些,或许……”他的目光落在树梢的花团间。
于是,她四处一瞧,提着裙子踩上亭边的横栏,想凑近嗅一嗅。
刚攀上还没站稳,只听蒋泛喊“九蕴小心!”她一惊,从栏上踩空跌了下去。
初春的浅草盖不住石砾,九蕴重重地摔在了亭外的石涧里,动弹不得。
恍惚间,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腕间钻进去,火辣辣地烧痛。
蒋泛抱着她一路狂奔,嘴里念叨着她可千万不能出事之类的。那时,她想自己就算是因此归天,也没什么遗憾了。
渐渐她失去意识,混入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一群白萝卜似的小娃娃,手拉手围着她跳舞,七嘴八舌地叫喊:“人参娃娃,何时长大?不急不急,来年俱佳!天天年年,快快长大!掏心挖肝,可做仙丹!”
叁、
真正清醒是第二日午后,蒋泛守在床前捏着她的手。
“泛哥哥……?”她闷哼一声。
“憬…憬…久,九蕴。”他仓皇地睁开眼,“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适吗?”
楚九蕴抿着苍白的唇摇头,她发现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穿着一条白玉的锦鲤。
欣喜万分,连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道:“泛哥哥,这是我自己绣的,莫要嫌它糙烂。”
蒋泛接过荷包,攥在手中,叮嘱道:“这红绳上盛的都是我的情,可千万别摘下来。”
她重重地点头答应。
蒋泛走后没俩月,蒲山一带闹起了马贼。楚九蕴的兄长被调去剿匪的行队,他走前叫九蕴安生在家中等他。
这一等便是小半年,等到的是官府的丧讯。
兄长死了,楚九蕴没了依靠。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之下,她决定去京都投靠她的泛哥哥。
肆、
“话说这怀王世子和魏正之女,这两位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二人大婚之日,京都那叫一个热闹!锣鼓喧天,百姓无一不祝福这对才子佳人。只可惜天妒佳人,不到一年的光景,这魏氏便一病不起,怀王世子也遭贬谪,那位就问了……”
楚九蕴坐在客栈的前厅,裙角上全是几日奔波时溅的泥点。
她一边抿着茶水一边听说书的,老头讲京城的轶事。手中盘磨着那只透亮的白玉锦鲤,眼神时不时的瞟向院门。
日头渐西落,那个身影才出现。
他一声墨蓝的锦袍,细细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或许是天色暗了,莲上蒙着一层灰。
“泛哥哥!”楚九蕴起身去迎他时,他那双凝滞的目光停在她腕间的红绳上。
进了厢房,蒋泛斟酌着开口:“你信中所说的我都看了,你先在我府上歇下,我择吉日便与家中长辈商讨你我之事。”
她不安的心终于落地,眼里的泪再也聚不住了。
蒋泛将她揽进怀中,用手掌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珠。
一层薄茧在她的面颊上掠过,怀中的温暖给她久违的踏实。
伍、
楚久蕴住的院子不怎么大,壁边的藤顺着墙头蔓出院子,蒋泛告诉他族中人事复杂,不得出院子到府中乱窜。
起初,蒋泛日日来看她,给她带些点心什么的新鲜玩意。
安慰她:兄长走了,她还有他,要保重身体,万万不可寻短见。
院落虽不大,楚久蕴也算快活。唯一不顺心的,是安排照顾她的小丫头成天嘀咕些有的没的,什么世子妃的病越来越重之类的,闹得她心烦。
可到后来,蒋泛三天两头也不来看她一趟,即便是来也只是寒暄几句就走了。
有一次他袖口黑乎乎的一团,像是药汤。
楚久蕴渐渐觉察出了古怪。
这天夜里,她悄悄潜出院子,顺着小路三绕两拐到了一间大院子。
那屋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人影斑驳,她透过窗缝窥探里面。
一个女人卧在床上,面色苍白,清瘦的脸上透着几分大户千金的娇贵气。
她抬手推开递来的药碗,许是不愿喝那东西,把脸别了过去。
床边依着的男人背对着楚久蕴,可是那背影是她永生不会忘记的轮廓,是她的泛哥哥。
“憬儿,还是喝了这药吧。”他的语气里带着央求。
边上的一个小丫头说:“世子,这药喝了许久了世子妃也不见好转,先前王爷教您去蜀地置办的那东西怎么了?”
蒋泛拧着身子,尽量用正脸对着他唤作“憬儿”的女人,连忙说道:“那人我上月已经安置在北面空着的院子了,明日…明日便可做药引了。”
女人听了没什么波澜,淡淡地说:“我魏憬本就是薄命之人,嫁给世子便是这怀王府的人了,死了活了又有何干。”
楚久蕴听到这只觉得春夜里的风刮地刺骨,喉咙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她用指甲狠狠地扣着白玉锦鲤的尾巴,直到甲间劈开,仿佛这样能够减轻些左胸突如其来的闷痛。
床幔上的流苏和空气一样静滞了许久,蒋泛叹息几声踏出房门。
陆、
楚久蕴踉跄了两步,跟上步履匆匆的蒋泛。
不一会儿,他穿今前院的回廊中,四下无人。
“怀…怀王世子…?”楚久蕴在他身后试探着叫。
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祈祷他千万别回头。
只要他不转身,他会为她想好无数个理由开脱。
月色朦胧下,他转身了。
还是那张充斥在她少女梦幻中的面庞,这次带来不是欢喜,而是她从没想过的哀恸。
廊亭间,蒋泛向她走来,带着愠色轻斥:“不是不让你跑出来吗?!”
她紧退两步,像暗夜里的困兽一样盯着他,颤抖着声音问:“我…我住的,是…是北边的院子吗……?你说的族中事务…是先帝…先帝驾崩吗?”
蒋泛没有说话,只是锁住眉头不再看她。
见状,她扯断了腕上的红绳。她的心如同绳上糊着冷汗和指尖血迹的锦鲤一样,没了支柱在地上摔得稀碎。
她想一头撞在廊柱上,了结于此。但腰间被一条结实的臂膀拦住了。
“你还不能死!”他与方才对屋里女人的柔声细气判若两人。
蒋泛将她一路拖拽到北院,扯下桌上衬布,把她拦腰绑在椅背上。
先前红绳束着的地方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疼痛难忍。
昏暗中,她看见腕上之前跌上的疤口崩开,脓血止不住的向外涌,皮肤上溃烂的深坑,好像可以看见白骨。
直到蒋泛胡乱地讲红绳再系上,血才止住,痛感也弱了许多。
蒋泛靠在一把椅子上,用手撑着头,打算这样一直到天亮。
楚久蕴挣扎一阵静了下来,她缓缓垂下眼睑。想起自己那是对于来京城日子的期盼,觉得可笑。
“你带她去吃过山海兜吗?”清冷的屋里,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语,“你说的百花巷的花,夹在她的鬓边定然是美极了的。”
她抬眼去细细打量面前的男人,他紧绷脸面,眯缝着眼,鼻息一阵沉慢一阵浅促,这样近的距离却如同相隔天涯一般。
腕间的伤痕慢慢愈合,肿痛也消散了,她低吟起来:“人参…人参娃娃,何时长大…?不,不急不急…来来,年俱佳。天天年年…快快长大……掏心,掏心挖肝,可做仙丹…”
唱罢,那双曾使她久久沉溺的眼睛,诘疑地望着她。
“我也没有想到一年前的囫囵梦,早已定下了我一年后的命格……真是整整一年,蒲山的花大概开了吧?”她盯着腕上那道鲜红,“你说着红绳上盛着你的情,到底是什么情啊?”
黑夜中她的声音微弱又颤抖带着幽怨,一字一句逼得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其实我有想过留在蜀地,毕竟家里的病秧子看久了,遇见那样热烈的……心中不免会起波澜。”
她想起初遇时,他说她是锦鲤所化。
她真像他豢养的一条锦鲤,他只用看上去热切的目光和可怜的只言片语,把她喂得活蹦乱跳。
“这便是世子口中的情谊吗?世子管玩弄人心叫做情谊吗?!”她的声音小极了,却如一根细长的针戳进他的心口。
短暂的四目相对,他绕开了她的目光。
半晌,他说:“她是魏正的女儿。”
蒋泛说的不多,却句句回荡在她的脑中。
她终于意识到:锦鲤从不会带来好运,比起她用尽全力撩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水花,蛟龙才是可以将水面搅的天翻地覆、改人命格的圣主。
于他而言,魏憬才是蛟龙。
楚久蕴再没出声。直到破晓时,一柄冰凉的匕首刺进她的前胸,连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也从此消匿了。
柒、
客栈里的说书人拍案开讲:“书接上回,魏正之女如同服了灵丹妙药似的,病体一夜之间全然大好。与怀王世子出双入对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
台下的人们拍手叫好,世间像是从没有过楚久蕴这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