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凉州词
01、
酉时已过。
斜阳的余晖气势渐衰,犹如宝剑锈蚀后的黯淡。
赤骓走失已逾三日。李严忠寝食难安,脾气较平日里躁怒异常。
“搜!给我搜!葛兰堡以北一百里、乌垣关以西一百里,扎达海、黑羊坡,搜!通通给我搜!阿史那努尔若真将赤骓劫了去,我定将这奸贼老巢夷为平地!”夜间风急,吹得将旗猎猎作响,却依然压不过这般暴喝。
这阿史那努尔是反叛唐王室的突厥颉利可汗掌管的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
努尔生性粗莽凶残,劣行累累。
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宝马落入他的手中。
李严忠额头上青筋虬起,剑眉拧作一团。
左臂箭伤,丢失爱驹,孰更痛?
在他心里是后者。
军医双手娴熟上下,药炉烟起,白布浸渗层层血污。
李严忠咬紧牙关,紧锁右拳。
瞑目,是突厥南扰,边关血洗,生民涂炭;睁眼,是黄昏无垠,塞草萋萋,春风难度。
想昨日,飞沙走石接短兵;怒而今,中计铩羽失良驹。
两鬓斑白的军医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那双摸遍生死的苍老的手此刻正微颤。帐中烛火通明,夜风不敢入,焰光颤栗而寂静。护卫与侍从低头畏立两侧,大气不敢出。
“它会回来的,对么?”
“将军……”
“它会回来的。它跟了我十二年,十二年啊!”
“将军,这一箭已伤及筋脉,若不静养恢复,则遗患无穷。赤骓再重要,也比不得将军的身子。老奴先行告退,随时听凭吩咐。”
李严忠摆摆右手示意军医退下,随后失神地注视着受伤的左臂,如同注视一件无用的器物。
葛兰堡一役,李严忠手下精骑三百于涂叶沟腹地中了阿史那努尔的埋伏,折损五十,草草而归。他本人于躲避突厥敌兵截杀过程中不慎中箭堕马,副将王孟德救之,同余部迅速撤离山谷。涂叶沟三面环山、岩表残破,人马过之则烟笼灰扬,不见天日。刀光剑影,折戟飞沙,混乱之中无一人发觉,撤离兵阵中少了什么。
李严忠从昏迷中苏醒,顾不得手上血流未止,未等坐起便大叫一声:赤骓,我的赤骓不见了!
02、
军中皆知,李将军最爱赤骓。
赤骓是李严忠二十二岁那年初次带兵出关,连连攻下东突厥疏罗、锡提、木尔伽三城后擢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时,圣上御赐之大宛宝马。
赤骓高头圆目,耳小颈长,体态精紧,腿健臀肥;色枣红,通体光泽如同绸缎,步履稳捷,实属不可多得之良马。因其毛色赤红,飞蹄如风、气势如虹,神逸又与传说中名马赤兔、乌骓有相近之处,故名“赤骓”。李严忠对此马疼爱有加,常与之同住。长途跋涉于戈壁荒漠,有淡水,让赤骓先解渴;奉命行军于隆冬苦寒,有篝火,让赤骓先暖身。哪怕自己训兵练阵归来,满袍尘土,来不及饮水歇息,就去马厩查看赤骓状态好坏,为其添草补粮。平日里梳鬃、除虱、换鞍,李严忠都事事亲为,舍不得假他人之手。
赤骓陪伴李将军十年有余,通人性、性忠烈,负伤累累却未尝退缩,每每冲锋陷阵,李严忠扬鞭叫唤,赤骓便如离弦之箭冲向敌军,其英勇护主、视死如归之气魄精神,恐常人有不及之处。“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神马赤骓的传说,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庭战事不断,李严忠位居正三品下怀化将军,哪有端居长安深宅、不持符受任的道理?他与妻儿聚少离多,这赤骓,便是今生今世注定与他相互缔结的家人。
如今赤骓不见了,李严忠坐卧难安。赤骓生性机敏,躲避刀剑的反应力本就强于常马;正值盛年、体力猛健,不应当因区区小伤而殒命山中;识途善奔,走遍千里关山未曾失路,完全可以跟上其他人马返回驻地……
唯一的可能,是阿史那努尔的手下将赤骓生生劫了去。李严忠一记铁拳砸于案上。帐外胡杨枯木上,三两乌鸦登时受惊粗鸣,扑翅而去。
03、
次日,突厥一传信小卒求见。
他告诉李严忠,尊努尔为首领的部落有杀良马以祭先祖、供奉天神的传统,七日后便是东突厥历法中的吉日,宜祭祀。尊贵的努尔王早就看中了李将军的骁勇坐骑,认为此马是最能为部落带来福报的祭品。七日之内,除非李将军撤兵葛兰,否则将军的爱骑必定血洒祭坛。
“放肆!”年轻的侍卫正要扶鞘拔刀,李严忠面无表明地朝他挥挥手。
“话已经替努尔首领带到。你们汉人聪明,最懂得权衡轻重,我先退下了。”鼠目狐腮、满脸奸笑的矮小信使朝帐外走去。李严忠皱眉闭目,下巴朝信使离开的背影方向轻轻一顶。侍卫会意,一个虎步上前。
刀光刺眼,信使人头落地。
葛兰堡虽小,但毕竟系着一千余人命。堡中有汉人、回鹘人、氐羌人、天竺人、罗些人,各族早已共处许多世代,虽地处边境但还算平和安乐。以努尔部落的凶残,葛兰城门一开,烧杀抢掠自是不必说,是否屠城都未可知。况且葛兰有朝廷年初特设的驿站,北指凉州城总驿,南接阴山西北分驿,位置之重,必不可失。
那……赤骓呢?
它不过是一匹马罢了,它生来就是要为人奴役、为人牺牲的马啊。
不……!李严忠双手紧紧抱住头。它不只是一匹马。它是军马群之首领,众军马唯其是瞻;它是与将士们共赴生死的同袍、手足,它是为怀化卫、为朝廷立下过赫赫功劳的赤骓啊!它是李严忠的命,哪怕只是命的一部分。失去赤骓,李严忠再也不是李严忠了。
赤骓此刻是否无恙?它疼吗,饿吗?
赤骓此刻是否有所思,有所念?
数日不见,它会否绝食反抗,夜夜振蹄哀鸣,思念主人?或许受尽毒打折磨,出于求生本能,屈从认命?又或许为肥草甘泉、温室软毡所诱,不再忠于我?马可以没有人心,但未必没有私心。这是人与马的心理博弈,生与死被制成筹码,但无论输赢,悲剧都已注定。
若赤骓叛变或屈从,阿史那努尔在杀死赤骓之前让赤骓带路,以突厥精兵袭击唐军驻地,也不是不可能。赤骓之聪明禀赋,往日深得李严忠夸赞,此时却令李严忠脊背寒凉,竟至于有一丝恐惧。
难道……遣人趁夜潜入阿史那努尔军营,杀赤骓,以绝后患?
李严忠肺腑之中如有火灼。性命攸关的艰难抉择,万千人的生死悬于一线。他是心系边民的戍关武将。他不可能自私,更不可能丧失理智。
辗转反侧不足以描摹他此刻的痛苦。他在午夜起身,眯眼望向深秋塞外的荒芜。向东,夜幕中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云。那片天空之下,无数权力阴谋、荣华富贵纠缠难断,那里胭脂酒肉仿佛极乐世界,可白云苍狗,走马更变,极尽繁华的都城又是否永无风烟残尽,笙歌阑珊的一天?
没有人理解他的叹息。
04、
翌日,伴着山峰洒下点点霜雪,唐军探子的飞鸽降落。
“李将军密启。赤骓现被囚禁于努尔住处南侧,后背、左前肢、右后肢有新鲜伤痕,疑似涂叶沟一役所致。神色如往常,无惊无怒。暂无断粮断水、鞭打痕迹。李十八留。”
赤骓还活着,李严忠长松一口气。但为何“神色如往常,无惊无怒”?它真的接受了被俘虏的现实了吗?它就这样放弃抵抗了吗?攥着密信的右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李严忠将这信点燃成灰。副将、侍卫在一旁欲言而不敢言。
第二日,无密信。
第三日,仍无密信。
……
第六日午夜。账外遍地结霜,月色如冰。探子与李严忠对坐,其余人等离开主帅大帐。
“将军……”
“说。”
“将军。我看那赤骓,被俘于突厥近十日,异常温顺,并无半点反抗神色。突厥人喂它草料和水,它很顺服;阿史那努尔那奸贼头子牵它去河岸给它擦洗身子,它还是一点也没有要挣脱躲避的意思。将军,您又不是不知,平日里只要您在营里,任凭谁想牵走它、抚摸它,它都是万万不情愿的啊!我悄悄接近赤骓,心想或许它还记得我,但它只是看了我几眼,那眼神……那眼神就好像完全没有见过我一样,又转身甩尾,埋头只顾吃麦秸黄豆了。”
“你可都看清楚了?你的意思是,赤骓不打算回来了吗?”李严忠绝望而愠怒凑上去,猛地扣住探子的肩膀。
“将、将军,小的不敢妄言。但赤骓现状,的的确确如小的刚才所言,无半句假话。将军,明日便满七日,赤骓是杀是留,葛兰堡是守是弃,数千军民安危,全在您一人了!将军!”探子长伏叩首不起,豆大的汗珠早已砸碎在地上。
李严忠恢复危坐之姿,眉头再一次紧锁。鎏金莲纹五足香炉中静静焚着最后一块龙脑香。往事幕幕,明灭于灯火香雾之中,却很快退散如烟。
他错了。他过于理想化了。
赤骓终究只是一匹马。它不懂得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什么是报国为民,什么是忠贞从一、视死如归。它永远也不会懂。
“王孟德!刘长风!关勋!”
“臣在!”副将、侍卫齐齐单膝跪地听命。
“明日留二百人看守大营,你们择五百精兵,随我南去,直捣阿史那努尔老巢!只要我李严忠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葛兰堡失守!誓死捍卫我边关安宁,誓死捍卫我大唐安宁!”
“是!”
“你们即刻去准备。兵分三路,我带前路,孟德从西侧林地,刘长风关勋从东面包抄接应。丑时出发,有违命者、懈怠者、临阵逃脱者,斩!”
“是!”
“还有!若再有人问,便说我李严忠从来没有养过赤骓!我从来没有这匹马!若赤骓为突厥野种所用,就地刺死!”
“是,将军……”
这一次夜袭突厥总营,唐军折损五十又三骑,突厥死伤惨重,阿史那努尔主力均被歼灭,军师耶禄金、特勤阿巴苏和谷力帕均丧命,阿史那努尔之女阿史那古丽米尔被俘。突厥内部似有内乱,火光四起,唐军战胜得异常顺利。一片激战过后,突厥残兵四散,阿史那努尔生死未明。李严忠发动余兵搜遍全营,然而火势太过猛烈,因此既没有找到努尔,也没有找到赤骓便被迫撤离火场。
阿史那努尔一支溃败,群龙无首,乌垣关一带的其余突厥部落闻讯纷纷北逃。唐军分六路追击之。凉州、阴山一带战事捷报频传。突厥败走四散,气势大衰,为唐军所杀者三千,俘虏投降者一千,回纥、吐蕃、波斯族中少数与突厥勾结者均被灭。经此连败,曾经奉阿史那努尔为尊的许多突厥部落逃至流沙、弱水以北,远至黑水以西。阿史那联盟中死伤最惨重的数个部落直接断绝了与其的往来,杀掉突厥人质,丢弃了曾经抢掠得来的汉人牛羊和工匠婢女以示不再听从突厥管束,转而西撤寻求葛逻禄部落的庇护。被突厥欺压鱼肉的唐王室子民,终于活着等到了安宁的那一天。
边塞百姓喜极而泣,人人传颂李将军。
05、
回长安领受封赏的日子近了。
思乡心切的战士们早已钟鼓高歌,从突厥大营带回的牛羊肉、葡萄酒均属上品,堪飨英杰。身穿刀丛过,命在剑柄悬,醉卧沙场一夜又何妨。
自己的箭伤逐渐好转。李严忠最后望了一眼涂叶沟的方向,仿佛那里埋葬着他最隐忍的不舍。连年征伐,生死荣辱如飞絮般一一从身边飘过,到底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壮年易逝,悲欢从来无人收殓。碧海青天,功勋哪敌长河滚烫。
他累了,他想回家。
崇山又开始飘雪。只是,再也不见那蹄疾如飞、踏雪长嘶的身影。
他从擦拭得光耀夺目的宝剑中瞥见了自己两鬓新生的白发。
“李将军!李将军!……”
他警惕地回头,但表情很快由威严防备转为惊讶。探子满脸涕泪地跪倒在他面前,哭得喉咙嘶哑。
“起来!何事需要如此慌张?”
“将军……赤骓……”
“赤骓?”李严忠双目圆瞪,似有愠色。
“赤骓……它、它……将军啊!那日您和王副将夜袭突厥大营时,阿史那努尔正在喂赤骓,听说赤骓认出了将军扬鞭时的叫唤声,知道旧主来寻它了,一时狂性大发,尖声嘶吼,不仅用前蹄将阿史那努尔击倒在地,还疯狂践踏其头部,以口砸之、以身压之,突厥侍卫用箭射它、用刀刺它都不停止。努尔早对它放松戒心,身上恰无武器,哪里来得及防备?竟就这样活活被赤骓给踢死了。”
李严忠张口无言。
“只是……”探子抬袖抹泪、近乎失声,“可怜了那赤骓,踢死阿史那努尔后伫立不动,立马被其他突厥贼人生擒捆绑,乱刀长矛捅死,血……血把马厩前面的草皮全部染红了!待我于起火前的乱葬坡下找到赤骓的尸体,早已被斩首、去蹄、剥皮,可它眼角还有泪痕呐……将军,我们错怪它了!它至死都没有忘记您啊将军!”
听罢此语,帐外众将士无不垂泪。李严忠一把将探子推倒在地并朝外走去,沉重的战袍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如同一盏孤独的灵魂打泼在地上,化开成了水。
06、
塞外,碎石如骨,平沙无际。绝域苍茫,戈壁与山崖永世缠绕。阴沉天地间有点点白雪,来年应是丰年。
朔风起,如战马嘶鸣。